第2章 贵人语迟 五岁开言(2/2)
消息比人走得快。新科状元谢迁和新科进士诸让,人在北京,忙并兴奋着,参加金銮殿君臣见面会和文庙谢恩,以及同年互拜等联谊活动,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已经通过驿道飞到了绍兴府。这状元非同小可,全国三年才出一个,更难得的是,今年的状元竟是去年秋季浙江全省乡试的解元,又是礼部会试的会元,连中三元。绍兴府为国家贡献了优秀人才,知府戴琥脸上很光彩。公心人人有,私意也难除,状元起点高,升迁快,真正的后起之秀,戴琥这位今天的四品知府,也难保将来哪一天没有仰仗今日状元的事儿。所以戴知府公私心上考虑,都很上心,先派绍兴府推官刘芳去余姚传递喜报,之后等状元公回家省亲路过府城拜访时,自己亲自送其归里,到时候到余姚顺便勘察状元牌坊的建设地址,也是一桩宣传教化的善举。
余姚知县刘规比戴知府还觉得光彩。
喜报递送的启动仪式要从县学的文庙开始。县学是状元公的母校,按惯例,生员们享用着朝廷的福利,不管是公费生,还是自费生,都被免除了大明子民应该承担的力役差事,但是官府举办庆祝和慰问之类的活动时,生员们需要作为斯文代表和礼仪形象,这是不可以回避的。今天,王华和弟弟王衮、黄珣等县学三十多个生员秀才,在县学胡教谕和王训导的带领下,列队在文庙大成殿前。
等到刘知县陪着刘芳光临大成殿前,县学胡教谕做司仪唱礼,向孔圣人像进行三献礼,刘知县初献,刘推官亚献,主簿方璇三献。献词很简单,就是感谢孔圣人的智慧光芒,照亮了余姚学子们的心膛,余姚有圣人的学生成才了,出状元了。圣人的门徒们敬谢礼仪已毕,移师鼓楼广场。学宫在县衙东侧,离鼓楼几十步路。王伦、陆恒等十几位塾师,作为学界精英,衣襟上飘着二指宽一拃长的红绸布条,这是特邀代表证。他们是观礼嘉宾。王云,作为他爷爷的特邀代表,也莅临盛会。余姚城里各大小私塾,八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几百名学生盛装华服,来接受现场教育。广场四周,围满了各色人等,人群之外,是闻讯而来的小商小贩。
鼓楼一层之上外凸的平台上,彩旗招展,彩门的两个竖框上粘贴着红纸金字对联:“皇恩浩荡,姚江普洒甘露,滋润学子心田;天子钦点,泗门独占魁元,栽培谢迁柱梁”,横幅是“尧舜圣地,跪谢皇恩”。
生员们、童生、各界代表的方阵后边,一边是唢呐队,吹的是百鸟朝凤;一边是腰鼓队,擂的是龙腾虎跃;中间是耍龙舞狮队。
喜报投送队伍先进行了游街,之后十几位生员和县衙内抽调礼房、工房、刑房的几位书吏,分赴谢状元家和诸进士家。
这一场新科状元庆祝会,令王华倍感压力。他羡慕,甚至有些嫉妒,嫉妒是个坏念头,嫉妒的念头不敢存留,一闪而逝,谢迁二十六岁,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同时压力之中又增加了动力,十几年前,浙江省提学副使张时敏给他和谢迁的鉴定评语是一样的——“状元之才”。
王伦同样感到了压力,他疑惑地问王云:“你谢迁叔叔已经高中状元了,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口说话呢?”
被逼无奈 哑巴开口
王云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喜欢无拘无束,喜欢舞棍弄棒,爷爷的宝剑不让他舞弄,他就拿根竹竿比画、胡挥乱舞,一刻也闲不住。
书香门第,读书习字,王云看多了,不觉得稀奇,他稀罕的是真刀真枪。离王家院落不远,往北二里半地是武胜门,武胜门以里顺着城墙往东,北城墙和东城墙的结合处,是个半圆的弧形。这处半圆形的空地,被围成了余姚演武场,经常举办步兵操演和马军骑射的热闹事,常来的兵有城守署、防巡署的队伍,有时甚至钱塘江边驻防的临山卫和三山所的大部队也会开过来,进行会操和比赛。每到这个时候,演武场的院墙上、大门外,彩旗飘飘,院内战鼓声声,人喊马嘶,惊天动地。自然这热闹也惊动了王云。演武场的大门前戒严不让站,他只能站得离大门远远的,伸长脖子,侧着耳朵,干着急,只能听不能看,越是听越是馋得王云心里痒痒的。
王家院落北边,有一处南宋年间传下来的老宅子,青砖青瓦,三百多年来,这宅子的主人一直姓倪,倪家祖上还一度做过南宋的宰相。倪家老宅子往东就是演武场的大门。这家有个王云的玩伴,比他大一岁,大名倪宗正。两人经常结伴,到演武场大门外探头探脑。
四月初,演武场又开始热闹起来,王云闻声而动,大早上饭碗一推,就去找倪宗正,两人去演武场门口附近侦察。大门还是进不去,两人只好在大门外路边的一口池塘边转悠,看一群大白鹅在池塘里面排队操演,大白鹅的红冠子就像院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些当兵的遮阳帽,大白鹅排起队来,比当兵的队伍还要整齐。两个小伙伴手持竹竿,想把竹竿当成大白鹅队伍的指挥棒。大白鹅队伍的指战员们,一不领他们的饷银,二不吃他们的食粮,自然不听他们的吆喝。这,并不妨碍两个光杆司令的阅兵劲头。
玩得起劲的王云和倪宗正没有注意到,三个军人从演武场大门里出来,一起走到池塘边。三个军人中,两个军士站在岸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三十多岁,下到池塘水边,要洗手脸。军官伸手去捧水,缠系在手腕上的布袋子眼看要浸到水里头,军官只好摘下手腕上装银子的布袋,放到一边,先洗手,再捧水洗脸。清洗已毕,军官忘记拿他装银子的袋子,领着随从,扬长而去。
王云一直在绕着池塘奔忙,他要跟着领头的大白鹅。经过几次失败的指挥后,他发现,指挥了头鹅,就等于调动了鹅群。王云两眼直盯在头鹅身上,不提防被脚下的袋子绊了个趔趄,差点摔趴下。王云蹲下打开绊脚的布袋一看,是几大块银子。银豆子,王云见过;银锭子,他还没见过呢。他恍惚记得刚才有个军官曾蹲在这儿,大概是军官忘在这儿的。王云想起来,过年时爷爷掏出几小粒银豆就换回了一扇猪和一整只羊。那是银豆子,这可是几大块银子,这得换回来好多好多的猪肉,得换回来好多好多只整羊。想到这里,王云兴奋起来,有了这些银块子,家里可以天天吃猪肉了,要是那样,也不用再眼巴巴地盼过年过节了。王云一想到过年时的猪肉,馋得咽了口口水。他打算把这银子揣到怀里,偷偷拿回家。他掂了掂,真沉。拿回家爷爷奶奶保险高兴,爷爷、伯伯、爸爸、叔叔,都喜欢吃肉。能顿顿吃肉,真令人高兴!高兴?不对!爷爷奶奶不会高兴的,爷爷奶奶常常给他上课,不拿别人一根线,不吃别人一口饭,遇事也替别人想一想,对,我要拿回家吃肉,那个军人家的孩子咋吃肉呢?他不就没肉吃了吗?得给人家,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奶奶说,自己种的菜吃着香,自己做的衣服穿着舒服;奶奶说拾金不昧,鬼神保佑,起了贪心,老天爷一直盯着看着。王云抬头看了看天,隐约看到上面有人跟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不由得为刚才要拿回家的想法害怕起来。王云打定主意,那个军人丢了那么多的钱,不知道多急呢,自己应该在这儿等着他,他一急就会回来找。不能让小伙伴知道,得保密。他把银袋子转移到池塘边的杂草丛里,心里装着银子,沉甸甸的,也没心指挥大白鹅队伍了,就一直蹲在草丛边等。倪宗正发现王云蹲在那儿不动,一个人玩索然无味,陪着他蹲了一会儿,蹲在一个地方,眼前几棵草看了几百遍,看够了,骑着竹马,一溜小跑,打道回府了。
王云蹲了一个时辰,两腿酸了,索性坐在地上,在半睡半醒中,只见三个军人冲了过来。军官到刚才洗手的地方,东瞅西看,前翻后摸,没有找到银袋子,回头命令一个随从脱鞋下水,到池塘里摸。另一个随从突然惊叫道:“这个小孩子刚才一直在这儿。”军官喝问王云:“小家伙,你刚才在这儿见什么东西没有?”军官是钱塘江边三山千户所的从六品镇抚,主管后勤,趁这次到城里会操,采办军需,五十两银子是他两年的俸禄,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急得满头热汗,一身冷汗。军官们多是世袭,士兵们都是军户,祖辈当兵,有文化没文化不影响他们扛枪。王云书堆里长大,听着他们粗鲁的称呼和喊叫,有些委屈,困累了半天,等来个这样的人,坐在地上翻了翻眼皮,眼有些噙泪。没有下水的随从帮着咋呼道:“小孩,见了银子不交……”军官刚才一时心急,看了看孩子,知道不是粗俗家庭的野孩子,再说了,皇帝求人也得讲个礼貌不是,立马喝住随从,蹲下身子,缓和一下语气问道:“小相公,你见个银袋子没有,五块银锭子?”镇抚顾不得身份,眼巴巴望着王云的眼睛,充满了期盼。王云急着回家,伸手指了指眼前草丛中的银子。军官一把翻出埋在草下的银子,长出了一口气,愣了一下神,从身上摸出一粒银豆子,递给王云。王云摇了摇头,站起身往家走去。军官跟着他,问道:“你是嫌少?”王云又摇了摇头,镇抚粗鲁但讲义气,又摸出一粒银豆子,两粒一起递过去。王云还是摇头。镇抚毕竟是军官,当兵的有事找他这个军官,小孩子的事得找大人,于是也不再言语,一路跟着王云回家,任凭王云对他摆手摇头,他坚持一直跟着。
王伦和岑老太太见孙子身后跟着三个兵,惊得嘴大张着。这镇抚在军队官不大,比千户小,比百户大,但是品级比县太爷还高半格。镇抚说明来意,执意要把两粒银豆子塞给王伦。镇抚行伍十几年,直性子,心里想啥嘴里说啥,他说:“孩子嫌少,一直不接。”王云一听,军官怎么能说瞎话呢?这不胡说吗?既委屈又着急,急出一脸汗,心里憋屈着,像个小火山,想喷发,想宣泄出来,想说出来,这一急,竟然脱口喊了出来:“胡胡胡说……我不贪五块银子,会稀罕你小豆子?”
一群人都愣了,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王云自己先吃了一惊。王伦身心一震,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突然,猝不及防,卡住了嗓子,笑中加上了咳嗽,笑得弯下了腰;老太太却大哭起来,哭着说:“佛菩萨呀,你开眼了!你开眼了!”哭着竟跪到地上磕起头来。郑氏喜极而哭,一下子把脸埋在王华胳膊肘上,抽噎得浑身颤抖。王华最沉着冷静,也是因为他一心只在科举功名上,对孩子说不说话,缺少关心。他急着打发三个粗人离开,就对镇抚拱了拱手,然后右手向院门口一摆,做了个您请的示意。镇抚摸不着头脑,这咋一句话把人家一家人弄得哭笑不得,就使劲捶自己的脑壳,捶着说:“你看我这粗人,你看我这粗人,您是读书人,多包涵!多包涵!”镇抚寻思着,两粒银豆子的酬金给不出去,这可是五十两银子,两年的俸禄呀,就这样一毛不拔地走了,于心能安吗?于是,对着王伦跪了下来,两个随从一看镇抚下跪了,像刚才池塘的一群白鹅一样,得紧跟头鹅,也两膝一软,跪了下来。王伦还没领受过县太爷以上级别的官员的跪拜,有些不适应,忙把镇抚拉了起来。
镇抚要走了,觉得走前得给当事人打个招呼,就到王云跟前,半蹲下身子,客客气气问道:“小相公,你拾金不昧,看看有啥愿望,我能帮你一把,也让我心里好受些。”王云一听两眼放光,紧张地盯住镇抚,试探着说:“我想去演武场看操兵!”镇抚一听,咧嘴大笑,那还不容易!镇抚一把抱起王云,嘴里说着:“好,下午我来接你去看操兵。”
王伦送镇抚出院门,真诚地说:“军爷,我们真该谢谢你!”说得镇抚莫名其妙。王伦真是诚心,心里装着千恩万谢,他真想给镇抚跪下。镇抚粗人一个,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
五岁的王云(书中所计岁数,皆为虚岁。)说话后,爷爷寻思,叫王云不吉,于是,给王云改名为王守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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