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2)
他走出长乐殿几十步,廊下的柱子旁忽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朱卜皱皱眉头,又朝前走了两步,眼前转出一个人影,道:“我说朱太监,你这就走啦?”
这人穿着一袭细葛道袍,头戴九华巾,看似小生员,细看却是个穿男装的年轻女子。
“昨叶何?你来做什么?”朱卜似乎早就认识她。
“我就是来看看,朱太监这边顺利不顺利。”昨叶何笑眯眯道,顺便从腰间顺袋里抓出几粒桂炒松仁,放进嘴里嚼。她的袖口高抬,赫然绣着一朵怒放的白莲。
“哼,不劳你们费心,已稳住了。”
昨叶何嫣然一笑,道:“是你稳住太子了?还是太子稳住你了?”朱卜眉头微皱,道:“你什么意思?”昨叶何冲长乐殿歪了歪脑袋,道:“我刚才听得真切,太子可是一直在试探你呢。”
朱卜脸上的脓包似乎鼓大了一分,压低嗓音怒喝:“不要胡说!他连南京城墙是黑是白都没看清,就被我直接带入皇城,又怎么会起疑心?”昨叶何道:“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太子难免疑神疑鬼。我看太监不必为难,径直冲进去一刀剁翻,万事干净!”
她一边说着一边嚼,几粒松仁在齿间很快被磨得粉碎。
朱卜冷笑道:“你们白莲教办事不力,炸船漏掉了太子,如今倒要我来背这骂名!”
昨叶何不以为然,道:“骂名?昔日建文就在这皇城内不知所终,你家永乐皇帝又何曾有骂名了?”话音未落,朱卜的大手已经狠狠捏住了她的肩膀:“你敢再提太宗名讳试试?”
“原来太监你死活不肯动手,是还顾及对朱家的君恩臣誓啊!”昨叶何毫不畏惧地道。
朱卜冷哼一声,松开了手,眼神复杂了许多,道:“君恩深重,我是须臾不敢忘的,只不过不是这个君罢了……”
昨叶何双眸陡然射出两道寒光,道:“这次的大事,是白莲佛母和你家贵人联手定下的,开了弓便没有回头之箭。太监若想在这条船上站稳,就非得亲手把另外一条凿沉了不可!”
朱卜与这位白莲右护法瞪视片刻,许是脸上的疽肿痛痒难耐,他终于一塌肩膀,像是发泄似的吼道:“好!但你跟我一起去!”说完他转过身去,抽出腰间的长刀,大踏步又朝长乐殿奔去。
此时,长乐殿门槛上的纸折不见了,应该已被取走。殿内烛火透过屏风,映出一道斜靠在榻上的影子,似是正在读着名单。朱卜深吸一口气,在门槛外大声道:“臣朱卜,有要事求见太子千岁。”
这一次太子没有吭声。他又吼了一声,对面还是没有回应,朱卜心中生出一阵不安——难道昨叶何猜对了,太子果然对我起了疑心?
身后的昨叶何突然道:“有些不对!”
朱卜疾步猛冲过去,撞开几重纱帘,踢翻屏风,看到一个小奉御被剥了个精光,嘴里塞着一枚琉璃如意,双臂之间捆着几条金丝绦带,整个人倒在榻上正瑟瑟发抖,那张纸折正盖在脸上。
朱卜粗鲁地把如意从小奉御嘴里拔出来,捏住他的脖颈拼命摇晃,道:“太子在哪里?”可怜小奉御满口是血,含混不清地说道:“我,我进来通报太监求见,太子让我原地不动,然后用砚台把我打倒,等我醒来时已……已是如此了。”
朱卜的面皮鼓胀,几乎要爆出浆来。看来太子刚才与他问话之前,便已打算潜逃。到底他是何时看出破绽的?带着满腔疑问,朱卜把小奉御一把远远扔开,提着刀开始在长乐殿中搜寻。长乐殿的面积不算太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太子不可能藏得妥善。
朱卜转了几圈,连圊房的净桶里都打开看了,却一无所获。难道这只煮熟的烧鹅,真能平白地飞走?昨叶何到底心思更为细密,她环顾四周,突然说道:“是衣袍!”
朱卜如梦初醒。那个小奉御是光着身子的,太子一定是改换了他的灰袍,扮作小宦官离开长乐殿了。
他暗叫不好,长乐殿附近的守卫得了授意,不允许太子离开,但不会提防直殿监的那些仆役。若是如此,太子搞不好已突破长乐殿周围的封锁,在宫城内游走。
“来人,传我的命令,皇城宫城一体戒严,缉拿,缉拿……”朱卜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缉拿谁呢?难道说缉拿太子吗?
他的心腹毕竟只是少数,外围的勇士营可不会接受这种命令。这时昨叶何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举到朱卜的面前,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去缉拿那个小奉御。”
朱卜一看,她手里是一块玉佩,上镌“惟精惟一”四字。
这是永乐皇帝赐给圣孙的佩物,估计是朱瞻基改换衣装时无意中掉落了。昨叶何的意思很明白,朱瞻基从未来过江南,真正认识他脸的人凤毛麟角。如今没了信物,朱卜可以硬说他是冒充太子的小奉御,从容调动力量围捕。
昨叶何这计策虽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此刻南京城里一片混乱,没人能提出质疑。只要过了今夜大事底定,真假也都无妨了。
朱卜立刻传令各处哨位,合城大索。皇城入夜便会四门落钥,太子即使已离开长乐殿,也不过是从一个小囚笼进入一个大囚笼。
一道道呼号传递下去,一根根火把点燃起来,漆黑的宫城里多出了几百个光点,它们迅速构成了长短不一的线条,像篦子一样来回梳理着暗夜。从奉天殿到文华殿、武英殿,从华盖殿到谨身殿,这些寂寥已久的荒芜宫阙之间,填满了耀眼的喧嚣。
可搜索始终没有结果,太子就像被黑暗溶化掉一样,不见踪影。朱卜气急败坏地用鞭子狠抽了几个手下,下令把内廷及东西六宫也纳入搜索范围。
朱卜作为禁卫官领的嗅觉相当灵敏,这一次很快便在坤宁殿的西边发现了蹊跷。
当年洪武皇帝修建宫城之时,填平了一个燕尾湖,在上头修建了乾清、坤宁诸宫。因此内廷一带的地势偏低,极容易造成内涝,住起来苦不堪言。为了解决排水问题,不得不额外修了几条排水瓦渠,从诸宫台下一直接引到西侧的秦淮河去。
今年南京地震频频,坤宁宫的台基被震裂了一个大口子,恰好裂在瓦渠的雨口处,形成一个比狗洞还略大一圈的孔隙。这里平时无人居住,工部也不着急修,一直搁在那儿没人管。一名勇士营士兵路过这里,试着钻进孔隙一探,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朱卜、昨叶何赶到坤宁宫时,士兵们已经把里面发现的东西掏了出来。这是一顶腐朽不成样子的冠首,缨纮系带皆已化灰,但勉强能分辨出冠身分成十二缝,旁边散落着几十枚五彩玉珠、一根玉簪和一对葵形金簪纽。
“这是皮弁冠啊!”朱卜久在大内,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为了确认,伸手在缝上摸了一把,鹿皮早烂了,露出里面的一缕包金竹丝。不会有错,这是只有天子才能戴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
它烂得太厉害了,不可能是太子刚刚遗落,起码在瓦渠里扔了十几年。可大明开国才多少年?什么人有资格戴这顶皮弁冠?又为什么把它遗落在这里呢?
朱卜和昨叶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震惊。如果他们猜测无错的话,一个萦绕明宫许多年的秘辛,居然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现身了。
二十七年前,洪武皇帝去世,他的孙子朱允炆登基称帝,改元“建文”。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难,前后相持四年,最终打到南京城下。宫城之内突然燃起离奇大火,等到火势稍熄,整个坤宁宫内留下数具烧焦的尸骸,其中经辨认有马皇后及太子朱文奎,建文帝朱允炆却就此失踪。
他究竟是如何逃离重围之下的宫城,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燕王登基为帝之后,终永乐一朝,一直没放弃寻访其下落,可始终未有所获。这成为永乐皇帝一个至死未释的心病。
从这顶皮弁冠推断,当年建文帝应该是从坤宁宫侧这一条排水瓦渠里钻了出去。瓦渠很窄,为了让身体顺利通过,建文帝不得不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扔在入口,一去不回。
不过,朱卜此时没心思探究这些陈年旧事。因为除了这顶皮弁冠,士兵们在瓦渠里还发现了一条细麻质地的白褡膊,布角缀有一条黄边,是直殿监特有的公服。很显然,朱瞻基不知从什么途径,也知道了这一条离开皇城的密道。他为了能钻过瓦渠,把从小奉御身上剥下来的白褡膊解下来,和那顶皮弁冠扔在一处。
洪武、永乐两代天子的孙子,居然事隔二十多年,在同样的境况下进入了同一条密道。这其中的巧合与讽刺,令这些人啧啧称奇。
朱卜急切地命令手下钻进瓦渠去追赶太子。可没过一会儿,手下便被迫退出。前方的渠道发生了坍塌,估计是被太子故意踹的,想要重新疏通,非得从地面挖开才成。
朱卜恼怒地一把扯下脸前的帘子,满面的狰狞疽肿几乎要爆开:“谁知道?这条瓦渠是通向哪里的?谁知道?”周围的勇士营士兵面面相觑。他们不过是年初才来南京驻屯的,对这些完全不熟。
人群里的昨叶何一挡折扇,吩咐把那个小奉御拘过来。可怜小奉御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浑身赤裸着被推搡过来,浑身如筛糠一般。朱卜只是把流着脓水的脸凑近他,他便吓得吐露实情。
原来朱瞻基把他剥光捆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无密道离开。小奉御此前听直殿监的老人们聊天时提起过这条废弃的瓦渠,于是告诉太子,这条瓦渠可以从坤宁殿一直向西延伸,穿过宫城和皇城的西城墙,进入竹桥一带的秦淮河道。
“兔崽子!刚才不早说!”朱卜气急败坏地一挥长刀,“噗”地砍断了小奉御的咽喉,一泄心中怨气。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趁太子没爬出瓦渠口的时间,去另外一端封堵。于是,朱卜、昨叶何等人匆匆离开宫城,登上皇城西侧城墙,守军们已经点起了一溜防风大灯笼,垂下六尺,把城下的秦淮河道照了个通明。数支骑队也匆匆冲出城门,沿着西皇城根北街来回搜寻。
没过多少时候,便有城墙上的哨位发出了警报。朱卜精神一振,迅速赶了过去。这里是皇城西城墙的中段位置,在大灯笼的照耀下依稀可见河道里有一个黑影。黑影身边涟漪不断,可见是在手脚并用地拼命游离。
朱卜正要传令城下马队去巡河缉拿,昨叶何却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当断则断啊。”朱卜嘴角一抽,只得转头吼道:“绰弓!”
身边的士兵纷纷取下佩弓,装上筋弦。勇士营拱卫禁中,为避嫌疑,配备的都是小稍弓,弓臂较短,射程有限。不过,若是从城墙上俯射三十步开外的目标,这种弓颇有优势。此时城墙上至少有二十多张弓,一起攒射,就算暗夜里准头有差,也足可以覆盖整个河面了。
朱卜注视着河里一起一伏的小小影子,内心先涌起一阵轻微的愧疚,旋即被脸上泛起的痛痒所冲淡,他仿佛为了排遣痛苦似的,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挥……
朱瞻基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地划动着,心思比他的四肢更加沉重。他早年随祖父北征,军中学过一点凫水技能,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居然用上了。
这简直就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杂剧。他先被炸得灰头土脸,然后又被迫在一条极狭窄的瓦渠里钻行,现在居然还在皇城边缘挣扎求生。贵为大明皇太子,怎么会在自家都城里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可惜朱瞻基没有余暇深入思考,因为耳边清晰地听到“绰弓”二字,紧接着是密集的弓弦振动。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扎入水中。随后有无数箭矢破水而入,挟着狠戾的势头向他扎去。幸运的是,只有一根箭擦脸而过,有淡淡的鲜血散入水中,其他的都钉入水底淤泥。
朱瞻基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浮起换气,这只会让弓手借机校正准头。可很快第二阵又射了过来,敌人们根本没打算瞄准,而是用箭雨覆盖压制,要么露头被射死,要么被憋死在水里。朱瞻基又忍了一阵,肺里火烧火燎,他实在无法坚持,只得勉强仰起头,露出鼻孔。
这时第三阵已经袭到,朱瞻基只吸入了半口气,便惶急下沉。突然他的右肩一震,撕裂的疼痛急速从后背肩胛处扩散开来,令他四肢一阵抽搐。
糟糕,中箭了……朱瞻基心想。剧痛带来了晕眩,但同时也驱散了惶恐。绝境令朱瞻基变得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狠狠地咬破舌尖,强迫自己以一个绝对冷静的视角来观察形势,寻找一线生机。
很快太子注意到,落在北边的箭支比南边要稀疏一些,而且这几阵箭的覆盖范围,有一个明显北移的趋势。
朱瞻基在离京之前,仔细研读过南京舆图。此刻他身在秦淮内河的中段,面北背南,北边是竹桥,南边是玄津桥。城墙上的弓兵,大概认为他会选择向北逃窜,毕竟一来竹桥相距更近,二来水流方向是顺的。
在随军征途中,祖父朱棣曾教过他,永远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朱瞻基想到这句教诲,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没入水中,忽略掉肩膀上钻心的痛楚,掉头向南游去。
向南虽然是逆流而行,但前方是玄津桥。这座桥今天已经被白莲教炸断了。在东岸的马队无法跨河,只能绕行,能为他多争取到一段时间。朱瞻基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努力争取每一寸活着的时光。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他划行了一段距离后,回头望去,看到箭雨“咻咻”地落在北方的河面之上。夜色成了朱瞻基最忠诚的护卫,他每一次换气,都先让后脑勺露出水面,侧脸呼吸,始终让头发盖住面孔。只靠灯笼的黯淡光亮,城头士兵很难在漆黑的河面上分辨出人头。
靠着这一点点小伎俩,朱瞻基缓慢地向南边移动起来。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几百步的距离是如此之长。朱瞻基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漏水的画舫,精力和体能源源不断地散失出去,视线越发模糊。每划动一尺,他都觉得筋骨快要断裂开来,必须从骨头缝里才能榨出最后一点力量。
朱瞻基一度精神恍惚,心想干脆就这样死掉算了。可就在他行将放弃之时,半座残缺的桥墩轮廓在前方水面出现。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看到这座桥了。朱瞻基不由得精神一振,拼尽最后的力气攀上桥墩,跨过石栏,整个人跌倒在石狮子基座前。
有石狮子挡着,从城头的角度是无法看到这边的情形的。他斜靠基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箭杆还插在肩膀上,好在肌肉高度紧绷,不致有血流出来。
当性命暂时无虞,另一种危机感随即浮现上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别说身边的班底死伤殆尽,就连太子这层身份,都无法维持。以朱瞻基的才智,不难想象朱卜会拿那块玉佩做什么文章。至于南京城里的百官勋贵……连北京派来的禁卫官首领都叛变了,那些人又怎么敢信任?偌大的南京,竟无一人可信,竟无一人能信!
现在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不对,还有一个……好吧,一个半人可以信赖。朱瞻基的脑海里浮现出于谦的身影,可旋即又苦笑着摇摇头。于谦和吴定缘撒出去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现在他孤身逃离皇城,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去哪儿找他们俩。
朱瞻基抬起湿漉漉的脑袋,望向漆黑的天空,在眼眸中映出同样颜色的绝望。
这时城头上的喧哗声忽然大了几分,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朱瞻基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他们一发现竹桥附近没人,马上就会有马队朝玄津桥这边赶过来。
可是,该去哪里才好呢?附近倒是有成片的民房,但勇士营一定会挨家挨户搜查,不指望那些老百姓会掩护一个可疑人物,说不定还会绑了直接去讨赏。朱瞻基的视线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突然定在了某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两百步开外的低矮小屋,屋顶插着三根交叉的幡杆,中间挂一块白布。朱瞻基在北京见过类似的,这是城中惯用的义舍。厢坊中若有横死的外地客商或畸零绝户,没有亲人收殓,会临时停放在这里。屋顶的幡杆,是公家为了安抚这些孤魂野鬼所竖。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靠近,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勉力拖动着几乎废掉的身体,一步一挨地朝着义舍走去。
为了避忌,义舍与周围的房屋都隔开几步之远,周围还挖了一圈浅浅的吉沟。朱瞻基跌跌撞撞地迈过吉沟,一下子被绊住了脚,失去了平衡。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掌,任凭身子向前倾去。
“咣当”一声,两扇木门被撞开,他朝着门里直直地倒去。就在额头行将磕在地面上时,一只手搀住了朱瞻基的胸口。
“殿下?”
一个洪亮声音,传入朱瞻基的耳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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