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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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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初偏过身去,又喝了一口:“我酒量好着呢……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能闹了。有一年过年,我跟着守岁,母亲要里里外外打点,我总缠着她。最后闹得母亲实在烦了,就给我灌了一小壶酒,硬是把我给灌醉过去。”说到这里垂眸笑了笑,“我这酒量可是从小就有的。”

再后面的话,她只对荣逸泽说过。母亲酗酒后,每回喝醉了,她就偷偷把母亲剩下的酒喝掉。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把她的酒喝完了,她就没有酒喝了,就再不会醉了。好在母亲每回剩下的酒都不多,可她的酒量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了。

她记得同他说的时候,本是当作童年趣事说起的,却看到他眼里满满的疼惜,揽着她,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现在想来,这确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母亲留给她的长长的一段岁月就是这样,就算没有趣,她也只能当作有趣。

傅博尧却说不出话了,他连这样的回忆都不多。能说起的,也就是母亲送过一个布老虎。那东西他当宝贝一样收了好多年,睡觉前总要拿出来摸摸才能安心睡下。

有一回三弟弟去他屋子里头玩,把布老虎给翻了出来,拿着毛笔把上头画得不成样。他口气很重地训斥了弟弟几句,结果让傅仰琛知道了,却派了他的不是,还得了他一顿打,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么能玩这种稚童的东西?那时候他才八九岁。

他苦笑着道:“为了这个布老虎,我可是吃了三道鞭子。”

婉初看他神色落寞,倒真像个失了玩具的孩子。想起她给圆子也买了这么一个布老虎,他也是很喜欢的样子。她记得她走的那一夜,也是把布老虎放在他枕头边。

她害怕去想圆子醒着玩布老虎的样子,害怕想起他临睡前也抱着它睡觉的样子,更怕有一天也因为玩布老虎被他父亲抽鞭子。会不会等到他长到傅博尧这么大,也还是念念不能忘,寻这么一个夜同另一个人说起他的悲伤和没有母亲疼爱的童年吗?

她真不敢想。这世上最亲的两个男人,都注定被她伤、被她骗得不轻。

婉初只觉得眼泪要掉下来,努力灌了一口酒,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这一口酒喝急了,呛得自己猛烈地咳嗽起来。

傅博尧慌了阵脚,忙道:“姑姑快别喝了!”

婉初借着这一顿咳嗽,把眼泪压下去。歪头看见傅博尧,魁然挺秀,一看就是自小从军中磨砺出来的坚毅谨然。

她的圆子也有长成这么大的一天,会不会也是这样英姿磊落?便泛滥了母爱,忍不住抬手在他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可怜的孩子,别难过,回头姑姑送你一个。你这回好好藏着,别给大哥看到了。”然后寂寞又凄婉地笑了笑。转过身,托着腮望着远方。

她向来在他面前搭长辈的架子,傅博尧早就习惯了。可毕竟还长她三岁,这样被她亲昵得如同对着孩子一样,顿时赧然了。

他便有些后悔,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些话来?这些孩子气的事情,说出来也没人在意,到后来觉得连想一下都是孩子气的。可如今他忍不住地想,要是他小时候也有这样的姑姑疼爱,他也不该有这样多的怨恨。

前院的戏仿佛唱停了,渐渐静了下来。傅博尧便道:“太晚了,侄子送姑姑回去休息吧。”

婉初却是有些急了。看他酒也喝了不少,就是没有睡过去的样子,就疑心刚才安眠药放得少了。依旧拖着他不许走,寻着话留着他,便说起学校趣事、这些日子在定州的见闻、东洋人的横行掣肘。

傅博尧本已停下,听她提起这事情,言语便有些郁郁:“军中多主和,少主战。东洋人的野心,谁都看得出来。只是敌我力量悬殊。阿玛的意思,此时求和,委曲周旋求得一时平安,韬光养晦谋图自强;战,是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一旦定军势劣,天下间有的是趁火打劫的人。你同他们讲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他却只想着你的地盘……”

沉默半晌,霍然起身,扬着酒瓶喝了一通,对着远方凛然道:“可求和,丢的是为人子民的尊严!若外邦真有犯我国土的一天,博尧何惧身死,也万万不能将这片江山丢在自己手里。总有一天,叫这片土地的子民不再过卑躬屈膝的日子,叫咱们的人在外头再不被人轻视!”

婉初看他眸光里激情闪烁,是从未见过的豪情激昂,也被那一份豪气所感染,站起身举着酒同他重重一碰:“‘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你有这份心,姑姑就算身无分文也心甘情愿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喝起来。

婉初每一口分量都不大,目光注视着他的状态。等到他手中那瓶酒还剩小半瓶的时候,傅博尧终于歪头倒在栏杆边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确定他是睡熟了,心里未免几分愧疚,喃喃道:“姑姑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姑姑。”

往东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转回他身边,蹲下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刚才的胸针,猫着身子往那房间走去。

这时候有些风,带着些凉,婉初的脸被酒精刺激得发烫。心跳得很快,脸上更是烧涨得难受。

最东边的那间是傅博尧母亲曾经的住处。金姐说过,她是在福晋住处的隔壁见过一回母亲的。那么,就是这间。

婉初在那间房前驻足,门前一把大锁。她的手摸了一下,锁身还算光滑,没有锈迹,并不是弃用很久的锁。

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心如明镜。可她还是要进去看看,也许母亲会给她留下蛛丝马迹。

把胸针插进钥匙孔里,左右捣弄,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她心里祈祷着:“母亲你要保佑女儿。”她的头上、手上出了密密的汗,一颗心高高地提着,耳朵竖着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在她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嗒”的一声,锁终于开了。

婉初的手有些发抖,这时候月亮又从云中钻出来,眼前骤然亮了亮。

轻手轻脚卸了大锁,推开门进去。婉初小声地叫了一声“娘”,意料中,声音空空地荡过去,又渺渺地荡回来。她静下来,什么也听不到。

轻轻开了一扇窗户,借着月色看,屋里的陈设并不算简陋,家居用品一应俱全。只是什么人都没有。

婉初一步一步在房间里走,白粉墙上挂着的岁寒三友是出自名家的手笔,博古架上的小玩意也都是精贵细致。

黑胡桃木书桌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镂空雕椅上搁着一块红地团金的坐垫。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前一刻才有人在那桌前挥墨。而这一刻,她却从那安静里嗅到了一丝尘埃的味道。

屋子里规整得整整齐齐。这里离她所想象的母亲被幽禁的地方有些差别。她闭了闭眼睛,定了定心神。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那张欧式白漆床,却是肯定了,这屋子里头一定是住过母亲的。

母亲向来对床讲究,非西式床不睡。就算同家里陈设再不相衬,她那张一定得是西式的。

她不在这里了。她去哪里找她?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待,因为不知道等什么,所以更加期待着走进这后罩楼的一天。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大约是期待得太久了,所有的激动、失落仿佛都在等待和臆想里消磨得面目全非了。于是,她那里只有坦然的无奈了。

婉初突然觉得累,在床边坐下。

她一坐上去,席梦思就发出了弹簧细细吱扭的声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铺陈的床罩,伸手在弹簧垫子下摸。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了一个洞。

婉初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只有母亲知道这个地方。

婉初小时候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爱偷偷藏到床垫子下头。她从京州走的时候带着一张父亲的小照,就是在弹簧垫子里头挖了一个洞,藏在那里头。母亲知道她总爱在那里藏东西,有一回喝醉了,从那里头找到了父亲的小照,就又哭又笑地给撕了。

连父亲最后的一点念想都碎了,婉初只知道哭,掩着脸就跑走了,却又不敢跑得太远,自己躲在园里哭了半晌就睡过去了。等到第二天她醒过来,就看到母亲在园子里修剪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婉初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只是后来有一回无意中又去摸那洞,却发现父亲的小照安然地放回去了,并且被人用胶水和白纸细细地修补过。

父亲还留着辫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是三十来岁生日的一张照片,人是极其英俊的。那道裂痕纵横在他英俊的脸上,再怎么粘都粘不好了。

她的手指头伸进小洞里,轻轻一探,很快指尖下就有了异样感。两指一捏,拉出一卷纸来。

婉初不及细看,把东西装进衣袋,忙又把床铺好,关好门窗,匆匆退出房间又把锁锁上。从傅博尧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蹲下来轻轻把胸针放回去,喊了两声“博尧”。

傅博尧睡得很沉,并没有回应。婉初见他怀里还抱着那瓶残酒,于是将剩下的一点白兰地通通倒掉。看他睡容静谧,抿了抿唇,把肩上披肩给他盖上,越过他飞也似的跑回听梅轩。

马瑞在远处见婉初走得远了,才悄悄从阴影后走出,去了傅仰琛的院子,轻轻敲了敲房门,三姨太开门请了他进去。

傅仰琛微合着眼睛躺在床上。马瑞走过去低声道:“大爷,格格去了后罩楼……”

傅仰琛的眼睛慢慢张开,缓缓问道:“她自己去的?”

马瑞摇摇头:“是大少爷带过去的。不过,好像是大少爷喝醉了,格格自己偷偷溜进去的。”

傅仰琛长长的一段沉默。婉初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不过,那都是她母亲的意愿。他轻轻一声叹息:俞若兰真是到死都改不了性子。

马瑞难以揣测他这一声叹息的意思,先偏过身子觑了起坐间里低头绣的三姨太一眼,继而小声道:“房间里都搜过的,应该什么都不可能留下……大爷何必叫格格知道夫人的事情?平白担了委屈……”

傅仰琛仍旧不语。“她若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怕是早就走了……”婉初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到死都不得知。

马瑞不可闻地心底轻叹,一转眼跟着傅仰琛也是大半辈子。眼见他这个翩然倜傥的德清王世子,从毛头小伙儿到眼前叱咤一方的霸主。这个男人一辈子没有打不下的仗,得不到的东西。唯独那一个人,他早就认命了,所以才这样委屈自己事事迁就。

男人在外头争强好胜厉害的,往往心里都渴望一份被屈服。可那屈服被限定在某种他可接受又不至于触及颜面底线的范围内。于是往往就把这份想要被征服的心放在了女人那里。越是叫他不痛快的女人,他想得就越厉害。

怕是有时候可能他自己也分不清,迷恋的是这个女人,还是这个女人给予他的那种新鲜的不痛快。更何况这份不痛快,缠缠绵绵、心心念念了这许多年。每当事事顺遂的时候,怕都要忍不住地从心底浮出来叫他难受一番,于是变成了求而不得的刻骨铭心。

马瑞皱了皱眉头,呆愣了半晌。

傅仰琛见他似乎还有事,问道:“还有什么事?”

马瑞回过神,道:“格格先前那个姓荣的男朋友,几回要见您,我都给挡回去了。可昨儿个,他递了一张照片给我……”

傅仰琛转头过去。马瑞忙把照片从口袋里取出来,双手捧到他面前。是一张兴国会的入会证书。岁月悠远,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了。傅仰琛倏地笑了一声:“我倒小看了他,他居然有能耐弄到这个东西。”

马瑞却觉得并不好笑,面带着愁容:“这人怕是要坏事。万一这事情给他抖了出去……”

傅仰琛摆摆手:“他拿这个过来,无非有所求,那就见他一面也无妨。”

婉初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把门闩上,从口袋里取出那卷纸,心头还在扑通扑通地急速跳着。

借着灯光,将纸展开,快速地将上头的字浏览一遍。她以为自己怕是眼了,又将信将疑地一个字一个字又看了一遍。

脸上被酒精裹烫的红渐渐变了白色。手紧紧攥着,也止不住浑身的颤抖。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她心里想过千千万万种的可能,就是没想到她的母亲会骗她!

信上所言句句言辞恳切,句句维护傅仰琛:“自儿别后,身无所恋,遂归故土。承蒙尔兄照料,然病已入膏肓,春秋度日不过折磨。儿方年少未嫁,婚期又至。未想拖累,恐儿牵挂,遂以亡人示之。”

不仅如此,母亲居然还叫她拿一半的金子给傅仰琛!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叫金姐劝自己逃走?她偷偷摸摸留这一张字条又是什么道理!

婉初反反复复又看了几回,千真万确是母亲的字体。那个地方,除非她,又有谁知道?怕真如她自己信里所言:“唯恐来日流言蜚语,尔兄妹徒生罅隙,于心难安。留信于此,待天意定夺。”

可信里若是真的,这算什么?留一封道歉信,就打发了自己吗?

另一张字条更叫她难堪。什么天意定夺,还不是她任性妄为!母亲向来流利的小楷,如今落在眼里没来由地刮着她的心。

她从来不抱怨母亲什么,即便是俞若兰让她无异于幼年失孤,叫她少年抑郁,她也还是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

她记得父亲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那时候她不明白,到现在她是真的明白了。母亲这一辈子,最爱的哪里是父亲,她最爱的不过就是她自己!

乳白色信笺,在姜黄色的灯光下头居然也刺得她双眼不能直视。移开目光,一抬眼的工夫望见红木大衣橱上头的镜子里映着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分明又变成了她母亲。她怎么长得那样像她!她突然恨自己那样像她。

婉初这短短的十多年,就算不是鲜衣怒马,也该是悠然闲适的青春,变成一步一步密不透风的沧桑,还不都拜俞若兰所赐?

相爱、离别、追忆、悔恨,虽然人生都难免要经历一回,可她这张粉光胭艳的脸,下头的那颗心已然被这十多年的跌宕磨砺得毛孔粗大,将沧桑都清晰地摆成了皱纹。

婉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变形,最终变成了她母亲。她又恨又怕,顺手抓住桌子上的粉彩瓷茶杯掷到镜子上。

那镜子从她的脸上放射了几道裂痕,杯子撞碎了,又落雨一样哗啦啦掉在了地上。可镜子里水渍下头又默默出现了两个母亲、三个母亲……

婉初霍然站起来,又拿起桌边的圆凳子掷过去。终于,所有的母亲都消失了。

她怎么能不恨?为了母亲的这份自私,她舍了爱情在这里跟个假想的敌人斗了一年。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原知道自己蠢,没想到会蠢到这个地步。她原先对母亲的理解和同情,都不受控制地变成了恨。

母亲,母亲。她的信上说得真对,她“这一生纵情任性、肆意爱恨,无怨无悔,唯独亏欠于尔……”

她突然觉得恐惧起来,她想起离开汉浦的时候,她跟代齐说的话:“孩子万一要是问起他的娘,你就说她死了。”

她何尝不自私,何尝不是在骗自己孩子?就算那孩子来得不正经,也是自己坚持要生下来的。生而不养,何尝不就是同母亲一样,践踏了母亲的责任?现在也要学着母亲的老路去骗那个孩子吗?也要让他长大了再来恨她吗?

恐惧的后头是排山倒海的羞愧。她愧对了荣逸泽的一片痴情,愧对了那孩子。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没脸去见什么人了。

她抬头看着这屋子,满心的愤懑,无处宣泄。把屋子里的瓶瓶罐罐一并摔了,墙上的字画、遍屋的绫罗纱帐,都碍眼得厉害,她恨不得一把火烧掉。

等把整个屋子泄愤得面目全非,婉初呆呆坐在床上。她能去跟谁说呢?她从前还以为是一场冒险剧,谁知道到头来原来是一场荒唐不可理喻的闹剧。

现在怎么办?结束了这场闹剧,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地回到荣逸泽身边吗?她怎么有脸见他?同他说母亲因为和不该有情的人有了私情,怕女儿知道真相轻看她便骗她离开?谁知道这个傻女儿非但没走,却执拗着留下来给母亲“报仇”?

再苦的时候,她从来都没觉得活不下去。可真的就在此刻,她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最亲的人呢,怎么能把她骗得那样惨!怎么可以因为怕女儿的轻看,就去骗她?既然骗了,为什么不索性骗到底,还留这样一封信又做给谁看?!

婉初踏着一地残骸走出听梅轩。天色渐渐亮起来,一层青一层橘一层红胡乱地混叠在一起,隐在东方。

有下人碰见她跟她请安,她似乎也没听见。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却忍着不往下掉,盲人一样凭着本能出了王府,叫了黄包车回了宿舍。

宿舍里也没有人,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像晕过去一样。酒喝得多了,受了风,胸中抑郁,疾恍恍地就发起烧来。

第二日,傅博尧是被烈日刺目的光惊醒过来的。睁开眼睛,无数条的白亮亮的光袭进眼里,头脑就是一阵恍惚,有一种不知何处的感觉。低头看了看,身上搭着柔软的披肩,看了半晌这才隐约记起这好像是婉初的。

他站起身,头有点昏。他酒量不错,不知道怎么昨天怎么能醉得这样厉害。

夜里的事情都已经是模糊了,连同他一同喝酒的人也是模糊了。要不是这件衣服,他几乎都会以为那是做了场梦。

他迎着风站了半刻,又四下看看。估摸着婉初大约是早就离开了,他拎着披肩缓缓下楼。庭院静静,木扶疏,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只有风穿过海棠树叶发出的若隐若现的沙沙声。

他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头走着,跨了几进院门,才有听差的过来请安:“大少爷,您在这儿呀。您的副官在府外头等您等了好一阵子了。”

傅博尧点点头,先回了自己房间,要了醒酒茶,快速地梳洗。等他都整顿清爽,瞥见桌子上的披肩,走过去抓起来看了看,隐然幽甜的背后是他刚才身上的酒味。又在外套口袋里摸出那枚胸针来,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裹金镶钻的一只孔雀,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出门的时候,叫了贴身伺候的下人将披肩送去洗烫,顺便拿胸针出去修理。下人见都是女人的东西,也只是疑心却不敢问。只当是哪个女朋友的,便不敢怠慢。

傅博尧在王府门口正要上车,后头缓缓停下一辆车,荣逸泽闲闲地从车里出来,见了他笑道:“司令今日出门这样晚?哟,司令这满眼的血丝,昨天没睡好吗?”

傅博尧见他眉梢眼角带笑,不知怎的觉得他笑得分外有含意。心绪蓦然一阵古怪的不自在,捏了捏眉心稳了稳心神,方才同他笑道:“什么风把慕老板吹来了?”

荣逸泽笑道:“没什么,不过来同巡阅使叙叙旧。”

傅博尧觉得诧异,父亲身体状况不佳,早就不见什么客,同他有什么旧可叙?正想再问,马瑞从府里头出来,将荣逸泽迎了进去。

马瑞引着荣逸泽进了傅仰琛的房间里,在他床前落了座。三夫人过来上了一杯茶,傅仰琛便示意她下去。

荣逸泽低头抿了口茶,疏懒地笑道:“巡阅使这里的茶果然是好茶。”

傅仰琛今日一身葛青纺绸短打,也不避讳他,靠在床头。人比上回他见的时候瘦多了,面带病色,一双眼睛却依然矍然有神。

傅仰琛目光直直看着荣逸泽,双指夹着照片,轻轻摇了摇:“荣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荣逸泽垂目拨了拨漂到杯沿的茶叶:“巡阅使比我想象中的身子骨要硬朗些。”抬眼瞥了瞥那照片,闲闲地笑道,“鄙人倒真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无意中得到的,觉得这东西落到别有用心人的手里,总是不妥。咱们总算得上亲戚,所以就给弄了出来……在下真是佩服,没想到巡阅使当年居然会是颠覆朝廷的新国会的元老。”

傅仰琛又扫了一眼照片:“莫说上头不是我的名字,就算是写着‘傅仰琛’三个字,你要是觉得拿着这东西就能威胁到我,三公子真是打错算盘了。”

荣逸泽依旧笑道:“鄙人哪里敢‘威胁’,不过替人向巡阅使求个无关紧要的人。”

“哦?”

“鄙人替沈家大爷来要唐浩成。这人跟田中家颇有些瓜葛,要把他弄回京州,略有些棘手,所以想向巡略使求个方便。”

傅仰琛冷笑道:“他一个奴才出身的,竟然这样不长脸,辱我门庭。就算灭了他全家,都不足为过!他还有什么脸面到我这里得什么东西?”

荣逸泽依然笑意不改:“可不是这样!但话说回来,沈伯允于我也算有些恩情。算过来,我同婉初这段姻缘也算他一手促成。何况我同唐浩成也是有些恩怨的,不过是他从前是我妹夫,念在妹妹的面子上,说来说去总不好亲自动手。所以就送给沈伯允一个顺水人情。”

傅仰琛冷冷道:“所以我向来讨厌你们这样事事钻营投机的生意人。”

荣逸泽却一点生气的模样也没有,好脾气地笑道:“大家都是买卖人。不过是我做钱财生意,巡阅使做着江山买卖。谁能想到当年堂堂德清王世子竟然是新国会元老,后来一转身却又投了护国军,依傍着前朝遗老、王师旧部的支持在定州经营得风生水起……说起投机和钻营生,巡阅使若说第二,世上怕无人敢称第一。”

荣逸泽虽然是讽刺他,说的却是实情。傅仰琛情不自禁又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果然是不简单。

当初只当他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正兴兄弟行的幕后老板。傅仰琛不禁心头揣测:他这样不离不弃地跟着傅婉初,到底是真有一份真情,还是为了那些东西?他自己这一段过往,连傅博尧都不知道,这人竟然就给挖了出来。

当年一腔热血报国,看不得朝廷腐败无能、民不聊生,加入了新国会。等到朝廷覆灭,共和新起,才发现这新建的共和也不过换了一张皮囊,内里仍旧腐败不堪,瓜分得山河零落、各自为政,一盘散沙下哪里来的“新国”?!

当年多少同志挚友抛了性命,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理想坍塌、主义破灭。过了一段消沉买醉的日子,再鼓起斗志的时候,已然换了一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心肠。

荣逸泽见他不语,面上浮着惘然的神色,心中感叹,都道是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说他“投机”也许是冤枉了他,那时候听父亲说起曾交游过的几个新国会成员,却都是满腔热血解国忧的。

他听婉初说起老王爷把傅仰琛赶出家门的时候就多少起了疑心。不过是从军政,怎么至于断了父子亲情?现在想来,怕是老王爷知道这个儿子竟然在做谋逆的大事,既然拦不住,趁早赶出家门才是上策。

后来将金子留给女儿,怕也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人拿着祖宗的金子,干出颠覆祖先基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同债酒,终不是少年游。傅仰琛病中已久,这些陈年故事少有人提,思绪飘荡半晌,突然道:“婉初可是把东西都给了你?”

荣逸泽心头一动,却不动声色,笑道:“巡阅使指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傅仰琛本就是想试探他,看他既不惊也不讶,心中猜测又明朗几分。若婉初把东西都给了他,他还如此锲而不舍地跟随,倒也算得上痴情了。

“三公子何必明知故问?”未几他长长叹息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怕是时日不多了。就算那东西婉初给了我,我也是万万不敢要的。她一个姑娘家,能吃多少用多少?守着那些东西不过就是废物一堆。阿玛的遗言,我是记着的。但博尧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就算到了地下列祖面前,他也说得过去。”

“我同你说这些,是看你是个重情义的人。那东西现在你可以不拿给博尧,但是博尧年轻气盛难免逞血气之勇。等我去后,早晚同东洋人一战。那时候,还请三公子切勿计较个人恩怨,万事以国事为重。当然,万一三公子若是不识时务的角色,我傅仰琛就算是个死人,一样也能翻云覆雨。”

荣逸泽听他话语,心中肃然,却仍然摸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玩味地笑道:“人都道巡阅使是当世曹公,倒是不假。”

傅仰琛说了这么久的话,伤口已然开始隐隐作疼,拧着眉头静待那疼稍稍过去,才用叹息般的声音惘惘道:“怕都说我是‘当世曹贼’吧?你也不必疑心我话里真假。人生一世,褒贬自有春秋。我若是真想要那东西,你真当我没法子逼她拿出来吗?总归是我亲生妹妹。”

荣逸泽笑道:“我倒真是不相信巡阅使能有这样宽阔的胸襟。怕是对婉初有什么顾忌吧?”

他哪里是有什么顾忌,不过是想要俞若兰的一个答案。

他记得她临去前问他:“我都要死了,你有什么要同我说?”

他明明是想说什么的,可嘴角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俞若兰冷冷笑了一声:“那你可有什么想要问我?”

他仍旧不语。

“好,你既然没胆子说,也没胆子问,你就当我没问过你。倘若你有一天要知道,你要么去黄泉下头问我,要么去问婉初。我留了封信给她,我看你同我说不了的话,同你亲妹妹就能张得了嘴?”

她面色不正常地潮红着,眉心轻蹙,笑靥如。她的手已然没了血色,灰白灰白的,稍稍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摸一下他。他踯躅了又踯躅,正想去拉她的手,那双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慢慢弯了起来,蓦然落下。

傅仰琛伤口猛然疼起来,分不清是那天的疼,还是今天的疼。闭上眼睛,就看见眼里见她的笑眼渐渐凋落,渐渐模糊。他那时候就后悔了,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人生都到了这样一步,他还怕什么呢?

等到重伤之后,等到人生空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出来,他更是悔不当初了。

那天婉初从后罩楼回去,听马瑞说砸了屋子里的东西,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找到了什么。他更渴望知道俞若兰留给他的话。难道真要到黄泉下头问她吗?怕是见都见不到了。

“我看得出来婉初对你有情,若不是顾忌你,当初也不会叫你走。那东西,你们放心守着,可我有一个条件。”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傅仰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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