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头满眼凄凉事(1/2)
第22章 回头满眼凄凉事
唐浩成这天从警察局回来,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警察局长请了荣逸泽和他当面对峙。荣逸泽仪态悠闲,直认不讳,那天确实是带了亚修出去看马戏,可看完马戏,孩子是送回了沈府的。这一点,沈伯允特意打了电话来做了证的。
警察局长知道荣逸泽是总务司部长张显言的小舅子,他这里申报的款项还都有赖人家批条,也只能态度恭敬和气地问他。
唐浩成跟这边没少打过交道,警察局长两边都不敢得罪。最后只能说最近拍子多,是误会也说不定,警察局一定竭尽全力寻找。如此种种,不过是敷衍他。
唐浩成也不藏掖,直言亚修是自己的儿子。局长更是不敢多言,这明明是京州军参谋总长家的少爷,怎么成了唐家的儿子?可这些钟鸣鼎食人家的龌龊也是多不胜数,他也见怪不怪,可这样的秘闻总是越少知道越好。他只做没听到,一味好言安慰并再三发誓尽力破案。
唐浩成又回公司看了看,天大亮才疲惫地回到家里。家中却是一片宁静,灯也没开,叫了几声“玉致”都没人回应。他心里就有点慌了,四处看看,哪里有她半点影子。往桌子上一看,却有一封信。打开来一看,顿时脸色发青。
到了信上的地址,是个郊外的仓库。他推开门来,先看到了荣逸泽。靠墙堆了一人高的装了货的麻袋。亚修躺在麻袋上,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白玉致手被反绑着,靠着墙,一听到动静,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叫了一声“浩成”。
唐浩成深深吸了一口气,来时脸上的焦灼都被他一并压下去,浮出一副淡然的神情。
荣逸泽却是笑着,双臂环抱,靠在桌前,意味深深地瞧着他:“把门关上吧,我谈生意的时候,最不耐烦外头有人听墙脚。”
唐浩成很顺从地关上门:“我没带人来,你放心。”
荣逸泽挑挑眉头,笑了笑:“我当然放心。”
唐浩成又四下看了看,冷冷道:“荣三,你抓着这孕妇小儿,有意思吗?”
荣逸泽笑道:“咦,快别这样说……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被抓过。现在想想,还挺刺激的。哦,没记错的话,好像还是成少爷抓的?你当时没觉出有意思吗?”
然后枪口指了指他:“给我搜搜看看。”这话是对叶迪说的。
叶迪过去把唐浩成上下搜了一遍,冲着荣逸泽摇摇头,又退到他身边。
唐浩成叹了一口气:“是你爹不仁在先,害我父亲跳楼。”
“是。但是我爹的命早就赔给你了。你要的不就是荣家的产业吗,你也拿回去了。我兄弟那条命,我妹妹那条命,你却是欠了的,今天该还了吧?”
“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处置。”
荣逸泽却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你这么奸,我可不会相信你。”
说着踢了一支枪到他脚下:“你自己先解决自己,我自然就放他们。就一颗子弹,好好珍惜吧。”
白玉致又往前凑近了些,凄凉地叫了一声:“不要!”她想冲到两个人之间,可这个高度,她跳下去,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
她不知道这个“不要”是说给谁听的,是不要唐浩成自裁,还是不要荣逸泽这样逼他,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要,她不要,什么都不要。
荣逸泽却像没听见一样,目光盯着唐浩成。
唐浩成俯身捡起枪,拉开保险,低着头,缓缓地拿起枪。
枪口渐渐地移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说不出的阴鸷,那枪口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对准了荣逸泽,手下一扣扳机。
意想里的枪声却没有,只有空放“啪”的声音。
荣逸泽拍手大笑:“好好,你连最后一次机会也丢了。”说着枪口对准了他,拉开保险。白玉致却是想也没想,从高高的麻袋堆上跳下来。因为手被反绑在身后,她整个人重重地摔在荣逸泽身上。荣逸泽被她一撞,人歪到一边,那一枪直直打到了天板上。
唐浩成冲过去,把她抱住。白玉致觉得肚子开始疼,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离开自己。她低头看着血源源不断地往外头流,一会儿就把旗袍的下摆浸红了。
唐浩成解开她的手,声音颤抖:“没关系,我们去医院,我们还能有孩子。玉致……”
白玉致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挡在唐浩成的身前:“这个孩子,我不要了!当还给四小姐的命。三公子,你能不能放过他一马?”
荣逸泽只觉得嗓子里酸涩难当,你怎么这么傻?他也值得你这样?目光垂了垂,再抬起来的时候仍然是冷然无情。
白玉致无奈地笑了笑,往他面前走。每走一步,脚下都拖着一道血印子。
荣逸泽看着她那决然的模样,心头一阵难过:“玉致,他不值得。唐浩成弄死自己的孩子,又不是头一个。不信,你问问他,幼萱的孩子是怎么掉的?你这孩子,抵不了幼萱的命。”
白玉致却像没听见一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抵不了吗?她的孩子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天生低贱?眼前的人惯常的冷言冷语,从前尚且不觉得,今天怎么听在耳朵里这样让她心疼?
也许唐浩成不是好人,可这个人却给了她最大的尊重,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婚礼,人生里难得的一点温情。就算她同他没有爱,只为这一点,她不能什么都不做,让他死在自己面前。
直到她光洁的额头抵在他的枪口上:“那再加上我的命吧,我母子两个人,抵四小姐一个人的命。我现在也姓唐了。你要动手就动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能今天让我眼睁睁地没了孩子,又没了丈夫。三公子,你不能!”
她眼里噙着泪,不施粉黛的脸,笑靥如。
亚修还是昏睡着,唐浩成看到这两人僵持着,把亚修抱了下来。
荣逸泽余光里看到唐浩成抱着亚修退到了大门边,又把枪口转过去。可白玉致随着他的枪口,一直挡着。他的食指在扳机上踯躅,她的脸上渐渐没了血色,可那表情还是决然。
荣逸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时候居然会心慈手软了!
看他不再动,白玉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大不了就死在他面前,她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她觉得脚步从来没有过的虚弱,她是踩着自己的血往外走。
荣逸泽心中梗塞,这样的人渣,也有人肯为了他死!
最终,那三人离开了仓库,绝尘而去。
荣逸泽颓然地放下枪,叶迪之前得过他的命令,不许他动手,这时候看人都走了,才踯躅地开口:“三公子,人都走了。”
荣逸泽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上那串刺目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耳边还是白玉致的那句话:“孩子是无辜的。”
可小三不无辜吗,幼萱不无辜吗?他去同情别人,谁又同情他?他以为自己应该足够心冷了,还是不行啊。那样身世坎坷的白玉致,他终究没法下得了手。
他把枪收起来。白梅湘,就算我欠过你,所有的情分,我也都还给你了。
唐浩成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白玉致白得发灰的脸。血越流越多,整个旗袍下身都是刺目的猩红。
就像幼萱那一回,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那些记忆里的血和眼前的血交互重叠,晃得他目光生疼。他咬了咬牙,没关系,他们还年轻,孩子还能再有,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报仇。
后座亚修似乎终于要醒过来,嘴里哼了几声。
唐浩成飞快地开着车往医院驶去,刚拐上大路却看到有士兵设了路障。不得已停下车,有士兵敲了敲车窗。
白玉致这时候已经要昏过去的样子,嘴唇也失了颜色。唐浩成火气盛着:“烦请军爷快些,我夫人得了急症要去医院!”
那小兵又瞟了一眼后座,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便问:“后面的孩子,怎么回事?”
唐浩成很是不耐烦:“是我儿子,睡着了!”
小兵道:“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小兵跟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过来,却是沈伯允的副官董复城。董复城看了一眼唐浩成和后座,一招手,上来几个兵,不由分说就开了后座的门,把亚修给抱了下去。
唐浩成想拦也拦不住,早就失了分寸:“姓董的,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去?!”
董复城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什么?你儿子?这可是沈家的小少爷,什么时候成了唐先生的儿子?您夫人不是得了急症吗?您还不赶紧送医院,在这里蘑菇什么?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也断不了您的家务,要孩子,您亲自跟咱们参谋长说去!”
唐浩成又看了一眼快要昏过去的白玉致,只好先把亚修的事情放一放。反正他同沈伯允没什么深仇大恨,绣文也不能眼睁睁见着孩子去死。于是一跺脚,飞快地把车开到一家东洋人的医院去了。
看着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跟在董复城边上小兵问:“董副官,不要把他也扣下来吗?”
董复城扫了他一眼:“处座只说要孩子,其他的事情不是咱们管的。”
唐浩成在医院里焦急地等了好几小时。医生做完手术从手术室出来,摘了口罩走到他身边神色郁郁道:“孩子是肯定没了,子宫摔破,已经缝合了。以后能不能有孩子也说不准,要看恢复。”
唐浩成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等到护士把白玉致推到病房,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就知道,他不能留这孩子。”白玉致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这句,然后侧过头看着唐浩成,“浩成,别斗了,咱们离开这里吧。孩子给你偿了一条命,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走吧。”
唐浩成喉头滚了滚,说了一个“好”。
天刚擦黑,绣文从外头打完小牌刚到家门口,从边上冲过来一个小叫子模样的孩子,塞了一张纸到她手里就跑了。绣文觉得奇怪,打开看了看,却是唐浩成约自己出去见一面。她心里正有火,也不想理他。把纸团成了球,捏了半天却还是没丢掉。
绣文晚上睡得也不太踏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想姐姐,想想亚修,想想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去见他一面也好,总得把话说清楚。
于是第二日又借口打牌,独自溜出去了。
唐浩成这些日子一直躲在东洋人的医院里,好容易甩开盯梢的溜出来。人瘦了不少,面上也有些颓色。绣文一看他那模样,胸中的火气自己先灭去了一半。
“我要去定州北地了。”唐浩成开门见山道。
绣文看了看他,动了动嘴,还没开口。他却是接着说下去:“我要把亚修带走,你要不要跟我走?”
绣文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不就是她日盼夜盼的事情吗?今天他终于来让她跟他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总之,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浩成握住她的手:“上一回。是我不对。我的事情,你应该也听沈伯允说了。生意成了这番光景……我那天真是急上了火。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次你一定得帮我。”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恳切。
还是不能忘啊,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吗?难道真要在沈家大宅子里蹉跎自己的青春吗?
绣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有股子莫名的大胆。翌日她带着亚修,什么行李也不带,只说带着少爷出去看戏。前脚进了戏院,后脚就从后门拉着亚修上了等待在那里的唐浩成的车。
汽车一路开到火车站。亚修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跟着母亲倒也不怕,路上东张西望的,看到火车也是兴奋。
本来以为就是看看而已,没想到堂舅舅和母亲拉着自己上了火车。等到火车长鸣,浓雾顿起,亚修才急起来:“娘,这是去哪里?”
绣文还像在做梦一样,心里还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着:“咱们去很远的地方。”
“那爹怎么办?”亚修问。
“他不是你爹。”
“我知道,可是……”可是,亚修是把他当爹的。就这样走了吗?“爹一个人留在京州吗?多可怜!”亚修喃喃自语。
绣文一颗心也顾不得那些,激动还没退去,脸由于欢欣还烧着。她终于离开沈家了,终于和唐浩成在一起了,这一回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绣文在包厢里安抚了亚修一会儿,夜色已浓。亚修吃了些东西,便说口渴。绣文拿起热水瓶,晃了晃,空了。她便让亚修等着,自己拎着空的热水瓶去要水。
唐浩成的包厢就在她隔壁,绣文推门进去想顺便给他也要一瓶热水。可进去一看,没有看到唐浩成,却看到铺子上躺着的白玉致。
绣文这回是气急败坏了,走上去就去拉她:“你这个女人怎么在这里!”
白玉致本就虚弱,伤口还没长好,被她这一拉,就觉得腹中疼痛,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唐浩成正好从外头进来,一看这状况,把绣文推到一边,压低声音吼她:“你闹什么!”
然后推推搡搡把她推了出去。白玉致本想劝劝,可伤口又好像裂开了一样,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又躺回去。
亚修本在啃一个酸苹果,好像也听到母亲的声音,拉开门去看。只看到堂舅舅推着母亲往别处去。这两个都是素日对他极好、极亲近的人,他也就看了看,然后关上门坐回铺子上。
他托着下巴想,这样连招呼都不同父亲打,就这样跟着母亲走,总不太对。可是他平日里太凶了,没一点父亲的亲近。还是爷爷好,他是爷爷的宝贝。可是爷爷那么早就死了。本来二叔和婉姐姐也不错,可现在二叔好像也变成了第二个父亲,阴郁不多言的,婉姐姐也走丢了。凤竹姐姐也嫁人了,整个家好像都散了一样。
然后想,跟着母亲和堂舅舅也挺好,不过又怀念起家里养的那只小鸽子,早知道一起带走了。胡思乱想里,就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揉揉眼睛,发现包厢里还是空空的,耳边只听得见轰隆轰隆的火车声,母亲还没回来。亚修着急了,拉开门正想出去,就见堂舅舅进来。他问:“我娘呢?”
唐浩成脸色非常疲倦,打开一盏小灯,把亚修抱坐在自己腿上,抚摸着他的头:“亚修,你不是要找你的亲生爹娘吗?舅舅今天告诉你,我就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生母亲,就在隔壁的包厢里。”
亚修困意全无了,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显然不能相信。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今天突然全都知道了。亚修突然觉得有些怕了,低头看了看被唐浩成握住的手,却看见他手上长长一道鲜红的抓痕。
他又抬头问:“舅舅,你的手怎么了?”
唐浩成眉头锁了锁,不着痕迹地在身上擦了擦:“刚才碰到个疯子,不小心被抓了一下。没事的。”
亚修“哦”了一声。
唐浩成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你想去看看母亲吗?”
亚修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从他身上跳下来,缓缓走出去,推开隔壁的包厢。
昏暗的灯光,照见白玉致苍白虚弱的睡脸。是一张温和美丽的脸,这好像真是他梦里母亲的模样。
他关上门又退了出去,抬头问唐浩成:“舅舅,我娘去哪里了?”
唐浩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去,才缓缓地说:“你绣文娘舍不得你养父,回去陪他了。”
亚修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唐浩成在他头上揉了揉:“走,睡觉去吧。天亮就要到了。”
在定州住了这许久,婉初越发担心荣逸泽那里。她每天都在斟酌着应该怎么跟傅仰琛告别。婉初倒是没多在乎下聘这回事情,只是明白荣逸泽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她也真心接受他的好意。
又觉得荣家出了那样的事情,婚礼一切从简也没什么。想着先去跟荣逸泽商量一下行程,又怕旁人听去,于是去傅博尧的房间里打电话。
自那回跟傅博尧借过一回电话,婉初常常在他这边打电话。好在他白日并不在房里,也交代过下人,格格可以随意进出,所以就径直走进来。
刚拿起电话,却听见电话里有说话的声音。这才想起来,傅博尧的电话和傅仰琛的电话是同一条线的。正想放下,那说话的内容却让她心头一紧。
“格格住过的院子,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应该是没有埋着金子。不过,院子里头有翻动过的痕迹。”
婉初的心猛然收紧,她听出来这是马瑞的声音。她顿时屏住了呼吸,也不敢放下电话。
马瑞顿了顿又道:“大爷认为金子会放在哪里?您说,格格会不会知道?”
电话那头是一段沉默:“老爷子病危的时候,是婉初去奔丧的。如果老爷子不把金子的下落告诉她,那么就没人知道金子在哪里了。”
“大爷觉得会不会落在沈家手里?”
“应该不会。老爷子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总不会把全部身家拱手让人。沈家得了金子,也不至于跟梁家联姻。”
“大爷不如当面去问问格格,我看格格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定军现在内忧外患,格格应该能体谅……”
电话里傅仰琛长叹了一口气:“你不记得,当年我是因为什么被老爷子赶出家门的?她若是得了遗嘱,定然不会轻易让出来。”
婉初记得母亲说过,当初傅仰琛离家从军谋仕途的时候,父亲就说:“你离了这个家,就再不是我的儿子,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铜板!”
原来他找自己来,是打了金子的主意。其实他若真需要,便是给他也无妨,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父亲临终前,并没有特意交代不能把金子给他,可见父亲还是念着一点父子之情的。
“不过,格格怕是日子不会住太久,她还有个未婚夫在京州。咱们得想个法子,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
“你的意思是……”
“照我说,人总会有个意外……只要格格在这里,早晚能打听到下落。”马瑞道。
婉初尽力稳住颤抖的手:“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人总有个意外。”……
她早该明白,这堆就的繁华下头,都是累累白骨。
简兮不是说过,二格格的男朋友就是不声不响地出了车祸吗?“别看咱们什么都不说,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那么轻轻巧巧的话,是冷漠、是绝情,也是抗争不了的无奈。
等那头电话断了,她才敢挂断电话。
她魂不守舍地从傅博尧房子里头出来,只觉得天也是暗的,浑身发着冷。北地果然是冷得厉害,冻得她脑子都木了,连电话都忘了打给荣逸泽。
婉初躲在房子里头默默地想着电话里听到的事情。
她一到定州就该想到的,能做下这样一份家业的人,怎么会是心慈手软的人?那些金子果然就是祸根,她留在手里就是找祸的。他头几年不来寻自己,怕是多少忌惮她住在沈家。等她从沈家出来了,孤身无依,他怎么会不动这个念头?
傅仰琛是傅家长房嫡子,就算把金子全都给他,也是名正言顺。可是一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身上打这样狠绝的主意,心里也是忍不住又生气又心冷。又想起简兮的话:“咱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命不是能由自己选的。”她那时候就该想到!怎么糊里糊涂地,就又跳进这个火坑里来。
现在荣逸泽那里也不知道忙得怎么样。也许他过来以后,她应该同他商量一下,看看他是怎么样的想法。
傅仰琛想要的不就是金子吗,都给他。只要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打什么歪主意。
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连累荣逸泽。本不想让他过来,想个办法同他联络。可有些话,无论是电话,还是书信,或是电报,总归不妥当安全。想来想去,也只能当面交谈才行。这时候留了心才发现,她走到哪里侍从官都亦步亦趋地跟着。是“伺候”还是“监视”,她不得不去疑惑了。
傅博尧看婉初最近总闷在屋子里,闲暇时就过来同她说说话。婉初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觉得这父子二人保不定是一路的,所以对他也存了几分的戒心,又不想被他察觉,便也和颜悦色地同他敷衍。
这一日府里头分外热闹,隐约能听见人声、吆喝声。府里头向来规矩大,下头人连大声都不怎么敢出,今天这场面却是少见。
丫头彩玉过来送甜点,婉初问她:“外头怎么这么闹?”
彩玉道:“侧福晋的生辰要到了,司令送了一台戏给侧福晋。这不园子里头搭台子呢。”
婉初听了点点头,也不在意。
彩玉年纪小,碰上个没架子的主子话就多些,又道:“司令对夫人们那可是贴心地疼,每年各位夫人的生辰,司令都要送台戏的。这时候都赶上过年呢。定州顶好的京戏戏班子都过来唱堂会,咱们家请来的角儿那都是极红的,也不比去小皇宫里头的差。哦,有一回倒是请了一个昆戏名角,在内院唱的。咱们在外头也听见了,可是觉得不如京戏好听。”
婉初这时候还心冷齿寒着,听她唠唠叨叨的,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了两日到了侧福晋的生辰这天,婉初走出门一看,府里头果然是焕然一新,一派喜气热闹。廊檐子下都挂着小彩灯,大柱子上也都缠着彩色的玻璃纱彩带。园子里里外外俯拾皆是应时盆,团锦簇的热闹。
婉初藏着一团心事,觉得这个锦绣乾坤、世界怎么都不堪入目,觉得府上府下处处有陷阱一样。白日去到侧福晋那里给她拜过寿,送了一份寿礼便自己回房间待着,哪里都不去。她一面想让荣逸泽早些过来接自己,一面又怕他抽不出身子,这样催他让他为难。
傍晚的时候陆陆续续地客人都来了,大多都是姻亲贵友,婉初都不认识,也懒得敷衍。转了几步,于是还回了听梅轩里头。
靠在软椅子上看了会儿书,彩玉却又过来请她:“侧福晋请姑奶奶过去听戏呢,说总闷在房子里不是个事情。”
婉初本不想去,可既然二嫂专门派人来请,那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披了披风随着彩玉去了。
北地还在冬天里,戏台子就搭在闲置的一处大堂里头。铺了大红羊毛地毯,一桌又一桌,男男女女都天然地分坐左右。女客们都爱听戏,坐得满满当当,靠近戏台的席面都满了。
婉初先到主桌那里,给侧福晋请了一个安,闲话了几句,那边戏台子就开锣了。
北地兴京戏,前帝北迁的时候不少名角大家都跟着一同过来,很是兴盛。达官显贵里也有不少名票,常常聚在一处,唱的不知道是戏,还是一点故园旧梦的念想。
主桌上的几位都是位居显赫的太太,都是戏迷,有的自己也颇能票几段。先点了一出文戏,有些俏皮的太太大叫不过瘾,又要看武戏。说起这次过来的一个名武生,都啧啧称赞,让婉初一定好好瞧瞧。
婉初只觉得一段西皮流水听着能入耳些,其他的也都觉得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唱什么。那些胡、琴、笙、笛、唢呐、铙钹、鼓、锣凑在一处吵得她头发疼。侧福晋又是分外热情,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戏,婉初连走都走不得。
其间田中安正同几位年轻军官过来给侧福晋问好,见了婉初仍然热情却又有几分收敛,礼貌地同她打招呼。
婉初想,当初大哥弄个东洋人,也就是想把自己留下来,更是不愿意同他周旋。
侧福晋似乎得过傅仰琛点拨,殷勤招呼着田中,同众人笑道:“田中先生是个中国通、戏迷,这一折《小宴》,田中先生还票过一回吕布呢。”
婉初心道这人虽然长相还算端正,可哪里来的胆量敢去扮吕布?更是不愿意接她话头,不置可否地随意笑了笑。
这时候有丫头端着盘子过来送甜汤。那丫头不知道怎么,却是跌了一跤。一盘子汤都洒了出来,有半碗洒到了婉初身上。
婉初霍然起身,拿着帕子去擦衣服。有个衣着体面的仆妇过来,拉住她的手,低头给她擦裙子上的污渍,道:“姑奶奶小心,仔细污了您的手!”
婉初手下觉出一点异样,微笑着道:“不碍事,不碍事。”心头却是一颤。
衣服湿了,也不能再坐着,正好借口离开去换衣服。她一个人快速走回房间,闩上门,这才把紧攥的手打开,里头躺着一张字条。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神秘的行为。凑到灯下,打开字条,里头包着一只玉指环,纸上写着四个字“后园见”。
婉初的心突突跳着,这玉指环是母亲尾指的戒指,翠绿里缠着一团紫糯,是她一直戴着的,怎么会到了这里?
婉初烧了字条,收好指环。推开门四下看看无人,便匆匆往后园去。
月是好月,满圆透亮。前院的热闹声越发的小了,静得没有一个人。
傅府的一切都是照着京州老王府的样子建的,虽然不算熟悉,倒也能摸个大差不差。到了后园里,四下看了看,却是没有人。正在疑惑中,突然有人拉了她一下。
婉初吓得正要叫,那人却捂住她的嘴,低声说:“格格,是我。”
婉初听得是个妇人的声音,心就放下一半。借着月色一看,却是刚才给她擦裙子递字条的老丫头金姐。
金姐四处看看,拉着婉初左闪右闪到一堆假山丛里。婉初压低声音问她:“是你给我字条?你怎么会有我母亲的指环?”
金姐压低了声音:“这指环是夫人给我的。”
“不可能!我从法国回来的时候,母亲还一直戴着它,她怎么给你的?”
“格格,我不瞒你。几年前司令把夫人从法国接了回来,留在府里头……当初格格前脚上了船,马总管后脚就到了法国,说格格的船靠岸的时候翻了,夫人这才跟着回了国。却不想到了府里才知道司令管她要什么东西。夫人不肯说,就被关起来了,一关就是这许多年。”
婉初心头震颤,却仍然不能够相信:“这样隐秘的大事,你怎么知道?”
金姐停了停,又往外头张望了一番:“本来这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一回嫡福晋忌日,我被支到后罩楼福晋老屋子里找东西,意外遇见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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