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眉间心上玉簟寒(1/2)
第19章 眉间心上玉簟寒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梳洗完毕,吃了些早饭,火车就缓缓进了定州北地的站台。
婉初挑起车帘子往外头看,站台上站着一排荷枪的士兵。泥黄色的军服,清一色的戎装大衣,腰间武装腰带,肩章竖置,军装制服自是和别处不同。看着也都是英姿飒飒,很是矫健。
火车停稳了,马瑞过来敲她的门,将她的行李拎着。
婉初随着他下车,出了站台,马瑞立足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一笑,引着她到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别克汽车那边去。
车子里头下来一个穿戎装大衣、长筒军靴的年轻人。面貌端正,鼻梁上架着一只金丝眼镜,看着很是斯文。
婉初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子嗣颇多,和她同龄的也有几个。她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便先端着姑姑的身份,等他先打招呼。
那年轻人看到马瑞,和他点头一笑示意,目光转到她脸上,问道:“这位就是婉格格吗?”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并不是自家的人。略略一笑,垂了垂头,算是回礼。
马瑞把婉初的行李交给司机,客气地过来向两个人介绍道:“田中先生,这就是我家婉格格。格格,这是田中先生。”
婉初听到那人的姓氏,却是东洋人的姓。自己过来,没见到自己家人来接并不觉得奇怪,可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接自己?于是越发端着疏离的礼貌客气。
田中规整地向她鞠了一躬:“鄙人田中安正。”汉语纯正得没有一点口音。婉初只好回了一礼。
马瑞兀自坐到前面,田中却帮着婉初拉开车门,让了她进去。两人各自坐在后座的两端,婉初余光瞧见他双手扶膝,端正地坐着,是标准的军人姿态。
其间田中礼貌地问了问路上的旅程,婉初也只是礼貌地回答一二,没有要深谈下去的客气。田中也不以为意,偶尔和马瑞说上几句。
定州北地的冬天比京州更是寒冷。车窗上笼着朦胧的雾气。抬手一擦,清楚地瞧见大马路上往来的行人,也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堆着的积雪绵延不断,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刺目的光亮。路边鳞次栉比的商铺林立,比之京州略有不同的是那商铺里头多了很多东洋字,路上也能看到很多穿和服的行人。
车子又行了一阵,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下,却是一座旧式建筑。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镏金乌木匾上书着“德清王府”四个大字,竟然同京州城里头的老王爷府是一模一样的。
几人下了车,马瑞见婉初昂头遥望那匾,便道:“格格是看着匾眼熟吗?”
婉初点点头。
马瑞又笑道:“可不就是老王爷府里头的那块,让大爷给寻回来了。”
早有下人们规整地立在门口迎着。
婉初淡淡地笑了笑,随着他跨进王府。这府邸却是照搬了京州城里的老王爷府的模样,前庭狮子院、雁翅门、银安殿、左右配楼,东西两路是几进的大四合院。如果没有记错,后头应该还有后罩楼和园。
堆金积玉的俊宇雕墙,高堂广厦的玉宇琼楼,那是怎样的一种奢华富贵。只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南征北战,在定州北地有一份不薄的家业,却没细说。
婉初听说过这位大哥少年从军,名头却是不响,于是也只当他是定州某个军政要人,却不想这份家业是如此丰厚。
德清王是前朝最后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所谓铁帽子王,是世袭嫡长子永不降级,而其他的爵位都是一袭一降的。前帝子嗣单薄,所以说起京州城的“老王爷”,都知道是单指德清王的。
父亲故去后,倘若前朝仍在,大哥做这个王爷倒是顺情顺理。可如今都已经是民国了,他还担着这个王爷的头号过活吗?
原先并没有细问大哥一家如何营生,如今单看这府邸,就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那样一种富贵权赫、贯朽粟陈,奢华至此,他靠什么去撑起这片楼阁里的繁华?
婉初像是走在梦里头,只是小时候走到了厅里,就能遇着父亲或者母亲。那时候她一跨进厅里头,就能看见父亲冲她张开双臂,她就一路小跑跳进他怀里,父亲便用胡子在她脸上摩挲逗痒。
只是今天这一条路走到头,却见人形绰绰,厅里头或站或立着十几二十号人。
婉初一迈步进来,就看到当中一人,身上是军制常服。那人四五十岁模样,仪表堂堂。这张脸就是记忆里的父亲。
傅仰琛本是端着茶,远远看到一抹倩影款然而来,放了茶盏站起来。婉初在他记忆里是模糊没什么印象的,可那张脸却是和她母亲有八分的相像。
她这边一跨进厅里,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福了福,也叫了一声:“大哥。”
陌生的两个人,却又流着相同的血液,似乎瞬间就熟悉了。婉初又行了一个大礼,再抬头的时候,看他眼眶也有些潮气。
傅仰琛没有先介绍厅里的人,见到她身后的田中安正,却是客客气气地先跟他打了招呼。婉初的行李是拎在田中手里的,这时候早有听差的上来接过行李,又有人递了手巾给他两人。
傅仰琛这才将厅里的人一一给婉初介绍过,侧福晋,另外还有两个姨太太。嫡福晋几年前去了,留有一子一女。侧福晋是先朝礼部尚书的幼女,育有两子两女,姨太太也各自有一对小少爷小格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济济一堂,怎么说都是个大家庭。
婉初想起父亲总说傅家自古人丁不旺,没想到到了大哥这里却是真正地开枝散叶了。长子傅博尧到西北巡营,并不在家。这回要嫁人的,就是嫡福晋的女儿傅简兮。
婉初多少年没过过这样热闹的家庭生活,先向几个嫂子行了礼,又受了侄子、侄女们一个个的拜见。等人都散下去,脑子里却是乱的,人和名字都凑不到一起去,脸上就有些慌然。
傅仰琛笑着安慰她道:“人多,怕你一时是记不住的。回头住久了,自然就记住了。”
婉初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心想大哥居然是存了她要久住的念头。
晚饭很是丰盛,席面上只坐了他兄妹、田中安正,孩子们都另处开席。几位夫人安箸、添酒伺候在后头,是旧式大家庭的做派。
这场面倒叫婉初说不出的觉得熟悉。犹记得去年在沈家,也是这样的席面,家宴上突兀地多出一个荣逸泽。难道同样的事情还要再发生一回?可这一回,她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婉初右手上无名指是戴着戒指的,众人都瞧见了。马瑞刚才私下里也说过,她是有个未婚夫的。
傅仰琛从前是听过婉初和沈仲凌的婚事的,可是沈仲凌娶了梁家的小姐,婉初就是个自由身了。如今又跑出个未婚夫,多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饭不过就是随意吃了,大家都安着各自的心思客气周旋。婉初坐了一夜的火车,睡得并不沉,这时候就有些乏色,并不掩饰。
傅仰琛微笑着瞧了瞧,看她抿着嘴唇,更有一种执拗。田中却像什么都瞧不出来一样,同傅仰琛喝了几杯清酒。又看见婉初并不动酒,便笑道:“婉格格不尝尝我家乡的清酒吗?很是玉致甘绵。”
婉初摇摇头:“酒是故乡的浓,喝不惯他乡的酒。”这话说得很是不客气。
傅仰琛眉头蹙了一下,并不动声色,抿了一口酒:“世侄这瓶酒比上回在樱园喝的那瓶还要浓烈些。”
田中便笑着接过他的话题,同他聊起喝过的几种清酒来。婉初强撑着好颜色又坐了几刻,终于告辞离了席。
过了两日又是田中安正开了车来府里,约婉初在城里四处走走。
婉初听完马瑞的通告,却坐着不动:“家里也是有子侄的,随便叫一个也能带我出去看看。”这样的小事情,居然劳动马瑞亲自过来说,婉初更有一份如履薄冰的小心。
到了傅家,婉初才知道,马瑞是傅家的大管家,里里外外,几乎就是二老爷一样的身份。她更是疑心他们的安排。
马瑞和气地笑道:“那几位少爷,毕竟年少贪玩。要是大少在家,自然是要大少带着格格四处转转。这位田中先生,是大少爷在东洋陆军军官学院的同学,也是大爷的世侄。由他陪着格格,才算不失体面。”
婉初此时想给荣逸泽打个电话。可她房间里没拉电话线,厅里的电话是公用的,还接了几个分机,随便什么人都能听去她的话。
她怕荣逸泽口上没遮拦,自己怎么也是家里的姑姑,好歹不能太失了身份。正是想寻个丫头带她出去,却不想让田中来邀她出去。
看马瑞那意思,似乎田中已然在厅里候着。虽然不想应酬这人,可自己毕竟初来乍到,总不能拂大哥的面子。略一忖度,才答应了他的邀约。
坐着车随意溜达了一圈,却请他带自己去电话局。
田中虽然觉得讶异,可也并不多问,礼貌地笑了笑。车子开了一阵,停在了电话局门口。
婉初抱歉地请他等自己一下,自己进了电话局。
拨了荣逸泽的电话,却是响了很久都没人接起来。
荣逸泽一直想给婉初打电话,拿着马瑞留的电话拨了几回,那边的人不是说格格在睡觉,就是说格格出门了。想想她初到家中,体乏劳累、应酬颇多也是情理之中。可总听不到她声音,心里也有些焦急。
想着索性去北地见她一面,可一想,两个人不过才分开几天而已。自失地一笑,这才真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于是决定安下心,过些日子就去定州看看她。
荣逸泽将生意上的事情打点交代给谢广卿,自己忙忙碌碌地找荣清萱问下聘的事情。
清萱是个热心肠,带着他整个城转了一圈。虽是寒冬,荣清萱也转得满头大汗。
两人在金货店里居然起了小小摩擦,为着镯子上雕的图案争执起来。荣清萱觉得这个弟弟变得分外婆妈计较,好气又好笑地一点他的额头:“你这是娶的公主吗?这样斤斤计较!”
荣逸泽却是一笑:“可不就是娶了个公主……你说的那个图案太俗气,她肯定是不爱的。大姐,你看这个是不是素净些?”然后放了一只镯子到她面前,晃了晃。
清萱攥着手绢掩着口笑:“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我说好,你就说不好。单这龙凤镯子就挑了半天了,我看金灿灿的往手上一拢,都是一样的。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你自己拿主意吧。”
荣逸泽被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自己太过计较。但又觉得婉初这一辈子仿佛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婚礼,他总是恨不得把最好的、她喜欢的都送到她眼前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镯子金光闪闪的,戴在手腕上确实也没有什么分别。可只觉得若不是精挑细选的,她万一不喜欢,这婚礼就不美了,她日后难免有遗憾。
看清萱果然是有些发躁的模样,便好声好气求她:“好姐姐,你弟弟可就娶这一个媳妇,你还不好好上心给挑聘礼?万一人家看不中东西,一个不高兴就不要嫁了,我上哪里找媳妇去?”
荣清萱剜了他一眼,叹口气。难得这个弟弟收了性子要成家,看上去这个新娘子也拿得住他,也算得是件好事情。又想到二弟弟夭折,不然早就是成家的人了。心头就笼了这块阴云。可看着荣逸泽认真的模样,忙摇摇头把那阴云打散。
三弟弟的婚事,可不就是荣家眼前最紧要的事情?她做大姐的自然要帮衬。于是耐着性子陪他挑。
在去荣逸泽公馆的路上,刘全从后视镜里头看着白玉致魂不守舍的样子,小心地问了一句:“白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自打上一回白玉致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刘全就发现白玉致有心事。虽然她也偶尔有些心事,但这样连着心事重重,倒是头一回。
白玉致听他问话,好半天才摇摇头,咬着唇兀自想着心事。许久没见到荣逸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一件事情,她是急着要跟他说的。一想到这件事情,她心头就是一阵一阵地发紧。坐在车上,紧紧抓着胸襟,生怕那里头的心跳出来。
她找过荣逸泽几回,但凡自己知道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怎么都找不到他。电话打到荣家,说是很久不见三公子回来。打到丹阑公馆,也是没人。好不容易让刘全抓住叶迪问,他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玉致只好留话给他,若三公子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她。
白玉致浑浑噩噩地等了好一阵子,叶迪才打了电话来,说三公子回来了。这才叫上刘全匆匆开车去丹阑街的公馆。
白玉致觉得一刻都不能等了,她积聚了满腹的话要同他说。谁想到了丹阑街的公馆,又是扑了一个空。叶迪却在屋子里,说是三公子前脚刚出门了,他在这里等着收货。
白玉致这时候哪里也不想去,索性在他公馆里坐着等他。
咖啡喝了几杯,烟抽了半盒子还是没见人回来。
大门响了门铃,叶迪过去开门。白玉致见一队人拎着、抱着、扛着各色的礼物盒子鱼贯而入。
等那队人走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来,也是放了礼物就走。转眼客厅已经堆了小半。
白玉致掐灭了烟,走过去看了看,有贵重衣料、字画古玩、珍珠首饰,都是好东西。她不解地问叶迪:“三公子这是要送什么大礼?”
叶迪是知道白玉致和荣逸泽这些年的情谊的,可又不能骗她,只好低声又轻描淡写地道:“这是三公子的聘礼。”
“聘礼?”白玉致喃喃道,“怎么三公子要娶亲了吗?”
叶迪倒是万分为难,旁人谁都看得出来白玉致对三公子的心,谁知道今天这样的场面正好让她碰上。听她问起,也只能点点头。
白玉致凉凉地笑了笑,娶亲嘛,有什么稀奇,他这个年纪也该娶亲生子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小姐呢?”她是知道自己没身份问的,可还是想知道。
她也是知道他早晚要娶亲生子的,都跟自己没关系。可是,她有点不甘心了。这一路相陪下来,她却始终是个影子,怎么都是个影子。看着亦步亦趋的紧密,不离不分的枝附影从,却永远没有重合的那一天。
叶迪动了动唇,最后却没说出什么来。
白玉致却想到什么似的,笑问道:“是那位姓傅的小姐吗?”
叶迪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笑得好看又凄凉,转过头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嗯”了一声。
原来是她,真的是她!
女人的直觉真是没来由的准,她早不就是有些预感了吗?是爱上她了吗?他不是没心的一个人吗?那样一个孤女,就算是前朝格格,于他有什么益处呢?还是爱上了吧。
她以为他不过是逢场作戏,对哪个女人都一样的。原来不是,原来他也是有心有情有爱的,却都是对着别人。
白玉致苦笑了一声。她还犹豫什么呢?这个决定有那么难做吗?她爱了他这么许多年,付出得还不够吗?还要纠缠下去吗?
他那样不碰自己,不过就是怕被她缠住吧。她以为她会和别的女人有所不同,其实都没什么不同。女人不过是喜欢自己骗自己罢了。
白玉致失魂地又坐回软椅子上,过往一幕一幕地闪过来闪过去。她记不得周旋过多少男人,是强行忘记。
她只记得他,只要他把自己的心充得满满的,什么样的苦涩都熬得过去。她记得每一回他送的礼物,每一回他的笑、他的愁,记得那样清楚。过去的十年,全都是他。她什么都没留下。
荣逸泽从外头回来,看到白玉致失神地坐在那里。身上是天青色长袖丝绒旗袍,只在脖子那里挂了一串珍珠链子,胭脂擦得很薄,口红也是薄色。淡淡衣衫楚楚腰,同往常绮丽的装扮很是迥异。因而笑道:“怎么现在流行这样的妆容吗?”
白玉致听到他说话,目光失焦在一处,看也没看他,却是凄然一笑,幽幽泠泠地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叶迪听了这话,又扫了眼两人,很是自觉地无声退下去了。
荣逸泽愣了愣,收了笑在她身边坐下:“怎么这么不小心?……孩子是?”
“唐浩成的。”白玉致这才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荣逸泽无奈地捏捏眉心:“你来是……”
他是想问:“你来是要我帮你找医院的吗?”可觉得这话对她说出来总是残忍,于是说了一半就沉默了。
话虽然没说出来,白玉致却是听出来了。心更冷了又冷,抽了一支烟卷出来,自己给自己点着,吐了一口烟出来。那烟雾迷蒙里,她的脸都看得不太分明了。
“三郎不必费心给我找医生,我没打算打掉孩子。我都二十七了,吃了这么多年的凉药,还能有个孩子,是老天爷可怜我,赐给我的。如果这孩子我不生下来,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谁的孩子都行,可不能是他的。”荣逸泽声音一贯的温和,那温和后头又是不容置疑的冷然坚定。
“只许你结婚,不许我生孩子吗?”白玉致笑着看着荣逸泽,然后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倏而笑靥如,“要不你娶我?做妾我也不在乎。”
荣逸泽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胳膊,柔声道:“玉致,你知道那不可能……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白玉致冷笑一声:“妹妹?三郎也会让四小姐去陪男人上床吗?”
荣逸泽眉头蹙了蹙,他是知道她有怨的。
她不是不好,只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可这话说出来更伤人。感情的事情本就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谁不都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得百折不挠,又在爱你的人面前颐指气使得坚忍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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