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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陌上又花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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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新浦自动忽略孙怀中的那些怪话,问道:“此地适合聊天?”

孙怀中点头道:“可以随便聊。”龙新浦由衷赞叹道:“如今的老观主真是让人羡慕。”

之后龙新浦没有任何隐瞒,不过孙怀中有意让晏琢无法听见此人心声。

原来先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龙师曾经循着蛛丝马迹去闰月峰找辛苦拜山头。不曾登山,也不需要登山,结果在山脚做了万全准备的龙新浦就只是说了四个字便直接伤及大道根本,跌了一境不说,还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如一团乱麻,丝丝缕缕紧密裹缠,颜色各异,紫色、黄色、赤色、青色。

因为龙新浦的那四字谶语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大厦将倾。”

孙怀中听过龙新浦讲述大致过程,很快恢复平常神色,讥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还能不能讲一点宗师气度、前辈风范了?总不能逮住辛苦一人就往死里薅羊毛吧,不地道了啊。”

龙新浦眼神怪异。毕竟,继道祖、陆沉之后第三个登上闰月峰的修道之人,就是眼前这位老观主。

孙怀中一下子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没好气道:“贫道跟你们能一样?贫道当年那是即将离乡远游了才去闰月峰与辛苦小友道声离别。”

“辛苦小友”“自家儿孙王原箓”“那小鬼头”,以及最新的“陈小道友”,都是孙怀中对山上年轻晚辈的一些昵称。

孙怀中看在龙新浦跌境的分上,打算对他好一点,少说几句肺腑之言:“也就是道祖气量大,不然一根手指头碾死你。”

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当中,关于这个簪男子、兵解山的老祖师,流传着一个响当当的说法:三跌两飞升。

不是说与那雅相姚清一般,成功斩三尸斩出了什么尸解仙,而是曾经三次跌境,第一次是从仙人跌为玉璞,之后两次更是从飞升境跌境,结果又都被他重新跻身飞升境。

这也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他自己,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般不惹事,每次惹事都是大事。

“玉璞、仙人、玉璞、仙人、飞升、仙人、飞升、仙人。”孙怀中掰指头算了算,“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不愧是永州龙师,跌境破境再跌境,闹着玩呢。”

龙新浦冷不丁冒出一番没头没脑的言语:“昔年不为五斗米折腰,如今可为六斗米低头。诸君听我姑妄言,请君珍惜歧路灯,为己抒发胸臆,替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孙怀中神色不悦,冷笑道:“就这么想去贫道的玄都观做客?安排你去扫茅厕如何,以后陆老三来了你还能帮忙待客。”

晏琢佩服万分。这种话别人说了,听着就只是骂人,老观主说出口,竟然……别有韵味。

龙新浦没来由说道:“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我是极力反对的。”

晏琢突然发现这家伙挨老观主骂不是没有理由的。

龙新浦这句话显然是对那个虎头帽少年说的,是学孙怀中。主动示好要赶早,不然等到那些年轻人变成了开宗立派的大修士,再想要套近乎,就太费工钱了,耗时耗力也未必能讨好。

白也这一世的崛起势不可当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既定事实,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剑修白也”身上了。

罢了罢了,就当此人是真的白也好了。

白也闻言与之点头致意,算是帮老秀才领这个情了。

孙怀中笑道:“你倒是能算一根葱。”

喜欢下山游历,到处乱逛,半点不闲着,不是散布谶语就是编撰童谣。据好事者估算,两千年来,包括永州在内,三州之地的谶语、歌谣,半出其口。

孙怀中问道:“接下来是准备去雍州?”

鱼符王朝的小丫头朱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对胃口,不枉贫道当年暗中帮她护道一场。

龙新浦也不遮掩什么,大大方方承认道:“那必须的,我素来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岂可错过那场普天大醮,那可是雍州好几百年都碰不着一场的盛事。”

既然道法不济,比不得陆沉、高孤之流,那么有些人事,仅仅作壁上观,是掐断手指头都算不出来的,只能是先入局再上岸,才能有所收获。

“相信老观主已经看出来我时日不多了,就想着最后见她一次。帮忙开个门,别拦着我去找她,至于到了里边能不能见着她,就看我自己的能耐了。咋样,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不过分是不过分。”然后就没了下文。

龙新浦无奈道:“这话说得没劲了,怎么都给句准话。”

孙怀中突然满脸疑惑起来:“贫道就想不明白了,你和兵解山都跟白玉京没啥仇怨,何况你们山头如今还有个符泉。那孩子先天根骨雄健,修道资质那么好,否则也不会有‘张风海第二’‘永州姚清’这类绰号。当初玄都观也就是没争过你们,否则符泉这孩子如今早就在玄都观修行了。你说你瞎蹦跶个什么劲儿,细胳膊细腿的,今天找到你的得亏是贫道,哪天被真无敌撞见了,两根手指头随便一拧,还不得跟扯蚂蚱似的?”

兵解山那个当得起天才称号的年轻修士名叫符泉,道号玄蝉,是当代兵解山山主的关门弟子。如果不是刚好过了岁数,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肯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龙新浦以心声笑道:“正阳山。”

孙怀中愣了愣:“啥玩意儿?”

龙新浦说道:“宝瓶洲有座山头名为正阳山,是个刚刚跻身‘宗’字头的门派。”

孙怀中笑道:“真是变着法子想要去玄都观扫地了,贫道让你遂愿便是。”

贫道前不久才游历过浩然天下,能不知道那个“剑仙如云”的正阳山?

玄都观,桃烂漫。

道号空山的王孙坐在一棵桃树下,双手叠放,闭目养神。

桃林闲坐,摘剑横膝前。

溪月疏淡,山桃艳如血。

龙新浦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同乡,竟然有几分腼腆神色,嗓门也不大:“好久不见。”

眉是聚愁峰,眼是折柳渡。她还是一如当年,怎么看怎么美。

心仪女子之美总是这般动人,教人装得下日月的双眼都装不下她,得搬去心扉,余在心头。

王孙抬头望向那个名气很大还是同乡的龙师,点点头,嗓音清脆道:“好像是有很久了。”

旧人旧识,重逢最怕可以聊的旧事寥寥,寒暄客套几句便无话可说。

王孙似乎是觉得坐着说话太没有诚意了,刚要起身,龙新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脚边几瓣桃轻轻丢远,轻声问道:“空山道友,我能不能喝酒?”

王孙笑道:“这是什么问题。”

龙新浦取出一只碧绿琉璃材质的袖珍酒壶,仰头抿了一口。

初见时,她姗姗然从我心头路过,荒芜之地就开满了。

惨绿少年春游遍,罗绮百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王孙,还是王孙,只是王孙。

九岁与卿初相识,再见卿时吾九十。少年骑竹马,转身白头翁。

明明有千言万语,偏偏都不知从何说起,沉默许久,龙新浦就只是自嘲一句:“我资质不好,你看不上眼,实属正常。”

王孙微微皱眉道:“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

龙新浦壮起胆子反驳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试想一下,如果我有那位真无敌的剑术,或是陆掌教的道法,你岂会不多看几眼,耐心多听几句关于我的事情?”

王孙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其实龙师很清楚,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自己的境界高了,名气大了,无非就是让王孙多看几眼、多听几句而已,终究还是与喜欢无关。他之所以如此胡搅蛮缠,就是想要跟她多说几句,不至于冷场,相顾无言,目瞪口呆。

若只是尴尬倒也没什么,就怕她觉得尴尬,无话可说,便只是客套一两句,然后转头就走。

天底下单相思的痴情,好像便都是这般一文不值的。可若是值钱,又何必相思呢?

龙新浦小心翼翼说道:“劝说白也担任都讲或是殿主一事,我可以试试看,能帮上你……们的忙是最好,帮不上,你们玄都观也没啥损失。”

王孙似乎小有意外,点点头,毫不犹豫道:“不管成不成,先行谢过。”

龙新浦沉默下来。没话找话这种勾当,其实并不轻松。

王孙说道:“两次跻身飞升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龙新浦自嘲道:“还好吧。”

王孙一挑眉头,龙新浦立即改口:“确实很好!”

关于那份新鲜出炉的天下十人榜单,龙新浦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他本就是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最清楚这里边藏着的门道和凶险。如果不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就散布天下的榜单,他也不会来见王孙。

青冥天下最新的天下十人,准确说来是十一人,分别是余斗、陆沉、碧霄洞主、吾洲、孙怀中、林江仙、吴霜降、高孤、姚清、王孙和辛苦。

其实在这之前,数座天下的好事者不管怎么给出自己心目中的榜单,十人就是十人。结果因为上次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和候补十人开了个头,十人榜单偏偏是十一人,好像就此形成了一个传统。

龙新浦笑容干涩,说道:“空山道友,那天下十人……”

王孙直截了当道:“按道法高低、杀力大小论,我就不该在十人之列,最多就是被丢到候补名单里。”

龙新浦重重叹息一声。

候补人选极多,足足有二十一个,除了僧人姜休被明确定义为“天下第十一”,其余二十人的排名不分高低——确实是没办法将这些大修士、武学宗师分出个高下,可能很多人相互间都没碰过头,况且不少山巅修士在最近千年或是数百年内根本就不曾与谁有过道法或剑术的切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有三位道官登榜候补:南华城第一副城主、紫虚元君魏夫人,紫气楼楼主姜照磨,以及碧云楼内镇岳宫宫主黄界首。

魏夫人被青冥天下黄庭观一脉共同尊奉为第一代祖师,收徒颇多,其中有位嫡传弟子司职天下百,有那“分付群莫出山”的仙迹。

黄界首道号权衡,又号玄黄,除了坐镇镇岳宫烟霞洞,还要负责看管那件品秩极高的甲胄。老真人腰间常年悬挂一串好几斤重的钥匙,来自名为不教一日闲过楼的藏书楼。据说他之所以会自号玄黄,缘于道祖曾经亲自赐下“玄”字作为藏书楼的文房匾,大概也是道祖对黄界首寄予厚望的一种表现。

碧云楼的上代楼主和现任楼主是老真人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因为黄界首与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是差不多岁数的得道之人。按照山上的算法,甲子或是百年为一辈,此外又有千年一辈的说法,算是一个大辈分。黄界首和庞鼎这两位同辈老道士的修道岁月其实要比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的更加漫长。若是只说道龄,不谈身份,除了大掌教寇名之外,其余天仙道官都是他们的山上晚辈。

如果再加上如今在白玉京神霄城内修行的那位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末代刑官豪素,那么白玉京就等于拥有四位候补了。至于其余候补,则是白藕、朱某人、宝鳞、白落、朝歌、聂碧霞、雷雨、白骨真人、元唤仙、王姓、杨倾、武玺、罗移、陈同幸、徐和许婴咛。

候补总计二十一人,其中女修占了九人,除魏夫人外,便是并州青神王朝国师白藕,止境武夫,天下武道第三人。

兖州聂碧霞三千年云水生涯,四处漂泊不定,失踪已久,但传闻她那盏搁放在地肺山华阳宫内的本命灯千年以来始终不曾熄灭。

关于聂碧霞的下落始终是众说纷纭,有说她其实早已去往天外炼剑,也有说她可能在天外天用化外天魔砥砺剑道,甚至还有说她去了西方佛国的。

宝鳞是散修,更是一位飞升境剑修,最负盛名的一件事就是跟真无敌的那段恩怨情仇,当然,与男女情爱无关。

朝歌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道号复戡。

青冥天下除了十四州,其实还有“小四州”一说,是位于大湖之中的四座岛屿,其中最大的一座,面积不输雍州。雷雨就是这座巨湖名义上的两位湖主之一,妖族出身,真身为虺。

女冠杨倾道号蜃楼,出身幽州弘农杨氏,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

徐和许婴咛是孪生姐妹,分别随父母姓,一个姿容极美,一个却是相貌狰狞可怖。她们分别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旁门两脉的祖师、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因为双方道脉不被视为正统,她们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此次双双登榜候补,实属惊骇天下心神。

其余候补中,汝州山上第一人朱某人最新道号绿萍,是昔年板上钉钉的天下第十一,只不过如今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姜休抢占了位置。

翥州青词宫祖师爷元唤仙是当代宫主的师伯,精通符箓之道,曾经创造出数种大符。他道号南阳鱼,别号赤子词人,但是最著名的一个道号却是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的百凶。传闻元唤仙身负两州文运,极有希望凭此跻身十四境。

又据说,陆沉对岁除宫守岁人白落的评价极高:看似被高估,其实还是被低估。可惜白落几乎从来没有与人切磋问道过。

道号太夷的山阴羽客王姓喜欢养鹅,跟雷雨一样,是巨湖的另一位湖主。

罗移是密州衡阳王朝的开国皇帝,道号火官,武玺则是沛州右山国的遮荫侯。至于陈同幸,他是兖州弘福寺的僧人,法号唯识。

龙新浦苦笑道:“这两份榜单,其实就是一篇檄文。”

王孙点点头:“小孙也是这么说的。”

玄都观孙怀中、王孙,岁除宫吴霜降、白落,地肺山华阳宫高孤。

姜休和陈同幸是僧人,而僧人与寺庙在青冥天下的处境可想而知。

此外,吕碧霞、宝鳞、杨倾、徐和许婴咛因为各自的人生际遇、家族出身和道脉待遇,都是与白玉京不对付的。

以往的评选,当然有那事先与仙杖派打招呼,主动要求不上榜不登评的世外高人,免得被盛名所累,惹来不必要的人情往来或是无缘无故的道法切磋。更多的还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或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削尖脑袋去争夺一席之地的。比如王朝皇帝,或是垫底道观、宗门的祖师爷。前者是为了招徕各州英才、豪杰,后者则是为了能够吸纳更多的山外仙材。

但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笔,还怎么打招呼?许多可能根本不愿意登榜的都登榜了,其他想要登评的却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

此前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陆沉与小陌聊到青冥天下时随口提的那十几位高人大多登评。由此可见,陆掌教经常站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不是晒太阳就是赏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风土人情确实没白看。

姜休领衔的二十一人全部都只在候补行列,偏偏将玄都观王孙放进了前边的十人榜单,又偏偏天下第十是两人并列。

王孙排第十一不行吗?当然可以。甚至在龙新浦眼中,只要王孙一天不曾跻身十四境,最多就是候补之一,完全没办法去跟姜休争第十一。别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细和剑术,龙新浦却是心知肚明,这等于是故意将玄都观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内拥有两位天下前十,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

关键玄都观又是出了名的与白玉京不对付。它与地肺山华阳宫还不太一样,后者至少还能与白玉京维持面子上的过得去,但玄都观因为孙怀中的缘故,是天下公认胆敢与白玉京掰手腕的头把交椅,然后才是岁除宫和吴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笔,龙新浦绝对不会让王孙登榜,甚至连候补都不上。毕竟兵解山与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内的老邻居,而龙新浦又是兵解山辈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几个老祖师都极为熟稔,是有私谊的。

玄都观之所以会与白玉京结下死仇,准确说来是与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就在于玄都观的一对师徒:黄柑、宋茅庐。

这对师徒,一个道号青李,一个被尊称为宋师。可前者在世时连候补都没有进入,后者倒是登评过一次候补,据说是仙杖派故意让他未能跻身天下十人,免得树大招风。可即便如此,最终还是有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永州平仓一役,从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贼一脉。而那黄柑,更是死在余斗手上,死在玄都观内!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龙新浦打算绕路回家乡走一趟仙杖派,评选出一份更加服众的天下十人榜单。简单说来,除了要有说服力,还需要有更大的噱头,能够吸引更多的眼光,引起更大的话题,覆盖先前榜单带来的影响力。

以王孙的脾气,哪怕“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实,她也绝对不会拱手让人。哪怕明知道此间杀机重重,王孙也只会坦然受之,无非是慨然出剑。

王孙说道:“没事,等我跻身了十四境,看笑话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龙新浦惨然道:“我倒希望你不要跻身十四境。”

王孙难得沉默,酝酿半晌才道:“换个人喜欢。”

龙新浦饮尽壶中酒,洒然笑道:“难,比让王孙喜欢我更难。”

王孙默不作声。

龙新浦抬起头,轻声呢喃:“又要下雪了。”

这场雪,会很大。

如果撇开他的私心不谈,那幅已经缓缓展露一角的山河画卷一定会很壮观。

龙新浦起身告辞,缓缓走出桃林,不御风,不缩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离开背后那个女子的视野。

孙怀中来到师姐身边,看着黯然离去的龙新浦。这种事情,外人也没法说什么。

王孙突然说道:“要是宋茅庐生在浩然天下,会不会更好些?”

孙怀中点点头:“肯定。”

犹豫片刻,他微微苦涩道:“要是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说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实的宋掌教了。”

王孙说道:“道理不能这么讲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庐可能会怨恨玄都观、你、我,但不会后悔在玄都观修行。”

孙怀中嗯了一声:“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王孙说道:“既然明知他不后悔,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得更加愧疚。”

孙怀中说道:“总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孙说道:“你可以把脸伸过来,我有两只手,腾出一只手有何难?”

孙怀中哑然失笑。师姐还是这么有想法。

墙里开墙外香,小师弟黄柑的关门弟子,师侄宋茅庐在那与蕲州并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门户,道脉之兴盛,声势之浩大,当得起“空前绝后”四字。

永州平仓一役,玄都观不知为何选择袖手旁观,据说是孙怀中亲自下的法旨,任何人都不得离开道观赶赴永州驰援宋茅庐。故而宋茅庐的那拨嫡传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颠沛流离,形若丧家之犬,在永州、蕲州之外的数州之地艰难站稳脚跟,为师祖黄柑与师尊宋茅庐这一脉传下了几条香火凋零的道统法脉。

因此,这几条难成气候的道脉修士对玄都观的恨意半点不少于白玉京,尤其是经历过那场战事的老人,始终无法释怀。

永州诸国,无一例外,共尊国师。

当年宋茅庐虽无立教称祖之名,却已有一教教主之实。

这是一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类似林江仙被人尊称为林师,宋茅庐当年也被山上敬称一声宋师,而不称呼其道号。

宋茅庐与白玉京那位绰号小掌教的张海峰曾被誉为天下双璧,在外界看来,永州这一脉道士虽败犹荣,作为掌教的宋茅庐虽死犹荣,宁可身死道消也不愿苟延残喘地被拘押在白玉京镇岳宫烟霞洞。

据说宋茅庐曾言:“贫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当阶下囚,只能是与你们问剑。”

孙怀中还曾主动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开玩笑说是王原箓的老祖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还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贼一脉其实与当年的永州道士已经大不相同,浑水摸鱼者居多,私箓驳杂。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观和官家史书记录在册,岁月一久,以至于如今的米贼一脉年轻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脉明明修行的是道门正宗正法,为何就是“米贼”了。

相传玄都观有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只是代代口传,不会记录在册,告诫观内学道之士哪天在路上遇到了那几条道脉的旧同门,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算是独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观孙怀中敢骂白玉京,敢骂天下人,唯有这几条道脉的十数座宫观、道院里哪怕是个刚入门的道童都敢骂孙怀中。

而兵解山作为昔年与宋茅庐公开结盟的唯一顶尖大宗,虽说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庐的提醒,临时单方面撕毁盟约,故而并未元气大伤,但是兵解山除了龙新浦之外,对孙怀中和玄都观的观感都很差:你孙观主修道数千载,剑术通神,除了不痛不痒骂几句白玉京,又做了什么?又敢做什么?

孙怀中说道:“师姐,那件事,还是算了吧。”

见王孙不说话,他继续道:“师弟是师弟,我这边,詹晴与狄元封两个,再加上你那边的两个,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师弟也不愿意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师姐没忘记的话,当初我们几个同门曾经专门讨论过此事,只有小师弟的想法最为特殊,跟我们的见解距离最远。”

王孙背靠一棵桃树,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直愣愣盯着孙怀中,好像在说: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千多年,事到临头,你跟我说算了?小孙你是欠揍还是找打啊,来,给句准话。

孙怀中硬着头皮说道:“师姐,听我一句。”

王孙还是默不作声,孙怀中叹了口气:“师姐,我们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小师弟更加不甘心,不值当,不痛快。”

王孙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这下轮到孙怀中吃不准了,小心翼翼问道:“师姐真能放得下?”

“也没啥。”王孙喃喃,“就是突然发现,好像都快要记不清黄柑的样子了,有点伤心。”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孙怀中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师姐。

王孙挥挥手:“别打搅我修行,一边凉快去。”

孙怀中默默点头,来到一间没有主人已多年的书斋,其内悬挂有一副对联,是小师弟亲笔:

琵琶黄柑青李,孤鹤一冲上南天,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

蓬莱瀛洲方壶,仙真乘风下北山,要做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说书人都已经不再年轻,更何况是那些书中人。

孙怀中拿起墙角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打扫一尘不染的书房,之后去了白也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气,竟然给自己煮了一锅鸡蛋。他剥了一颗,一口囫囵吞下,含糊不清笑道:“当年就数小师弟读书最多,可能把整个青冥天下的佛家典籍都给看遍了,当然,也跟咱们这儿佛家典籍不多有关系。”他又拿起一颗水煮蛋,笑了笑,“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

白也只是坐在桌对面。

孙怀中吃了三颗水煮蛋,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牵扯天下,非我所愿。”

老人神色淡然,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如果势不可免,那就只能这样了。”

白也说道:“既然已经想了那么多,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老道长会心一笑,点头道:“有道理。”

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要做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如果所当做之事与不可少的人必须二中取一,那就取前舍后。

市井儿童都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尾巴上的孩子就像门派里师父的关门弟子、师兄师姐们的小师弟。

黄柑、宋茅庐这对师徒一个是上任观主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前者的关门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观都未能保护好两人,就算有苦衷,却也不算什么理由。

这么多年来,玄都观在孙怀中手上,其实相较于师尊清源道长,底蕴深厚许多。

种了一棵可以让后人乘凉的参天大树,或是凿出一口水井,建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不管是什么,总得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孙怀中笑道:“喝点酒?”

白也说道:“我只喝一杯,孙道长可以随意。”

孙怀中说道:“一杯足够了。”

老人取出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都是老旧之物,就连酒水都是,一直不舍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喝着酒,结果一下子就满脸通红。

孙怀中笑得不行:这还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吗?

他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转头望向屋外。

少年远游,仿佛背过烈日,总是满肩月光。

好像少年们的每个今日,一双眼睛总是望向前方,憧憬着明天,希冀着后天。

好像所有的过往,都可以全部统称为昨日。

梦回少年丛中,吾亦是少年。

桌对面的白也,可能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也无法预料,自己的某些诗篇就像是为自己而写。

比如,对于家乡天下而言,曾经将道场建造在孤悬海外的一座岛屿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风,譬如云中鸟,一去渺然无踪迹。

又比如,对于异乡青冥天下来说,会是剑秋莲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从容。

饮尽一杯酒,问剑白玉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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