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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旧人重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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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旧人重逢

青冥天下,玄都观。

桃林中,一位老道长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个胖子,四处张望,看看地上有无桃枝可捡。

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分别落脚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岁除宫、玄都观。

玄都观只分到了这个财迷胖子,不过胖子与老观主相当投缘,当然也可能是自认投缘。

反正晏琢这些年偷偷打着老观主的旗号,买卖做得不小。玄都观这样的庞然大物,藩属山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再加上依附玄都观的数十个王朝和藩属国,即便只说玄都观一脉本身,辖下道官就将近十万人。

老观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那些钱财往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够从白玉京坑到钱,给他送块金字匾额都没问题,甚至老观主可以让陆老三题字落款。

老观主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白也,你将来愿不愿意担任玄都观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觉得意外,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不可能的事。”

老观主点点头:“知道是这么个答案,就是忍不住多问一嘴,万一呢。”

老观主沉默片刻,又问道:“观主不愿意当,世俗庶务一大堆的监院,比当观主更麻烦,也就不可能了,那么当个上座呢?”

一座道观的观主,可虚可实。愿意管事情,就什么都可以管,事无巨细,全部一把抓都没问题;不愿意管,就只是个虚衔,大可以放手给道观监院。而上座,被誉为道教宫观之栋梁,道众之模范,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胜任,凭此表率丛林,人天眼目。

有点类似浩然天下山上门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还是摇头:“实在不愿分心。”

老观主喟叹一声:“让你去当个执事,就算你白也愿意,贫道都没那脸皮给你,白白给青冥天下看笑话。”

一般规模较大的道观,除了设置八大执事,还有三都五主十八头。

晏琢发现气氛有点沉闷,便毛遂自荐道:“老观主,观主上座什么的,要是不嫌弃的话,晚辈……”

老观主已经点头接话道:“嫌弃。”

晏琢又没失心疯,哪敢奢望当什么玄都观的观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开始打小算盘,觉得以自己跟老观主的深厚交情,怎么都要琢磨琢磨那个十方云水堂的堂主一职,专门负责安置各路游方道士,虽说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广开财路,还不是那种偏门财。

老观主突然说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跻身玉璞境了,贫道就找个机会,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顺嘴提一提,举荐你小子当那账房执事。不过事先说好,贫道久不管事,在道观内威望不够,未必能成啊,你今天听过一耳朵,别太上心,能成是最好,当不上,也别怨贫道不顶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说好说。”

以玄都观的巨大规模和雄厚底蕴,八大执事之一的账房执事,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山下大王朝的户部尚书了。

老观主转头望向一处,就要告辞离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观主会心笑道:“若有机会,补种桃。”

老观主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桃林别处。溪涧旁,站着一位满头白发却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观主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师姐。”

女冠只是点头致意,仰头望天。

玄都观一直对外宣称她在闭关,其实是在外四处云游,如今功德已满,这才重返玄都观。

静待天时,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绸缪的一场深远谋划,也是一种颇为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此次现身,她也就不与小孙摆什么师姐架子了。

女冠收回视线,低头望向溪涧,喃喃道:“桃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问》。

她名为王孙,道号空山,曾是玄都观历史上公认资质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说,几个师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观主孙怀中。

总角闻道,是外界对她的赞誉。白头无成,是她对自己的评价。

岁除宫,鹳雀楼外,江水滚滚东流,有一处中流砥柱,是世间为数不多的歇龙石之一,建筑林立,崖刻众多。

老元婴境剑修程荃,此刻就与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观水,只是双方身高悬殊,老剑修身边站着一个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显得老气横秋。

故人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

要比飞升城的陈熙,稍晚一些“现世”。只因为岁除宫实在太客气了,兴师动众,为他找来了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仙蜕,而且还是一位剑修兵解离世遗留下来的珍稀遗蜕。

河畔高楼,站着一位凭栏而立的年轻道官,满身书卷气,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一条江水,好似天堑。一边如蚁拥簇,一边身影寥寥。因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这条江河作为界线,一边是十四境大修士,一边是十四境之下的有灵众生。

纳兰烧苇瞥了一眼鹳雀楼边的年轻道官,看着挺像个读书人,便随口说道:“岁除宫修士,不是在闭关,就是在着手准备闭关,怎么经常看到这家伙登楼闲逛?”

程荃说道:“他叫高平,有两个道号,太行和走戈,听着就玄乎。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貌似当了很多年,也没能升官,一直负责所有宫观道士的簿籍录档和度牒递请,不过高平除了正儿八经的掌籍身份,好像还有个岁除宫独一份的官职——‘文学’,反正就是个之前我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要是隐官大人在,他肯定懂得这里边七弯八拐的门道。”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浩然天下的一个古老官职,很有些年头,如今不太用了。官帽子很小,不过没点学问,肯定当不了这个官。”

程荃一脸讶异地望向纳兰烧苇。

纳兰烧苇笑骂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学’的来历,有什么好稀奇的,搞得像是发现陈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样。”

程荃笑呵呵道:“要说比剑术,你比隐官大人暂时高出一筹,我认;可要说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个巧。”

纳兰烧苇扯开话题:“你跟他打过交道?”

程荃点头道:“在楼内和河边都碰见过几次,是个闷葫芦,聊得不多。关于他,岁除宫有些传闻,说他只与那个昵称小白的守岁人聊得来,好像喜欢下棋,吴宫主偶尔也会参与其中,不过有个古怪的规矩,双方只下前四十手。”

纳兰烧苇点头道:“我当年也经常跟孙巨源他们几个手谈,赢多输少。”

程荃问道:“你当真晓得棋盘上边有几条线?”

纳兰烧苇气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过过招?”

纳兰烧苇不搭理这个剑气长城骂架前三名的高手,只是望向那个年轻的掌籍道官,有机会得找他对弈几局。

鹳雀楼那边,高平以心声微笑道:“等纳兰剑仙哪天有空了,可以来这边做客,我想与纳兰剑仙对剑气长城最后一役,共同复盘一二。”

纳兰烧苇笑道:“我不懂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找错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聊这个。”

高平微笑道:“纳兰剑仙自谦了,就是一场纸上谈兵。”

纳兰烧苇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礼过后,转身走入鹳雀楼,关上门后,这位掌籍道官的视线中是一幅九洲形势图,几乎每年都会有细微变动。

将来岁除宫的问道白玉京,宫主吴霜降自身,兴许至多只占一半。另外一半,正是这幅形势图囊括的天下九洲。

风雪茫茫,雪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脚的紫衣僧人,踏雪无痕,独自行走在两州边境线上,来到了一处灵气稀薄几近于无的穷山恶水之地,眺望一处山崖。

山中有高人。九十世僧,深谷危坐。万古千秋,高风不堕。

与雅相姚清作别、离开青神王朝的姜休,要来此听听对方的意见。

得到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继续远游,悄然进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传是一处远古战场遗址的逐鹿郡,一个叫甲马营的地方,有座瀍河桥。

一个村妇,走出一条铜驼巷,挑着担子过桥。

担子两头各挑着一只竹篮,篮子里边坐着俩孩子。

姜休微笑道:“这是挑着俩祖宗呢。”

幽州偏远地界,一处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

门外不宽的街道上,在那街角处支起一个书摊子,既有江湖演义小说,也有小人书、连环画,只租不卖,一枚铜钱,就可以看一本书。

高高低低的板凳上,坐着一些穿开裆裤的稚童,也有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无赖,在那儿一边翻书一边聊些荤话。

摊主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道士,浓眉大眼,身材健硕,名叫毛锥,暂无道号。

注虚观是小县城里边的小道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毛锥是那座小道观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可好歹是个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称呼,是可以有个“老爷”后缀的。

而他的师父,更是道观的知客道士,地位仅次于观主和监院,坐第三把交椅。

年轻道官在这边摆书摊,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他年少时就当那跑山人,入山采药,抓蜈蚣,编织蟋蟀笼,什么挣钱活计都肯做。

照理说,是个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于打光棍才对。可问题在于,街坊邻居都说这个姓毛的典造老爷,好像脑子有点拎不清。经常愣愣地发呆,或是吃着饭,一下子就会满脸泪水,问题是也没个哭声。久而久之,也就没谁敢提亲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爷,哪个不是香饽饽?

毛锥手掌摊放着一油纸包的酱肉,里边放了七八个蒜瓣,正在细嚼慢咽。

街上来了一个青年道士,头戴硬檐圆帽的混元巾,露出发髻,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之。

外乡道士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小道观的匾额,微笑道:“好个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

外乡道士转头笑望向那个毛锥。

大州小国,大郡小县,小小道观,却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却有”,而是“却是”。

因为道观众人与道观本身,都是这位道士所化。

毛锥转头望向那位外乡道士叹了口气:“收摊了。”

孩子们立马不乐意了,毛锥只得说道:“下次每人看三本书,都不收钱。”

反正也没有什么下次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

至于那几个青壮,也没计较什么,拗着性子,骂骂咧咧几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觉得那个外乡道士,不像是个善茬。

外乡道士笑道:“费了老大劲,才找到这里。难怪陆掌教找不到你。”

毛锥说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暂时不需要找我。”

外乡道士笑道:“反正一样,都是贫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护不住你的,姚清顾虑太多,境界也差了点意思,所以就与贫道打了声招呼。贫道的地肺山,大阵一开,你再往华阳宫老祖洞一躲,护住你百年光阴,想来问题不大。反正开启山门大阵的一切费,贫道都可以与青神王朝报销。”

毛锥冷笑道:“你就不担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来贫道的阵法造诣与遮蔽天机的手段,都不算太差。”外乡道士走到摊子那边,挑了条长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摆着与白玉京不对付的,已经有了玄都观和岁除宫,再多出一个地肺山,也不算什么,真无敌嘛。”

幽州某个国力底蕴不输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国,其中弘农杨氏,自古就是庙堂主心骨。而杨氏历来是华阳宫的最大香客。不单单是香火钱,地肺山的众多道官都来自弘农杨氏。

只要落在某个一百年内的白玉京人手上,可罚可不罚的,必然重罚;可杀可不杀的,必杀。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反正谁都清楚,余斗从不刻意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

问题在于这个道老二,每次问责违禁之人,按例或杀或重罚,除了就事论事,还会追究“教不严,师之过”,让整个山头低头。这也没什么,只是地肺山曾经有个被剥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录用为道官的年轻人不服气,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师尊和山头,非要与道老二讨要一个说法和公道。

而这个人,不但出身弘农杨氏,也是这位外乡道士最小的弟子。

结果闹了一场,这个姓杨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连累家族“子不教,父之过”,虽说不至于让弘农杨氏伤筋动骨,但至少损了“无瑕杨氏”的声誉。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边界,远远看着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

他便是地肺山华阳宫的老祖宗高孤,道号巨岳,是公认的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

毛锥摇头道:“你还是太小觑那个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换个说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锥扯了扯嘴角:“这个笑话听着不错。”

“纯阳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高孤说道,“我辈有幸生而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说破天去,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保持人性。至于你,白骨真人,毕竟不同于行尸走肉,是在寻求人性,证道自我。道友,以为然?”

毛锥沉默片刻,说道:“等我吃完酱肉和蒜瓣。”

大骊洪州豫章郡,新设置了采伐院。

而与洪州相连的禺州,在这之前就设立了织造局,名义上管着一州境内的御用、官用所需纺织用品的监督织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宝箴的年轻官员,沙场出身,有武勋在身。但是就连一州刺史都没有资格调阅、翻查此人的档案。

李织造在上任之时,只带了两名贴身扈从,担任织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骊禺州地界,根据地方志记载,经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时分,无缘无故天有巨响,声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织造官李宝箴带着两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访豫章郡采伐院。

一行三人见着了林正诚,李宝箴执晚辈礼,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访。”

坐在书房火炉旁守夜的林正诚,只是点头致意而已。

见那李宝箴好像打算继续站着说话,林正诚拿着火钳拨弄几下木炭,虚按几下,示意三位访客就别站着了,道:“反正今夜不谈公务,又都是同乡,随便坐下聊好了。”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谈什么公事的,新设的禺州织造局和洪州采伐院,类似最早的龙泉郡窑务督造署,都属于大骊朝廷的一种“下沉”机构,衙署密折,直达天听。若是两位主官私自接触,密谋些什么,属于官场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来,倒是不用太过刻意疏远,至于其中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门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这次见面,林正诚和李宝箴双方都会主动录档,而且就算他们有意隐瞒,织造局或是采伐院,也肯定会有某些官吏让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按照大骊新编律典,禺州织造局要比豫章郡采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为织造局主官的李宝箴,官衔就是从四品,再加上一些隐蔽的权柄,说李织造是半个封疆大吏,都不算夸张了。

四人围坐火炉旁,火盆上边夹着一张铁网,烤着些泛出金黄色的年糕、豆腐块,大概就算是夜宵了。

那对姓朱的父女,早已脱离贱籍,跟随自家公子李宝箴,在外闯荡二十多年。经过公门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见刀光剑影的别样战场厮杀,如今,朱河和女儿朱鹿分别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后者在今年初刚刚破境。

老武夫,年近甲,双鬓微霜。

林正诚转头望向朱河,笑道:“朱河,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朱河笑着点头道:“距离上次见面,怎么都该有二十年了。”

当年林正诚是最早一拨离开骊珠洞天的小镇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朱河虽然是福禄街李家的护院,属于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镇,林正诚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经常陪着督造官去查看窑口,而李家又拥有自己的龙窑,都是朱河在打理具体事务,所以双方经常碰头,并不陌生。

林正诚转头问道:“朱鹿,可曾嫁人?”

朱鹿略显拘谨,轻轻摇头:“还不曾嫁人。”

林正诚点头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气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宝箴其实比较羡慕这对父女,能够与林正诚叙旧几句,不像自己,今天来这采伐院,就只是拜个山头。

关于林正诚这个深藏不露的旧督造署官吏,李宝箴只通过一点,就知道大致的深浅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无法调阅自己境内一个从四品的织造官的档案,这就是李宝箴的底气。

而李宝箴作为昔年执掌宝瓶洲整个东南谍报的主官,曾经接触过不少大骊谍报机密档案。从林正诚那份看似翔实、庸碌的履历中,以及之后林正诚在大骊京城捷报处的任职,李宝箴却嗅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不同寻常的气息,甚至产生了某个让他感到背脊发凉的推断。这个年少时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说不定就是国师崔瀺安插在骊珠洞天的一颗关键棋子,而这颗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极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大骊朝廷的走势,这是李宝箴的一种官场直觉。

林正诚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织造,李宝箴不算年轻了,不惑之年,官居从四品。如果撇开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实在大骊京城和陪都两座庙堂,织造局毕竟是大骊朝廷的特设机构,属于游离在官场边缘地界的“冷板凳”衙门,所以李宝箴不像曹耕心、袁正定这些上柱国姓氏弟子那样太过瞩目,但是有些人确实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毕竟整个底蕴深厚的福禄街李氏,唯一一个涉足官场的,就是李宝箴。

林正诚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蒙在灰尘里,淡然道:“一个人动用智慧,就像烧炭取暖,要学会韬光养晦,才能烧得长久。”

李宝箴点点头,微笑道:“除了勤俭持家、节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长智慧,上山伐木烧炭是一种,与人购买木炭又是一种。此外,寒冬时节烧炭取暖,除了自己要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围炉而坐的旁人,尽量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炭火太烫。”

林正诚点点头,举一反三,是个聪明人,聊天不费劲。

福禄街李氏年轻一辈的三兄妹,确实都应了那句谶语。

林正诚随口问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有没有什么感悟?”

“不可轻视任何人。”李宝箴说道,“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尤其要注意一点,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说道:“林叔叔,这么些年来,公子一直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大骊官员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诚笑道:“潜龙勿用。”

李宝箴神色如常。

林正诚说道:“想要得个‘见龙在田’的评语,还差点意思。当然了,我就是个采伐院当差的,只是碰见个同乡的晚辈,忍不住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言语,反正我也不是大骊礼部高官,李织造不用太当真。”

李宝箴笑道:“也是离开家乡多年,才晓得家乡的老人老话,是何等金贵。”

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人,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就会觉得家乡越小,骊珠洞天这拨年轻人,但凡有出息的,无一例外,都会觉得家乡小镇之“大”,深不见底。

之后的闲聊,林正诚还是言语不多,多是李宝箴找话聊,朱河也会见缝插针说些往事,林正诚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脸色。

随后李宝箴告辞离去,带着朱河和朱鹿离开采伐院。离开郡城后,李宝箴为了照顾朱鹿,祭出一条符舟,重返禺州,却不是直奔织造局,而是去往一处山头。

夜幕沉沉,李宝箴闲来无事,在船头盘腿而坐,拈起一粒灵气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风驰电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萤。

父女二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朱河已经跻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几年体魄,有望以纯粹武夫之身覆地远游,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为远游境,就会让他由织造局转任地方武官,虽然官职不会太高,但是有军功武勋在身,又是远游境武夫,想必也不会太低,那么未来立祠堂、编宗谱,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贱籍身份能有此作为,也算光耀门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报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为了独女朱鹿做长远考虑,其实朱河更希望能够离开官场,在远离大骊王朝的宝瓶洲南方某国江湖上落脚,要么开山立派,要么开馆收徒。

朱鹿则心情复杂。离乡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尔会想,当年她要是没有离开那支求学队伍,自己的人生际遇,又会是如何?

当初一行人离开小镇,走过龙须河和铁符江,路过棋墩山,最终到达红烛镇,然后就有了那场风波,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不曾分开,她跟着去了大隋书院,会如何?

李宝瓶,她和父亲。林守一,李槐,还有那个人。

朱鹿觉得那会儿的两拨人,虽然同行,可就是两种人。

其间他们遇到一个戴斗笠、佩刀、牵毛驴的男人,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阿良自称剑术无敌,绝世无双,认真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一手剑术,挥洒自如,泼水不入,湿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剑术不精……所以每次路过河边,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边,自己去捡一堆石头,让阿良抖搂一下所谓的剑术,或是掰着手指头等待下雨天。

一直闹哄哄,闹到最后,就连朱河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那个看似深不可测的剑客,莫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

结果在那三江汇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刚好分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亲,黯然离开红烛镇,追随福禄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宝瓶一行人继续前往大隋山崖书院。

至于那个吊儿郎当的色坯,竟然在那一天破开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够与白玉京二掌教既问拳又问剑,还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担任过中部大渎的庙祝,已经是一位元婴境修士,据说最近已经开始闭关。

李宝瓶,已经是书院君子。就连那个李槐,也莫名其妙成了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人,更是……在未来人生的“山路”上,一骑绝尘。

听说之后在大骊边境,求学队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东山带着两个卢氏遗民,于禄和谢谢,一同远游大隋。

于禄,是卢氏亡国太子殿下,早就是远游境武夫了,跻身山巅境,十拿九稳。谢谢也早已是一位陆地神仙。

除了福禄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宝瓶,其余诸人,简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个姓陈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经是一个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后来得知对方先后买下落魄山在内的诸多山头,渐渐有了几分山上仙府的气象,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顾虑,但是觉得只要跟着二公子,便可以万事无忧。

再后来落魄山问礼正阳山,朱鹿更是忧心忡忡,不过父亲劝她不用如此,说那个人性情淳朴,绝对不会与我们父女翻旧账的。

又后来,一封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报,让朱鹿彻底慌了神。

朱河察觉到女儿的心事重重,轻声问道:“想什么?”

朱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禺州境内有一处风景名胜,名为天烛峰。

一峰独高,每逢日出日落,就会有那金色云海,风景壮丽。

一位中年却尚未娶妻的实权武将,夜宿山中道馆,准备在此地看日出。

此人出身大骊藩属国,却已经做到了禺州将军的高位。文官柳清风,武将曹茂,都是极有名气的大骊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骊朝廷律例,武将担任巡狩使的官位最高,是从一品,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官无可封,只有那几个谥号、虚衔的高低讲究了。接下来,就是四征四镇四平,总计十二位将军,如今半数都跟随宋长镜去了蛮荒天下,剩下半数,都驻守在宝瓶洲中部漫长的边境线上,然后就是一州将军了,但是并非所有州都有,大骊只在类似禺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设置。

曹茂在深夜时分撇下几名行伍扈从和一名随军修士,独自离开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馆,登顶天烛峰,寻了一处平坦地方,搬来石头做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原来有一条符舟倏忽而至,只见它稍稍更换轨迹,没有去往道馆,而是在峰顶这边飘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的三人后,无动于衷,全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福禄街的从四品织造官,论私交,只是见过几面而已,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说公事,双方都在禺州当差,谁都管不了谁。

李宝箴抱拳笑道:“见过曹将军。”

曹茂只是点点头,也不开口询问对方来意。

李宝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两人,就站在不远处。

曹茂见那李织造竟然摆出一副当哑巴的架势,微微皱眉,他实在是不愿被一个外人打搅清净,只得问道:“有何贵干?”

李宝箴微笑道:“就是想要与一个念旧的人叙叙旧,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将军了。”

禺州将军曹茂,是巡狩使苏高山麾下,当初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之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不得不以老龙城作为据点,以一洲之力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大骊边军便且战且退至宝瓶洲中部大渎。

一南下,一北归,在这两场连绵不绝的战事中,曹茂立下了一连串战功。虽然不是大骊王朝本土人氏,却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苏高山旧部诸将当中最为前程广大的一个。

曹茂会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时间,以前是去大骊京城拜会那位大将军的遗孀,如今就是去苏高山家乡拜年。

京城官场里边不是没有闲言碎语,有说他是做样子给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借机拉拢苏巡狩旧部,自立山头,也有一些更刺耳的言语,说他是在烧冷灶。曹茂对此却都无所谓,苏将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苏将军在世时,拜年也好,道贺也罢,篪儿街苏府门口人满为患,不缺他一个,今时不同往日,苏将军走了,拜年的人里边,少了谁,都不能少他一个。

曹茂说道:“李织造,好像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李宝箴笑问道:“曹将军何时衣锦还乡?”

曹茂微笑道:“李织造何出此言?”

石毫国现在的皇帝韩靖灵、大将军黄鹤之流,对如今大骊朝廷一州将军的曹茂,是完全没办法平起平坐的。假使曹茂愿意恢复身份,摘掉禺州将军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国,就此改朝换代,都不是没有可能。

李宝箴是大骊谍子头目出身,当然清楚这个禺州将军的真实身份,“曹茂”本名许茂,来自昔年旧朱荧王朝藩属之一的石毫国,投奔大骊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将。许茂拥有一条祖传长槊,是公认的马战第一人,石毫国朝野上下,皆知那个先帝御赐的名号,“横槊赋诗郎”。

许茂本是皇子韩靖信的心腹,许家更是石毫国的边军砥柱之一,许茂却失心疯一般,不惜弑主,拎着两颗头颅,转投大骊边军铁骑,在苏高山那边,从斥候标长做起,凭借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晋升为如今的禺州将军。不过许茂还算聪明,知道隐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这个化名,不然以许茂的所作所为,一旦泄露出去,当年就别想在大骊边军里边混了。虽然石毫国当年为了阻滞大骊铁骑的南下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边军,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骊铁骑,从武将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对不惜以卵击石的石毫国将士颇为敬重。

李宝箴摇头道:“许茂兄何必明知故问。”

曹茂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宝箴哑然失笑,捡起脚边一块石头,轻轻抛向崖外,道:“陛下对许茂兄一向信赖有加,何况我们大骊边军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来,不论出身,只看军功,陛下岂会因为许茂兄的身份,横生枝节,白白损失一员功勋大将和边军砥柱。”

曹茂说道:“如今可是无仗可打的太平光景,我一个带兵打仗的,跟你一个管织造的,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李宝箴笑道:“用我家乡的话说,咱俩是老同哥。”

曹茂讥笑道:“又不是同年同乡,李织造何来此说?”

李宝箴说道:“我与许茂兄是同属相啊。在我家乡,别说是同属相了,就算都是入赘的女婿,俩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声老同哥。”

朱河板着脸,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曹茂没了耐心:“如果没事,就别找事。”

李宝箴又找了几块石头,丢到崖外,道:“你我都曾遇到过那个人,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曹茂默不作声,思绪飘远。

早年邻近书简湖的石毫国,风雪中,两拨人狭路相逢。

一身青色袍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随从,分别是鬼修少年曾掖和披着一张狐皮符箓的女鬼马笃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韩靖信,带着的贴身护卫,是那石毫国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还有两名心腹扈从,有那“横槊赋诗郎”美誉的年轻武将许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场风波过后,许茂亲手将那拨王府精锐扈从的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再以战刀割下皇子韩靖信的脑袋,系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打算就此离开家乡,另寻出路,搏个出身。

只是许茂在漫天风雪中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坐在马背上,等着那个去追杀胡邯的袍男子返回原地。

后者将胡邯的那颗脑袋抛给许茂,许茂也没有客气,将头颅悬在马鞍另外一侧,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战功,拿来当那投名状。

当时的石毫国,作为旧朱荧王朝的重要藩属国之一,从皇帝陛下到庙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边军主将,几乎皆是主战一派。虽然国力悬殊,石毫国未能给大骊铁骑造成太大的伤亡,但是即便北境边军打光了,京城被苏高山的大军围困起来,哪怕国祚断绝,也不与大骊宋氏俯首称臣。比如皇子韩靖信,就曾领着许茂一行人,亲自伏杀了两支拥有随军修士的大骊边军斥候。只不过大势所趋,下场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而落了个护主不利的名声的许茂,即便能够侥幸活着潜入京城,见着了那个石毫国皇帝,不出意外,要么被直接赐死,要么被丢到战场上,美其名曰将功补过,反正都是个死。

毕竟死了个原本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小事。

许茂便干脆投靠了大骊武将苏高山。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见过一位赊刀人,姓曾。他曾许诺给我一个官职,如果没有猜测,他也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官职,大骊巡狩使?”

许茂反问道:“你呢,上柱国姓氏?”

许氏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祖训,大致意思就是许氏子孙将来需要报答一位“登门讨债”的恩公,不管对方讨要什么,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风雪长槊的许氏子孙,见到此人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就都必须无条件偿还对方的恩情,虽死无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条长槊,传到许茂手上,已经是第五代。石毫国许氏,世代忠烈,在边关抛头颅洒血热,为历代韩氏皇帝镇守边境,到了许茂的父亲,只因为与京城权贵不合,就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而那位墨家赊刀人,便是一直隐瞒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场风雪夜变故过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许茂最终得以继续保留那条长槊,曾先生也预祝许茂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骊巡狩使。

审时度势,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当那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枭雄。这位心思叵测、行事诡秘的曾先生,自称只是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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