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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河畔议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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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河畔议事

依旧是遥遥对峙的两座天下,只是这一刻,浩然天下那条直线,人人前行一步。

约莫有三成人,是跟随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的年轻隐官,要跟蛮荒天下再干一架。

其余七成,是跟随礼圣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这三成之内,有那剑气长城三飞升、一仙人四位剑修,有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玄,有从不撂狠话的龙虎山大天师,有一个能在托月山隐藏两枚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这对武夫十境师徒,有元雱、许白这样的年轻人,未来浩然天下的顶梁柱。何况文庙学宫书院的儒家圣贤,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须要等礼圣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所以说,其实不是三成,事实上最少是五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庙,真的会随时随地开启战事,还礼蛮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而且只要打起来,就会极其惨烈,绝对不会是小打小闹。对双方而言,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因为这不是某位文庙老夫子讨价还价的虚张声势,不是某个儒家圣贤的热血上头,然后不痛不痒闹上一场,为浩然天下占点小便宜。

阿良肯定会找那个口无遮拦的妖族修士。左右会问剑萧愻,分生死。

赵天师会携天师印、背仙剑万法,直接深入蛮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于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远游,这位大天师当然还会顺手降妖除魔。

郑居中这尊始终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会更加如鱼得水,行事无忌。裴杯、曹慈、宋长镜,甚至极有可能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会陆续赶赴蛮荒天下。而所有已经返乡的剑气长城外乡剑仙,都会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并肩作战,联袂一路御剑往南。

会有武夫出拳,剑仙递剑。

柳七、苏子的词篇,会在蛮荒天下一一大道显化。

墨家巨子会在蛮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别家的墨家游侠,会再一次同仇敌忾,在异乡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会教蛮荒天下何谓贫道略懂火、水双法。

一旦战场转换,身在异乡,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敌寇,所有浩然山巅大修士,都会不再束手束脚。

蛮荒天下怕就怕这些来自浩然山巅的术法、飞剑和武夫宗师的拳脚,每一支大军的集结、推进、驻守、再推进,都有着缜密精细的算计和布局,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会充满一种“追求利益最大化,谁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没有任何仁义道德上的束缚。守浩然,谁死谁活,扪心自问,多有为难处,处处都有后顾之忧,事事都在拖泥带水。攻蛮荒,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经置身战场了,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精锐,无论是家国大义驱使,还是开疆拓土之功的诱惑,或是不计代价的报仇雪恨,无非就是与蛮荒天下分出个你死我活。

陆芝深吸一口气,神采奕奕,拇指轻轻摩挲剑柄,问道:“左右、阿良,不如我们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学那万年之前的老大剑仙、龙君、观照,三人联袂问剑蛮荒天下。

齐廷济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问剑托月山。龙象剑宗如果只是少了个首席供奉,问题不大。

左右说道:“我会先问剑萧愻,如果还能出剑,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头手指捻动衣角,哀怨不已:“陆姐姐都没喊一声阿良弟弟,我伤心得都要提不起剑了。”

陆芝脸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剑”这个说法,原本谁会多想?可就因为这个阿良,先是在剑气长城酒桌上广为流传,成为荤话,然后在一对对男女剑修道侣之间,也开始成为某种笑谈。剑气长城的风气,被阿良一搅和,跟凭空出现瀑布似的,骤然一跌,之后又来了个二掌柜,一跌再跌,只不过相对含蓄而已。

陆芝说道:“在蛮荒天下创立下宗,比起扶摇洲,会不会更好?”

齐廷济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陆芝可以担任扶摇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于未来蛮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选,随便挑一位南游剑仙就是了。

阿良使劲盯着地面,好像犹豫要不要比所有人多走一步,出出风头。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话也不敢说,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阿良委屈万分,以心声道:“陆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陆芝直接打赏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走对面去?”

阿良瞥了眼对面。

陆芝冷笑道:“你要有这胆量,腿给你随便摸。”

阿良跺脚,双手轻轻捶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我没这胆量,是不是就要给陆姐姐随便摸了?”

陆芝拇指抵住剑柄:“可以啊,三条腿都给你剁下来。”

财神爷刘聚宝可能是文庙这边,最应该感谢年轻隐官的人物。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在蛮荒天下那边再打一场。

而且这次皑皑洲刘氏的几个大盟友,不会再是郁泮水等人了,而是郑居中和白帝城,龙象剑宗的齐廷济,玉圭宗韦滢,以及扶摇洲刘蜕等人。

天下钱财聚散,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四字学问:重新分配。

什么情况最能够让无数个落袋为安的神仙钱,重新长脚,挪动位置?当然是战争。战场在浩然天下,皑皑洲刘氏,挣钱要讲规矩,甚至还要舍得钱,是用今天的银子挣明后天的金子,其实风险不小。可一旦战场在那蛮荒天下,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忌讳少,约束少,收益大。

九位来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个念头:年轻隐官,仿佛此人一剑,可当百万师。若是这位隐官,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或是陈平安的宗门在自家山河之内,岂不美哉?

只是皇帝们,突然疑惑起来,好像没有听说这么一位年轻剑仙具体的宗门名称,是尚未建立宗门?那么是否可以找关系运作一番?如果说宗门选址,会在那家乡宝瓶洲,那退而求其次,下宗可以在自家境内选址。道理太浅显了,自家山河之内,陈平安无论是担任下一任帝王师,还是一座王朝境内的山上执牛耳者,君主就高枕无忧矣。

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身后,站着所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除了今天议事四位,还有那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北俱芦洲的齐景龙、郦采,皑皑洲的谢松,扶摇洲的谢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积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飞升城宁姚,相传是陈平安的道侣,她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关键是,隐官很年轻,太年轻了。陈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

郁泮水以心声与那少年皇帝说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拢陈平安来当我们玄密王朝的帝师,我以后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开心,如何?这么些年,连每天至多翻几页春宫图,都有人管,你心累,其实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要不是无法修行,注定活不过我,会死在我前头,我都要担心以后被你开棺鞭尸。”

郁泮水与这位少年皇帝,双方的言语交流,一向坦诚,在皇帝还是潜邸年幼皇子的时候,就是这般光景了。

郁爷爷送你去龙椅坐几十年,你要听话,要比亲孙子还要孝顺,别学大澄王朝那个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庙告状,做事不讲规矩,逾越了两家老祖订立的那条底线,结果下场如何?对于文庙的条条框框,界线在哪里,郁氏研究得比某些书院山长都要精通。

类似这样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郁泮水与少年皇帝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爷爷,你也没见过隐官,为何对他那么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来:“因为我希望浩然天下的这个年轻‘绣虎’,哪怕与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也能够善始善终。”

少年皇帝惊叹道:“郁爷爷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啊。”

大源王朝卢氏皇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国师,听说隐官曾经游历过龙宫洞天,与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还有最南端的披麻宗、东边的春露圃,关系都很好?”

崇玄署杨清恐笑道:“确实都很好。其实计较起来,咱们大源与落魄山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条元婴境的青蛇,来北俱芦洲走江济渎,我们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经联手灵源公和龙亭侯,为其一路开道护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隐官再来游历北俱芦洲,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卢氏皇帝点点头,只是心思复杂。

杨清恐笑道:“国师头衔,哪怕我愿意给,陛下想要送,以陈平安的性情,一样不会接受。可若是换成其他某些分量足够的山下虚衔,只要陛下与他谈得拢,对方可能不会拒绝。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实与北俱芦洲商贸往来十分紧密,想要更进一步,就很难绕过大源王朝,这就是陛下的机会了。”

其中,其实就藏了个最为虚无缥缈的“人心”。

就像火龙真人,前一刻还觉得文庙谁要打打杀杀,就自个儿抖搂威风去,反正贫道要开始潜心修行了。上一场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个趴地峰,桃山、指玄几脉嫡传,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宝瓶洲干架了,所以文庙也别跟贫道提什么天下大势。

火龙真人之前笃定一事,除非是文庙内部已经通过气了,然后由礼圣亲自开口,就能打。否则这场仗,浩然要打,只会白白死人。事实已经证明,涉及两座天下归属的大战,山上修士如何选择,当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胜负关键。

桐叶洲和扶摇洲,是反面例子。宝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经聚拢起小半洲之力与妖族拼死一战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间。如果不是完颜老景这个老飞升临阵倒戈,金甲洲北部还能多守几年,所以被殃及池鱼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对于完颜老景所在宗门修士,如今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若非有两位儒家君子坐镇那座山头,估计祖师堂每天都要挨上几记术法。

可其实那座宗门除完颜老景之外,从祖师到嫡传再到寻常修士,在那场厮杀当中,身先士卒,折损严重,绝无半点怯战。

这个道理怎么算?这份人心怎么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干脆就没有出力的山上仙门、山下豪阀,一边如释重负,暗自窃喜,一边大骂完颜老贼,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蛇鼠一窝,说不定还暗藏蛮荒余孽,文庙必须彻查,掀个底朝天,宁肯错杀不可错放。

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烦处。道义太高,喜欢占尽道理,擅长杀一儆百。

然而等到陈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龙真人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看法,当然不是因为老真人与年轻人有一份香火情那么儿戏,而是剑气长城那一场仗,打得如何,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火龙真人都看在眼里,不然胡乱启衅,依旧人心各异,一盘散沙,闹呢?

火龙真人甚至已经下定主意,文庙这边,只要开打,完全没问题,但是必须多出一座文庙的避暑行宫,而且绝对不是先前一拨年轻的军机郎议事那么简单,不能只是帮着文庙这边查漏补缺,至多给几个天马行空却行之有效的建议,避暑行宫必须拥有在关键事项上一言决之的独断权柄。

谁最了解蛮荒天下?就是那个说要打的年轻隐官。

那个小子,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但是最终却能被剑气长城剑修视为自己人,破格担任隐官,竟然无波无澜。

浩然天下是怎么个尿性,陈平安更懂。没关系,崔瀺的事功学问,在宝瓶洲一役过后,其实已经赢得了人心。

如今的宝瓶洲山上山下,怎么个心态?怎么个光景?小小宝瓶洲,曾经垫底的偏隅小洲,现在眼前就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排兵布阵,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事功学问显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从文庙到山巅,再到山下王朝,能够真正一心一意为一场战争做准备,怎么就不能打了?

俱芦洲曾经打得皑皑洲丢掉了一个“北”字。

那么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蛮荒天下丢掉“蛮荒”两字,此后千年万年,皆是我浩然天下山河好了!

不少已经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气。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于玄感叹道:“气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龙真人笑道:“谁钱多,谁说话嗓门大,于老儿说啥是啥。”

于玄打趣道:“刘财神不比我钱多?听说他早年曾经私底下找过你,只要北俱芦洲愿意归还那个‘北’字,就有个‘五千五百仙’的说法。”

两洲誓约期限为五千年,每个千年之内,皑皑洲愿意掏出一笔巨额神仙钱,扶持俱芦洲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等各大宗门的一百位剑仙坯子,一路砸钱,直到剑修跻身金丹地仙为止。反正只需要火龙真人最终给出一份百人名单,以皑皑洲刘氏为首的各大势力,就一颗雪钱都不会差了俱芦洲。若是这些剑修当中,有谁能够跻身上五境,可以额外为俱芦洲多赚取十个名额。

火龙真人嗤笑道:“贫道只是个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我说了算啊?”

于玄点头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因为你说不行,刘财神才死了这条心。”

火龙真人不愿意多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抚须而笑:“于老儿,回头我介绍陈平安给你认识认识啊。”

于玄揪须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这位隐官,早就听说过我了,不然也不会每天与自己的开山弟子念叨符箓于仙嘛。读书人讲究一个今人翻书与古圣贤往来嘛,按照这个规矩,咱哥俩谁与陈平安认识更早,还真不好说。”

火龙真人唏嘘不已:“贫道总算知道为何我穷你有钱了,原来想要挣大钱,就得不要脸。”

于玄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没穷过。”

火龙真人说道:“这就更说明你于老儿是天赋异禀啊。”

于玄说道:“看来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龙真人说道:“于老儿,我就佩服你这点,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涂。”

听着不像是好话,可于玄眯眼而笑,轻轻揪须点头,显得十分消受此语。

礼圣以心声与那位年轻隐官笑问道:“不是意气用事?”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礼圣都已经跨出一步,再来问,好像显得十分多余。

那一袭鲜红法袍轻轻摇头,以心声作答:“可以打。”

停顿片刻,年轻隐官又补上一句:“如果有那万一,可能是必须打。”

礼圣笑道:“不是万一,周密肯定会重返人间。”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最坏情况,需要几年?”

“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确切数字,暂时还很难说。”

“等到议事结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详细策略,但是我担心一件事。”

“说说看。”

“担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蛮荒天下,为他一人拖延时间,最终还能换取礼圣一人的大道崩坏,那么他从天上重返人间之路,就再难有人阻拦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超乎周密的算计,尽早拿下整座蛮荒天下,再由我为两座变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礼仪规矩。”

“会很艰难。”

“艰难?有多难?有一个修行还没几年的年轻外乡人,当上剑气长城隐官那么难吗?”

中年儒士模样的礼圣,微笑道:“我是礼圣,看书多年。”

陈平安闻言默然。

确实,浩然天下的礼圣,就像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他们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要站在那个地方,就能够让所有人安心。

蛮荒天下齐聚托月山的顶尖战力,或看着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会打架的礼圣,或看着那位离开城头没几年的年轻隐官,一时间都有些束手无策。

竟然有些重返剑气长城战场的错觉。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脸了?

果然只要有这个年轻隐官在,就肯定没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几洲,年轻隐官乖乖待在城头,每天陪着那一袭灰袍唠嗑,蛮荒天下在桐叶、扶摇两洲的战场推进,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难。

这就像市井两家门户起了冲突,一场痛殴,结果谁都没能打死对方,双方都还没养好伤,然后各怀心思,打算聊几句,就在大街上摆了一桌,开始谈判。闯入别人地盘的那个地痞无赖,跷着二郎腿,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作态,要打就打,反正没啥值钱家当,倒是对方,出身书香门第,不是笔啊墨啊,就是画卷啊绸缎啊,真舍得玩命?唬谁呢?

然后一个不留神,对面那个读书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来,要砍人。关键是这个读书人的那些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原本都是多少读过几本圣贤书的,也跟着一起失心疯。

为何蛮荒天下打下桐叶、扶摇、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样,即便偶有磕碰,依旧大势难挡,唯独打剑气长城那么吃疼?

除了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之外,除了剑修如云、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让蛮荒天下万年难进一步的,其实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么说怎么看,剑气长城的剑修都不管,要想让我家破,必须人先死绝。所以剑修只管站在城头一线,向南方战场递剑复递剑,剑心纯粹,连生死都不管了,更何谈利益得失?

一方已经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动。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多走一步,其实没啥意思,难不成还能后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动了。

只见那袁首脚踩飞剑,探臂手持长棍一端,遥遥指向那一袭鲜红法袍,大喝一声:“小子滚回去!”

小娃儿,侥幸活下来,就该烧高香,躲起来好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扬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玩意儿,如今再无合道剑气长城,猿爷爷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两个隐官。

好个打碎浩然两洲无数山岳、仙家祖师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气焰,唯我独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厌,那年轻隐官的千万条丝线,文字交织而成,虽然一闪而逝,袁首凭借那份大道牵连,依旧得见文字,这让天生桀骜的袁首,神色越发凶戾。不做掉这个年轻隐官,必然后患无穷。打就打,两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继续山河破碎,连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并稀碎才好。到时候它说不定就可以归拢大量山根气运,凭此跻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这场大战,都没能打破宝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收益,比预期少了半数,根本无法打破大道瓶颈。

这头真名朱厌的搬山之属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机,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实则还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头,若被它一棍砸碎,未来十四境的道场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数量、样式的山脉。

搬碎石,移断脉,堆山根,积少成多,在自家道场中,塑造出崭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灵殿议事之时,哪怕有绯妃这个婆娘暗中帮忙,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旧只是搬出了两座心中山岳道场。后来在扶摇洲和桐叶洲棍碎山头无数,终于又被袁首辛苦积攒出两座。只要五岳屹立道场,再合道出一座昆仑道场,袁首脚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独行,登天去也!

什么青冥天下,什么西方佛国,天下但凡有山有土处,便是猿爷爷的道场地盘。

再等到天下无山,尽数搬入道场,那它就是继三教祖师之后的又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寿,脚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么穗山,什么龙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爷爷都不用两只手,单手一捏就碎。

到时候杀个再无仙剑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两根手指,在身前轻轻往下虚按,竟是直接将袁首手中长棍微微压下几分。

袁首脸色阴沉,转过头去,就要与这个大战厮杀毫不出力、事后却捡漏儿最多的托月山年轻主人,好好说道说道。

不承想心湖当中,立即响起一个涟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声:“朱厌,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是想要去井底趴着,还是学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声,收起长棍,重新挑在肩头。

大妖官巷一脸无辜,万般无奈道:“什么时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说双方议事的是你们,这才聊了个开头,说要打的也是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绶臣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万事无忧。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更多是在吹捧那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总不能再过个几年,就反过来成了他绶臣沾光吧?

他身边的小师弟周清高,返乡之后的那份得天独厚,丝毫不比托月山新主斐然逊色。因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蝉蜕皮囊,而且还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还有几大王座,身外身白莹,以及切韵、曜甲、黄鸾。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于大妖们的剩余皮囊,对周密来说,可有可无,不是全然无用,而是意义不大。与其带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资质极其不佳的甲申帐少年木屐,后来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成了那个意外收获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的真身遗蜕,打造出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再将大妖黄鸾、切韵的遗蜕,分别炼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崭新长生桥,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诀,专门留给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柳七首创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长化腐朽为神奇的周密,对这门道法、这条捷径的钻研之深,说不定可以与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从练气士第三境留人境,跻身玉璞境,之后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又破一境,成为一位仙人。

什么叫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于首徒绶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长剑。绶臣早先背后剑匣藏有五剑,在大战当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会背着五把。

剑修流白,相对而言,得到先生的馈赠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还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顶碧芙蓉冠。

盘腿而坐的萧愻,咧嘴而笑,她抬起双臂,双手揪住两根羊角辫,这个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家伙,本事不错嘛。

张禄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着对面那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很难想象,当年那个小心翼翼游历倒悬山的背剑少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剑修竹箧身后所背长剑,颤鸣不已。

当陈平安变成这副熟悉模样后,流白的脸色微变。

在城头练剑那些年,她与离真,其实是与陈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剑修。而他们两位剑修,都等于在年轻隐官手上死过一次。

作为托月山大祖嫡传弟子的离真,死在了那场捉对厮杀当中。就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换命,让蛮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剑气长城,竟然有人能够顶替宁姚出剑。

之后,竹箧、离真、雨四、涒滩、流白等甲申帐五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并且名次都极为靠前,精心设伏,依旧围杀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场伏杀过程中,反而被陈平安拧断了脖子。

周清高朗声开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隐官大人为何执意要打。剑气长城损失最为惨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剑修,确实最有资格与我们蛮荒天下寻仇。而且隐官大人所在文圣一脉,大骊国师崔先生,与山崖书院山长齐先生,都已不在。隐官作为文圣先生的关门弟子,同样有理由与蛮荒天下讲一讲道理,以直报怨,天经地义。”

周清高面带笑意,娓娓道来:“无论是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还是以如今的文脉儒生身份,陈平安说一句‘那就打’,最有资格,最问心无愧。”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大战,打得很不剑气长城。明面上说是拜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所赐,其实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再清楚不过,是拜一人所赐。

不是说陈平安一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仅凭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计整座蛮荒天下。而是陈平安“吃掉”了隐官一脉所有剑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宫所有档案秘录,“吃下”了蛮荒天下的所有战场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剑仙的威望,让隐官一脉的任何一把传信飞剑,可以轻松力压岳青、米祜等巅峰候补剑仙。

战场上,大妖仰止在众目睽睽之下,拧断了一位南游蛮荒的岳姓大剑仙头颅。剑气长城群情激愤,但是避暑行宫传信不救,虽然违令出城递剑者,数量不少,却并未形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场形势。之后双方剑修的那场相互问剑,飞剑浩荡如江河,剑气跌宕如大瀑,剑气长城的出剑,更是精准到了每一处细分战场,每一位地仙剑修对谁出剑,何时出剑,剑落何处,都有规矩。

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与身居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个路数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庙议事众人,不在意蛮荒天下多出几个飞升境剑修,但是谁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来的蛮荒天下共主,是一个新文海;蛮荒天下山巅群妖,同样不希望,浩然天下成为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

“这个狗崽子,说话真阴险。”郁泮水啧啧称奇,“皇帝陛下,学到没?这才算是会说话。”

就那么几句话,可意思很多,藏得还不深,关键是不全在胡扯,很容易让人多想。

对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庙议事众人,两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来,剑气长城其实没几个人可以死了,文圣一脉的清誉声望、文庙地位,更会水涨船高。

年轻隐官既报私仇,又可得利最多。天大便宜,为何不打?

你们浩然天下,还愿意跟着这么一个旱涝保收的年轻隐官,再打一场吗?那个年轻人只需要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死的人,反正不会是他。第一场大战,他都能活着从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接下来这一场,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此处歪理,别处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说不定只觉得刺眼。

这番话,不是说给那些跟随年轻隐官一同前行之人听的。

话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听不进去,没有当真,等到真正打仗了,就会听进去,肯定会多想。

少年皇帝使劲点头,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对那年轻隐官,是越来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够让蛮荒天下的大妖们如此刻意针对。为啥蛮荒天下不去调侃怀荫?不去打趣刘氏财神爷?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称兄道弟去,这条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说不定以后郁老胖子对自己,都要客气几分,再不会每次在御书房只有“君臣双方、爷孙两人”了。老胖子经常从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还时不时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裤裆。

青神山夫人皱眉不已。

百福地主,如果觉得自己设身处地,与那年轻隐官更换位置,好像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很多事情,其实越解释越浑浊,可要是不解释,就只能吃个哑巴亏。

官巷蓦然大笑道:“隐官大人有点私心怎么了?文庙这边不管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他该得的,凭本事活下来,凭战功当圣贤,谁敢叽叽歪歪?老夫第一个不服气,良心被狗吃了吗?!如果不是隐官大人力挽狂澜,今天议事,说不定咱们双方都在你们文庙广场了!”

大妖官巷本来想说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吗,只是看对方笔直一线、气势汹汹的架势,觉得做事说话,还是要留一线。

陈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帐之所以毫无建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小废物领头。”

那个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与袁首、绯妃和五嶽都以心声说了一句。

只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人,瞬间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如驼背,只是刹那之间,年轻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陈平安只是看向那个周清高:“听说周密收了你做关门弟子,那他以后就别想开门见人了。如果换我是绶臣,现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你来当大师兄,只要别当小师弟,当大师姐都成。”

绶臣哑然失笑。

那些在半座城头上练过剑,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剑仙,对于这个经常与龙君、离真“儒雅谈心”的年轻隐官,印象深刻。有事没事,隔三岔五,谁练剑遇到瓶颈了,或是实在闷得慌了,剑修们就挪步去往龙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隐官大人的风采。谁要是运气好,能与那个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荣幸。不过年轻隐官露面次数极少,不是谁都能见着的,讨句骂都很难,反正比破境难。

来了,流白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陈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帮忙,浩然打蛮荒,胜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胜算,硬生生给你们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还真不敢说个‘打’字。如果我在文庙说得上话,以后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让你们一个当甲申帐输圣,一个当托月山躺圣。一个勤勤恳恳,用心谋划,负责帮忙送人头,明天送完袁首的脑袋,后天送绯妃的头颅,送完飞升境再送仙人境,送得让浩然天下应接不暇,都要忍不住劝你们别送了,这样的战功,感觉受之有愧。一个躺着躺着就当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庙的最大功臣。该你们当圣贤。不过回头我还是要问问文庙,你们俩是不是安插在蛮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连累给砍死了,我会篆刻两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气,好狠,凶残。

火龙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剑气长城啥地儿啊,风水可以啊,以前多闷葫芦一小子,怎么去了剑气长城几年,就成这样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隐官风采依旧。”

礼圣突然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抱怨我把你拉过来议事?”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境界足够的老剑仙,能够代表一部分的剑气长城,但是绝对无法决定飞升城剑修的选择。

陈平安老老实实答道:“起先是有一点的,不敢说全然没有。但是文庙宣布恢复先生的身份之后,就没有了。”

礼圣又问道:“说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崔瀺?”

陈平安开始沉默。

当自己开口之后,其实陈平安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下那条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条岔路,好像道路尽头,就站着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浩然绣虎。

直到那一刻,陈平安才真正理解为何师兄崔瀺,当年选择外人眼中的欺师灭祖的道路,为何要脱离文脉,放弃文圣首徒的身份。

有时候,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才能没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比如这次文庙议事,一旦与蛮荒天下真正开战,对于自家文圣一脉,其实长远来看,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战场上的任何伤亡,都会是文圣一脉的永久污点。任何一场战役的失利,都会是陈平安和文圣一脉的“功业瑕疵”。

此后百年千年,都会被秋后算账,被翻老皇历。从文庙到书院,到每个山下王朝,后世所有的读书人,都会各持己见,争吵不已。就算文圣一脉从此开枝散叶,文脉能够源远流长,却很难真正在书斋安心治学。不是说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复杂,一百个人中,哪怕只有两个人不讲理,都会被硬生生搅成一摊浑水。如果再来几个看似讲理之人,多讲几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话,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说几句煽风点火的风凉话,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

所以先前某一刻,陈平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脱离文圣一脉,暂时只保留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身份。

至于落魄山将来怎么办,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几步。

其实很多事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只是还有一个看似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会返回人间。

师兄崔瀺为何在剑气长城,会有那番自问自答?

“天下太平了吗,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斐然为何能够成为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主人?

这与陈平安当年突然被老大剑仙一举提拔为隐官,是不是很像?

绶臣、流白作为嫡传和剑修,为何没有跟随周密登天?

周清高为何一身气象大变?哪怕对方刻意隐藏境界,但是陈平安对这个曾经的甲申帐少年,极其上心。当年双方在崖畔遥遥相对,少年木屐,绝无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气。

至于周密本人,当真无法吃掉包括袁首、绯妃在内的其余王座?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了。在尚未收回阳神身外身的白莹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头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经能够吃掉一个蛮荒天下十四境的“陆法言”了。如果周密当真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遗址,以周密的“独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几头王座、飞升境大妖。

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个两座天下大势的均衡点。

周密哪怕已经远离人间,可是蛮荒天下依旧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继续悄然运转。斐然,绶臣,托月山,其余几个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蛮荒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战后人心,也等于是周密的一枚棋子。

学生崔东山在教陈平安下棋的时候,曾经笑着说,早年跟郑居中下完彩云局后,双方有了两个感想:一个是觉得棋盘太小,只有纵横十九道。再一个,就是围棋对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处,是打破规矩,再订立规矩,对手却只能死守规矩不变。

这才是真正的无理手。

当时陈平安好奇询问:“比如?”

“棋盘上,双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这就是老规矩。黑吃了白,白子变黑留在棋盘上,还是不高明,因为太明显。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盘,作用却等同于黑子,而且何时变化,得是棋手说了算。能够做到这个,才算走到了那个‘奉饶天下先’的境界。转瞬之间,随便屠大龙,或是于绝境处,起死回生。”

崔东山所说棋理,陈平安当然听得懂,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亲身经历,是很难真正体会其中玄妙、凶险、神鬼莫测的。

这样的浩然贾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愿拿出一座蛮荒天下,放心托付给文海周密。

周密定下上中下三策,因为浩然天下守住了宝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终联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选择保存底蕴,使得蛮荒天下的下策,好像变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还没真正下完,只是进入了收官阶段。

斐然、周清高这些,依旧不是棋手,还没有摆脱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来就该轮到周密坐镇古天庭遗址,俯瞰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

托月山要为周密争取到某个契机,比如百年之内,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礼圣的补天缺!

就算让出蛮荒天下极多版图,也一定要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并拽入战争泥沼当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证一件事——蛮荒天下不能真丢了。这是一个极其微妙、极其讲究分寸的选择,蛮荒天下不能全部丢掉,不然那个周密,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座换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悬天外。但是也绝不能让浩然天下休养生息,任由礼圣恢复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时。

陈平安如果没有参加这场文庙议事,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忧心。

可他已经来了。

怎么办?

那就干脆速战速决,打烂蛮荒天下,斩杀所有山巅妖族修士,赢得一个真正的万年太平!

争取让师兄崔瀺口中的那个“未必”,一鼓作气,变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场战事,注定只会更加惨烈。因为周密根本不愿意做什么缝补匠,他要万事万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别说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连蛮荒天下的一切有灵众生、山河版图,周密都不介意推倒重来。

既然如此,礼圣不合适说的,我来说。

礼圣问道:“不后悔?”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应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礼圣轻轻点头:“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计较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了,烦人是真烦人,都想动手打人了。”

老秀才与谁都好说话,唯独在至圣先师和他这边,那是真会撒泼打滚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阴阳怪气得半点不讲道理。

陈平安无言以对,忍了半天,大概是习惯成自然,担心那个万一,试探性说道:“礼圣真要动手,也恳请挑个没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礼圣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幕,收回视线,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倾一次,天就塌不下来了。周密这个难题,崔瀺不是留给你这个小师弟的,而是给我们这些老人的。”

“这次拉你过来议事,就像你所想,确实是要你帮我说出那句话。”

“我年纪大,撂狠话,没什么意思。换个年轻人来说,更有……气势?”

“所以你别担心,以后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几分气力就出几分,文庙不是摆设。至于功劳什么的,你也别学老秀才。这笔账到底怎么算,从飞升城到落魄山,你是当惯了账房先生的人,应该很清楚,别跟文庙这边装傻。”

陈平安只是听着,然后老老实实保持沉默。

礼圣嘛,说什么都是道理。

礼圣一振衣袖,天地气象浑然一变。

一直被朱厌在内的某几个大妖真名,压得几乎快要窒息的陈平安,瞬间如释重负,重新变成了一袭青衫。

礼圣最后提醒道:“陈平安,稍后你还要参加下一场河畔议事。”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那条直线上,一左一右,最外侧,多出了两位。

只不过并非通过托月山的镜水月现身,反而像是从文庙这边,跨越那座蛮荒天下山河图,走到了那边。

白泽!浩然九座雄镇楼,镇白泽的那个白泽。

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后哗然,最终喧闹震天。

绝大多数的妖族,无论是飞升境大妖,还是身居某个显赫位置的玉璞境,它们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齐,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礼,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开口,都是同尊称一声白泽老爷。显而易见,对于蛮荒天下来说,白泽,才是那个最有资格担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于白泽老爷在万年之前,选择背叛蛮荒天下所有同类,在先前那场大战之中,又选择袖手旁观,怨气归怨气,服气依旧服气。

道理再简单不过,白泽活得够久,足够强大。

再说了,只要白泽老爷这次愿意返乡,那咱们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没问题!

更何况,还有那个两不相帮一万年的老瞎子,竟然这次也选择站在了蛮荒天下这边。

不过浩然天下这边,一左一右,同样出现了两人。

一个鸡汤和尚,曾经护送那位为浩然天下传法点灯之人。有些佛书记载,正是老和尚为其掌灯护法三十载。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斩龙之人。

白帝城城主已经转身,与那位老者,低头抱拳。

哪怕只是遥遥看一眼的蛮荒天下绯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用说浩然天下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气势磅礴的大道压胜。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双眼凹陷,双手负后,微笑道:“我就是看个戏,站哪里不是站。”

一袭雪白长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个斩龙之人,今天终于恢复真实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男子,好像与老瞎子针锋相对,笑道:“杀谁不是杀。”

今天对峙双方,浩然天下,蛮荒天下。

在两者之间,又有一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

其实哪怕是文庙议事众人,绝大部分也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剑气长城,只是听说那边剑修如云,那边的人都会敌视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边的人,就只是剑修,只有剑修。不讲道理,粗鄙不堪。只会练剑,是异类。

没有悲欢离合。

那边的生生死死,好像都与浩然天下关系不大。因为没见过,没听过,不知道。

在地上那幅蛮荒天下山河图的边缘地带,出现了一条长线,是那剑气长城。

接下来一幕,哪怕是陈平安这种人,都开始老脸一红……觉得礼圣这个手笔,太不讲理了。

因为那边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是一座酒铺,还有一对楹联: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边圣人伏胜:“咋样?”

伏老夫子只得“物归原主”,无奈道:“绝了。”

左右伸手抵住额头。

阿良感慨万分:“好字,学我。”

青神山夫人会心而笑。

这就是剑气长城的那座酒铺?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壶酒,开始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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