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清都山水郎》:做客(2/2)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眼前飞剑,指了指白玄,然后对程朝露说道:“听拳,第一层,是确定一拳来路、轻重、去势;第二层,是观人,看那递拳之人的胳膊、肩头,拳架、拳意,眼神、脸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层,是精准计算天时地利人和,皆要去‘听’得仔细真切。”
程朝露与白玄轻声说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师傅一样知道的。只是曹师傅因为知道你没改主意,所以才没动。”
陈平安笑道:“对的。”
白玄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缓缓而走,学着陈平安的言语风格道:“同理啊,与人武学技击、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么与人问剑一场也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方的拳脚或是飞剑,得分出心思,捉对厮杀。与人争胜,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棋局,判断对方的来路、神通术法,对方有法袍几件、攻防法宝几多,对方境界高低、灵气多寡,是否兼修旁门左道,压箱底的杀手锏到底用过没有、用完没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学问。心思急转,一定要比出拳出剑更快,最终,是为了让武夫和剑修达到一个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听得一愣一愣的,陈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瓜子,称赞道:“可以啊,确实有悟性,比我刚学拳那会儿强多了。”
白玄摆摆手:“一般水准,不值一提。”
裴钱笑道:“不学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机会与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
陈平安也不拦着白玄一个劲儿往某本账簿上蹦跶留名,估计等白玄将来到了落魄山,就会逐渐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英雄气概了。他只让程朝露来回走桩,在旁指点了一会儿拳架细节上的缺漏后,就自去竹椅上躺着休息了。
裴钱坐在一旁的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裴钱眼神晦暗不明,低头道:“我见过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陈平安疑惑道:“然后?”
裴钱双拳紧握:“我听师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边亲近之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一次,老厨子的也只有一次。”
比如崔东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比如朱敛的是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有人居高凭栏而立。
朱敛还乡之时,曾经与沛湘笑言:“谁来告诉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实。”还曾感慨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
贵公子朱敛,其实早在第一次游历江湖,于村野酒店外看了路边的狗一眼,此生便再难释怀,好像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春去也,天上人间,明月高楼。
这些事情,陈平安不清楚,裴钱也不清楚,裴钱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骊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难心安。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袖,神色自若,抬头望向天幕,轻声笑道:“你要相信老厨子,我会相信朱敛。”
裴钱如释重负:“我相信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准备回家了。”
离开云窟福地之前,陈平安带着裴钱走了一趟黄鹤矶,主动拜访叶芸芸。
陈平安覆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头别玉簪,青衫长褂,收起了狭刀和养剑葫,腰间只悬了一块斋戒牌。
裴钱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竟然还是一件法袍,用来稍稍遮掩拳意。她将马尾辫盘成了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很清爽。
崔东山跟着姜尚真乱逛去了,不知道在何处忙活些什么,陈平安就没喊他。
腰系斋戒牌,无视山水禁制,在一处高楼以心神巡视四周的修士确定斋戒牌无误后,就没继续打量那两人。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入那螺蛳壳做道场的黄鹤矶,宽阔的大街、连绵的高门宅邸,让陈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叶芸芸的住处,陈平安拈起兽面衔环,轻叩三下,一个眉目婉约、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开了门,与两位客人施了一个万福,柔声道:“两位仙师,请随我来。”
她得了叶芸芸的授意,领着师徒二人一路穿廊过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实更是神仙钱。
黄鹤矶大小府邸内,三百余个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岗淑仪楼,据说光是这笔买卖就曾经让玉芝岗赚了个钵满盆盈。玉芝岗遭遇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玉芝岗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传。
宝瓶洲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没了,清风城对外宣称是狐国需要封禁百年,让不少仙家门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宝瓶洲精通商贾之道的那拨山上势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转手高价卖给桐叶洲,获利极大。
裴钱微微皱眉,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黄衣芸的架子有点大。”
搁在自家落魄山,就绝不会如此敷衍待客。
陈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钱闷闷道:“我如果一个人来此敲门,这边哪怕不开门都无所谓。可是师父都亲自登门了,她怎么都该露个面。身为止境武夫,气量真不大。”
陈平安笑道:“出门在外,天高地阔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裴钱为师父打抱不平,结果还挨了一顿训,她反而挺开心的。
符箓美人带着师徒二人走到一处幽静院落的月洞门前,里边竹影婆娑。
符箓美人笑道:“到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实面容示人。
走过那条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有一座面阔九间的建筑,碧绿琉璃瓦覆顶,只不过没法跟陈平安当年在俱芦洲捡到的琉璃瓦媲美。后来在龙宫小洞天,陈平安还凭借那几片琉璃瓦与火龙真人做了笔以谷雨钱计数的买卖,火龙真人好像要转手卖给白帝城琉璃阁。所以说,长辈缘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院子极大,可以当演武场用,此时薛怀正在与郭白箓切磋。薛怀是远游境,因此压了一境。而郭白箓虽以弱冠之龄跻身金身境不久,却是接连以“最强”二字跻身的六境和七境,所以双方问拳,不存在谁欺负谁。
叶芸芸站在檐下指点二人出拳,蒲山叶氏子弟的年轻女修叶璇玑站在一旁。她身穿一件龙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着一串渌水坑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难怪姜尚真与蒲山云草堂关系好。陈平安如此想着,向叶芸芸抱拳行礼,叶芸芸亦抱拳还礼。陈平安收拳后轻轻伸出手掌,示意叶芸芸继续为两位晚辈指点拳术。叶芸芸点点头,也不与这曹沫客气。至于两个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别洲武夫会不会因此偷拳,叶芸芸还不至于如此小觑曹沫。
裴钱没有仔细看那两人切磋,更多精力还是放在欣赏风景上。
陈平安倒是没有刻意回避双方问拳,机会难得,可以借此大致判断出武圣吴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过这终究还是境界高了的关系,不然搁在陈平安只是三五境那会儿,估计只要对方不介意,他都能请求双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所以陈平安留心的,不是双方的拳桩招式,而是纯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点意思”。这一点意思又分两种,一种是师传拳种的神意,源头活水从何而来;一种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块心田,决定了一位纯粹武夫能够承载多少拳意流水,以及脚下所走武道的宽窄,武学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这点意思之外,无非就是武夫体魄的坚韧程度了,是否纸糊,其实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陈平安与裴钱心声言语道:“天底下武夫学拳,不过是打人与被打两件事,最终的追求,无非是个‘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钱自然听得明白。
陈平安笑问道:“若是让你压境与那郭白箓问拳……”
裴钱实诚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当于一拳。如果换成其他拳招,估计要两三拳。”
陈平安刚要说话,裴钱赶紧补充道:“师父,我是说自己压境在六境,可没说看不起那武圣嫡传,掉以轻心就压境在五境啊。”
陈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很是从容。
其实他方才的意思是说让裴钱压境在金身境,与郭白箓同境切磋技击。
难聊。喂个锤子的拳。
以前在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对于自己万一能够返乡,最为心心念念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压境,在那竹楼二楼,为开山大弟子喂拳一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现在看来,好像只要自己敢压境喂拳,就是从哪里站起来又从哪里跌倒?这怎么行!
裴钱感叹道:“我又不是师父,压境与人对敌一事,总也做不好。”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厉,不然还要师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黄衣芸不会介意的,说不定以后郭白箓还会主动到落魄山找郑钱问拳。”
裴钱挠挠头。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极其玄妙,讲究一个走桩拳路如步罡踏斗。研习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师堂珍藏有十数幅阵图,诸多拳桩拳招都是从仙人图中演化而来,出手要求拳打卧牛之地,一丈之内分胜负。与敌交手,狭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进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简练,势大力沉,任何一个入门的拳架拳招都需要蒲山武夫反复演练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日积月累,拳意叠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发制人。而且他们还擅长与敌“换拳”,却是要我递出三两拳,只换取他人一拳在身,作为蒲山武夫独有的“待客之道”。若是同境武夫之间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誉为“一拳定生死”,这也是姜尚真要求叶芸芸不可轻易与武圣吴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吴殳的拳重到了几乎没有武德可言的地步,叶芸芸的拳脚一样不轻,极其狠辣。俱芦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说雷公庙沛阿香打拳像个娘儿们,云草堂黄衣芸出拳像个爷们儿,阿香不嫁给黄衣芸当媳妇真是可惜了。
裴钱稍稍用心几分,看过那场问拳之后,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与师父悄悄说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对敌也老到,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师父的说法,就是学拳只学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风的生死厮杀,郭白箓会有大麻烦的。而这个薛怀,拳太死了,竟然压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风,以至于拳意凝滞。师父,吴殳和黄衣芸是不是没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陈平安无奈道:“多看少说。”
裴钱“哦”了一声。
郭白箓是吴殳的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还会同时是关门弟子,所以尽得吴殳拳法真传。薛怀也是备受叶芸芸器重的嫡传,一场耗费半炷香的问拳,双方真正的交手机会其实就三次,而且双方拳路质朴无华,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桩架。简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的武把式,不胡乱跳跃逛荡,不随意拉开身架,嘴上没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热闹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没啥看头。若是只学了两家拳架,而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开个武馆,保证会没生意,要穷得揭不开锅。
叶芸芸说道:“都先休息一炷香工夫,等下薛怀不用压境。”
薛怀和郭白箓同时后撤一步,与对方抱拳致礼。
进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薛怀和郭白箓依旧留在外边。
叶璇玑备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烂绳茶。茶叶的名字不好听,却好喝,是桐叶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钱本来想要站在师父身后,却被陈平安赶去坐下。
陈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钱。很多年前的裴钱还是个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黑炭小姑娘,每次远游歇脚,只要给她瞧见了桌凳,都会撒腿狂奔,飞快抢占位置。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往往坐在椅子上,双脚都踩不到地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望向对面的叶芸芸,开口说道:“晚辈与青虎宫陆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应该会路过清境山天阙峰,到时候为蒲山讨要几颗坐忘丹,就当是与前辈赔礼道歉了。”
叶芸芸摇头道:“礼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气。”
见那曹沫穿着,青衫长褂如读书人,叶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称之。
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炼丹宗师,尤其是青虎宫的坐忘丹,更是陆雍炼丹的看家本领之一。此丹能够帮助修道之人静心养神,温补心窍,祛除修士细微处的隐患。只是坐忘丹极难炼成,除了耗费大堆天材地宝,对天时、地利的要求也极高,关键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昔年桐叶宗祖师堂赏赐有功地仙,经常会有几颗坐忘丹。纯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借用陆雍当年与某位“陈公子”的说法,就是坐忘丹送给断头路上的莽夫,如同牛嚼牡丹,太过大材小用了。
对于武夫、修士界限不那么明显的蒲山云草堂来说,一炉坐忘丹,不管是几颗,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补之物。所以说,眼前这个曹沫,确实很会做人。
如果不是双方关系浅,以叶芸芸的脾气,绝对不会含糊。坐忘丹是山上千金难求的稀罕物,若是能够重金购买,溢价再多都无妨,多多益善,青虎宫有几颗,蒲山就愿意买几颗。只不过当年青虎宫雄踞北方,只会拿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与桐叶宗、太平山这样的山巅大宗门当人情半卖半送,哪里轮得到蒲山,何况陆雍是一洲地仙当中公认的最瞧不起纯粹武夫的地上真人。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头笑道:“前辈可能误会了,怪我方才没说清楚。我只敢保证陆老神仙会用一个青虎宫不挣钱也不亏钱的公道价格卖给云草堂,我现在甚至不敢确定青虎宫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炉,陆老神仙就会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购买,只看云草堂的决定。”
叶璇玑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叶氏的家法多规矩严,她都要劝说祖师奶奶赶紧答应下来了。
裴钱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万里,其实一直留心着师父的神色和言语。
果然还是师父行事老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若是那黄衣芸一开始就点头答应下来,师父肯定就顺水推舟,白送给蒲山几颗坐忘丹。可既然黄衣芸有些客气,师父自有补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台阶可走。
是师父、蒲山和青虎宫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联起来,所以只是做一件依旧比较在商言商的买卖。退一万步说,如果黄衣芸这点面子都抹不开,依旧不肯点头,那么今天师父主动登门的赔礼道歉,也就可以顺势点到为止了。
叶芸芸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我就先行谢过曹先生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道:“若是青虎宫暂时没有现成的坐忘丹,我也会恳请陆老神仙寄信一封给蒲山,大致说明情况。”
叶芸芸看了眼对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劳曹先生替我与陆老真人道一声谢,若是暂时没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宫炼此丹时先与蒲山打声招呼,我会亲自去清境山取丹,顺便为陆真人和清境山护道一二。”
如果没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释,叶芸芸真要觉得这家伙是在信口开河了。如今的天阙峰陆雍,绝不能以寻常元婴修士视之。一洲版图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万瑶宗,别说是云草堂和白龙洞,陆雍甚至可以完全不卖金顶观的面子。
陈平安站起身,裴钱立即跟着起身。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搅前辈教拳了。”
叶芸芸起身,看了眼裴钱,笑问道:“不如让郑钱与薛怀切磋一二?”
陈平安也看了眼裴钱,裴钱的意思很明确,要不要切磋,师父说了算。真要问拳,一拳还是几拳撂倒那薛怀,师父发话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数,掌握好出拳的次数和轻重。
陈平安笑着摇头:“今天还是算了吧,以后我们师徒有机会拜访蒲山再说。”
叶芸芸起身相送。这次她一直将师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门那边,还是陈平安示意她留步,不然她会一路送到府邸大门口。
叶璇玑陪着叶芸芸一起走在竹林小径上,以心声说道:“祖师奶奶,这位曹先生脾气挺好的,先前我帮忙续茶水那会儿都不忘与我点头致谢呢。”
如果说那个周肥的眼神会让女子觉得衣服穿少了,那么这位曹先生的视线则会让叶璇玑觉得哪怕给他无意间撞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他都会非礼勿视。
叶芸芸淡然道:“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她其实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则不宜与一个家族晚辈多说——曹沫此人太聪明。
叶璇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帮咱们买到一炉天阙峰坐忘丹?这个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宫的陆老宫主因为那桩陈年恩怨,对所有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之处就在于能够让修士心关处好似养出山下百姓大门上用以驱邪避秽的两尊门神,帮助修道之人庇护心关。每当练气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还能让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婴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宫独门秘制的坐忘丹在桐叶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誉。
青虎宫一位道门真人曾经为弟子护道下山历练,被一位远游境武夫重伤,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断绝。而打伤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师父后来又被武圣吴殳重伤,需要用几种灵丹妙药来吊命,青虎宫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远游境武夫亲自去青虎宫求药,陆雍不管对方如何低声下气道歉,只是闭门谢客。最终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几炉坐忘丹,多活个五六年问题不大。所以说,山上恩怨太容易风水轮流转,看人笑话的时候偷着乐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也别太大。
叶芸芸点头道:“既然曹沫开了这个口,陆雍多半会答应的。”
叶璇玑嫣然一笑,压低嗓音说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阀世族出身,行坐言谈之间很是风流蕴藉呢。”
叶芸芸难得在蒲山晚辈面前有个笑脸,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游历没几天,就忘记山上的前月下柳梢头了?”
叶芸芸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学拳的武痴,不然蒲山不会有今天的盛况。
叶璇玑俏脸一红,试探性问道:“祖师奶奶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心动的男子吗?”
叶芸芸摇摇头:“男女情爱无甚意思,不如学拳,屹立山巅。”
陈平安离开这处府邸后,没有就此离开黄鹤矶返回云笈峰,而是施展障眼法,让他和裴钱的身形面容都看不真切,然后带着裴钱去了同一条街上的另外一处仙府。
在还没有离开叶芸芸府邸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重新覆上了面皮。
此刻依旧是一位符箓美人开的门,陈平安先询问了一句此处是不是金顶观供奉芦鹰的下榻之处。这话其实问得不合规矩,但符箓美人也没恼,只是笑着不说话,陈平安就自报名号和来历:“曹沫,姜氏供奉。”
一听说对方是姜氏供奉,又有那头等斋戒牌悬佩在腰间,符箓美人便立即说她去通报,劳烦陈平安稍等片刻。
玉芝岗淑仪楼制作符箓美人时用上了“阴宅”手段,符箓炼制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栈,女鬼或魂魄寄居其中后,就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无论姿容还是心智都与常人无异了。同时,淑仪楼符箓美人之所以能够冠绝一洲,还在于负责绘制符箓的两位丹青圣手各有绝技。其中一位能够在符纸上绘画出女子的一份独到神韵,使得淑仪楼符箓美人人人各异,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绝不死板。另外一位则能够增添点睛之笔,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都如藏书的善本、孤本。可惜大妖攻伐势不可当,而且手段暴虐,最终玉芝岗毁弃,淑仪楼倒塌,两位身为山上道侣的丹青圣手便烧尽符箓,自毁金丹殉情。
在门口等人的时候,陈平安以心声问裴钱:“想什么呢?”
裴钱说道:“比起收人情,好像送人情更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江湖没白走。”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来找这个芦鹰,是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亲眼亲耳确定一下金顶观的门风。”
裴钱说道:“金顶观?尹妙峰和邵渊然?”
陈平安点点头:“那两位大泉供奉都算我们的老熟人了。”
芦鹰缓缓走到门口,打了个道门稽首:“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
陈平安还了一个道门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钱板着脸,忍着笑。师父这是干吗呢,一连串随口胡诌的头衔,到底是有意显摆还是故意露怯呢?
芦鹰忍着心中些许不适,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陈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误会,必须专程登门与供奉真人赔个不是。”
芦鹰问道:“是白龙洞尤期与人切磋拳脚道法一事?”
龙门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尤其马麟士更是板上钉钉的地仙资质,有望成为白龙洞历史上的一位中兴之祖,虽说将来跻身上五境注定极其不易,却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所谓的年轻俊彦,其实连“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陈平安点点头:“正是此事。”
芦鹰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夫来自金顶观,可不是什么白龙洞修士。此次之所以离开道观,是为那些孩子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误会是与白龙洞结下的,就该早早去与白龙洞解开。曹客卿,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与白龙洞一个小小龙门境的晚辈没什么好聊的。”陈平安略带几分讥讽神色说道,“供奉真人是桐叶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曹沫久仰大名,不来此地,该去何地?就算是白龙洞两位祖师爷今天做客黄鹤矶,我也只当没看见。至于误会不误会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心上,谁该给谁道歉,谁该登门做客,其实暂时还两说。”
芦鹰抚须而笑,轻轻点头,感叹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来又是一个奔着自己金顶观名头而来的家伙。这一路,芦鹰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的谱牒仙师、山下的帝王将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大体上都能让他称心如意,比如吴殳的嫡传弟子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龙洞那边不消停。倒也好,让他芦鹰的露面机会更多。
先前在大泉蜃景城,马麟士那个小惹祸精就招惹了一个皇亲国戚。一个瘸腿断臂的邋遢汉子在酒楼里与一帮糙汉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带着一身的马粪味道,谁能想到这种货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在这规矩森严的云窟福地,又是这个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过去,丢尽了颜面。尤期这些天一边闹着要返回师门,一边秘密飞剑传信白龙洞。芦鹰就当是看个热闹散心了,不然这会儿也不会这么有耐心,愿意陪着一个狗屁倒灶的玉圭宗二等客卿消耗光阴。
在山上谱牒当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这个自称玉圭宗二等客卿的家伙还真让芦鹰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致。倒是那个当时蹲在栏杆上的白衣少年,别看吊儿郎当,满嘴胡话,却极有可能是一位“宗”字头的谱牒地仙,不显山不露水,路数比他芦鹰还要野修,竟然敢仗着境界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对尤期施展定身术。当然,还有那个让芦鹰已经记仇在心的周肥,芦鹰却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桐叶洲遍地浑水,过江龙实在太多。比如来自三山福地万瑶宗的一对父女,仙人境的韩玉树、玉璞境的韩绛树,杜老观主就极其忌惮。
说实话,桐叶洲的本土修士还真没几个能入芦鹰的法眼。因此,面对眼前这个头衔多达三个,却没一个真正有分量的家伙,芦鹰就渐渐没了耐心。不承想那人竟然还有脸视线偏移,瞧了瞧大门内,大概是在暗示自己这位供奉真人,为何不带他们进门一叙……芦鹰心中冷笑不已,刹那之间,他就以元婴修士大神通,试图勘破那道山水涟漪障眼法。芦鹰毫不在意此举是否犯忌,想要凭此来确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两。那曹沫便立即再起一道山水障眼法,脸色隐隐作怒。
芦鹰微微有了些笑意,好像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他便是恼火又如何,蹦跶个什么?
曹沫甩袖而去,走下台阶,突然转头说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带人下山历练,最好选择中午出门。”
芦鹰始终站在原地,听得一头雾水,误以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语。
裴钱淡然道:“因为早晚会出事。”
芦鹰脸色阴沉起来。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胆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谱牒仙师出身,估计是凭着祖师堂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捞了个供奉、客卿当当。他这样想着,便抬脚跨过门槛,那两人见状立即快步离去,其中曹大客卿还有意无意地扯了扯腰间斋戒牌。
芦鹰收回那只脚,冷笑一声,转身后嘀咕一句:“这些个天杀的谱牒仙师,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陈平安和裴钱都听见了芦鹰的那句嘀咕。裴钱笑道:“师父,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骂自己比骂人还凶,输不了。”
陈平安却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毫无线索。是一种出现了纰漏,遇到了万一的某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若真要讲道理,大概就是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一贯挨了打就比较长记性。那个芦鹰,最后显得不太自然,不是脸色、眼神,而是心境与气象。
裴钱说道:“师父,此人道心污秽不堪,金顶观选用芦鹰担任首席供奉,门风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嗯”了一声。
芦鹰与跟在身边的符箓美人调笑着回到房间,待那美人离开,老元婴瞬间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抓住把手,一脸匪夷所思,汗流浃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经返回蛮荒天下了吗?”
先前芦鹰以一道独门秘术勘破障眼法,本来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确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为金丹境,顺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实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这道得自一处秘境仙府的神道术法,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相。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芦鹰不会轻易祭出。一来用处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谱牒、身份、境界、法宝。再者,芦鹰之所以能够一步步成为元婴,大半机缘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笔陈年旧账又牵扯到一桩两个宗门十数位谱牒嫡传悉数身死的惨案。所以哪怕面对那个白衣少年,还有站在黄衣芸身边的周肥,芦鹰都会当自己没有这门比较鸡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这次这么一瞧,就给芦鹰瞧出了一场滔天大祸。
当年在金顶观,年轻金丹邵渊然的修道之地,书案之上,芦鹰无意间瞥见过一幅人物画卷,邵渊然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陈隐,陈平安。
当时看邵渊然神色微变,芦鹰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机。最终双方一番钩心斗角,芦鹰才得到了一个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难测,来历古怪,曾经在大泉王朝兴风作浪一场。但是邵渊然只说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之所以能够得以保全,是因为此人原本打算将一座京城视为囊中物了。邵渊然那小子也够心狠,非但不用芦鹰发心誓,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就比让芦鹰发誓保密更管用了,那句话就是:“陈隐和陈平安都是化名,他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年轻十人之一,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
芦鹰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出一口气。
斐然。陈隐,陈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为何玉圭宗最终与大泉王朝一样,险之又险,却最终屹立不倒?是不是这里边……芦鹰又开始满头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他道心不稳,只觉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罢,随你们闹腾去,这桩事情,就算在金顶观杜含灵面前,老子也绝口不提半个字。
芦鹰动作僵硬,缓缓转头,望向屋门口。一个扎丸子头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门,双臂环胸,似笑非笑。芦鹰刚要起身,背后就有个温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个青衫客站在椅子后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椅背。
芦鹰立即放回刚刚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子上,好像沦为那个挨了一道定身术的尤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元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直流,整个人都不敢随便起念。
背后那人双手叠放在椅背上,笑呵呵问道:“晚辈擅自登门入室,供奉真人会不会生气呀?”
芦鹰甚至不敢动作过大,只稍稍摇头,像是谱牒仙师见着了自家开山老祖般,斩钉截铁道:“不会不会,晚辈不敢,绝不可能!”
片刻之后,芦鹰面如死灰,嘴唇发抖。因为不愿束手待毙的老元婴施展了又一门压箱底的逃命本领,将那金丹和元婴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离开府邸,去与如今唯一信得过的止境武夫叶芸芸通风报信。到时候躲在她身边,再死死护住一处镜水月,迅速告知金顶观,自己就有一线生机。要说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说那姜尚真会不会给机会,就算做得到,芦鹰不到必死境地,也绝不愿意如此拿一条命去换功德。揭穿了玉圭宗与蛮荒天下的勾结内幕又能如何?一份文庙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顶观头上,他芦鹰却是身死道消得彻彻底底。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
芦鹰喟叹一声,以相对生疏的蛮荒天下大雅言开口说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都随你了。”
那人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芦鹰立即苦着脸,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斐然剑仙,我们再聊聊?只要为我留条活路,我绝对是万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掐住芦鹰的脖子。刹那之间,芦鹰别说是嘴上开口,就连用心声言语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说话啊。活路?别说是一个元婴芦鹰,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给你们桐叶洲留下了一条活路,供奉真人骂人和说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钱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师父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管,只是伸手摸了摸发髻,再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好多年没贴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小黑炭的时候,师父会帮她洗头,教她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什么山穷水恶,人心鬼蜮,师徒二人在远游路上,好像处处山清水秀。很多年后,当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总能听到投师如投胎的说法。她觉得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认了师父,她就像一个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个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实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裴钱偶尔也会觉得练拳好苦:当年如果不练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会更好些?尤其是与师父重逢后,裴钱连师父的袖子都不敢攥,就更觉得长大没什么好的了。但是当她今天陪着师父一起潜入府邸,师父好像终于不用为她分心劳神,不需要刻意叮嘱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终于能够为师父做点什么了时,她就又觉得练拳很好了,而自己吃苦还不够多,境界还不够高。
等到裴钱回过神来,发现师父已经搬了把椅子,与那芦鹰相对而坐了。
陈平安转头教训道:“大敌当前,这都敢分心?”
裴钱挠挠头:“有师父在啊,就偷个懒。”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她赶紧说道:“晓得嘞,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过说实话,哪怕裴钱站着不动,挨那元婴芦鹰一道杀手锏术法又如何?还不是她受点伤,换芦鹰毫无悬念地被三两拳打死。
真不是裴钱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谈体魄,哪怕是玉璞境,也如纸糊竹篾一般,挨一两拳就喜欢直挺挺倒地装死,可劲儿坑她的钱。
只不过裴钱哪里敢与师父说这种话,求啥都别求栗暴。长命那个上了岁数的女子,说话还是有点水准的。
裴钱环顾四周,是一处剑气森严的小天地。
师父是剑仙了啊……
陈平安不知道裴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拉着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婴老前辈闲聊谈心,一边听芦鹰讲那斐然流传不广的几个事迹,一边笑骂道:“厚颜无耻,我可没他这样的孙子。”
芦鹰心中悲凉万分:斐然剑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义何在?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芦鹰坚信自己是斐然,最好杜含灵也如此认为,一旦双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势就会变得极有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芦鹰先在那符箓美人身上遥遥施展了定身术,再独自将曹沫送到大门口。金顶观首席供奉虽然和和气气,只是神色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倨傲姿态,显然依旧是以前辈自居,与曹沫勉励了几句,双方就此别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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