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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等一个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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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等一个人

朱敛到了压岁铺子,嫌弃铺子太久没开火,灶台成了摆设,便让裴钱去买些菜回来,说是做顿饭,热闹热闹。

裴钱忧心着去往玉液江的秀秀姐,不愿意挪窝,想着等秀秀姐回来了再说。就说隔壁草头铺子每天都开伙,咱们去那边蹭顿饭吃不就得了,酒儿小姐姐手艺还是不错的,整条骑龙巷都闻得着饭菜香。朱敛没答应,说一间铺子有一间铺子的人气风水,饭菜可以蹭,人气可带不回,人气哪里来,无非就是饮食起居,有炊烟,有被褥翻晒,最好有点读书声,光有打算盘的声响,不成事,天底下财运本就难留下,得靠一份人气帮着收拢在家中。

裴钱没辙,就数老厨子的规矩多、讲究怪,道理还说不过他,只好带上右护法小米粒,打算去不远处街巷铺子,买些野味、蔬菜回来。石柔心中愧且怕,总觉得朱敛是在敲打自己,嫌弃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没能帮着落魄山挣着大钱,又坏了铺子风水,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钱塞给裴钱,当时裴钱嘴上说“这哪成这哪成,记在铺子账上比较合适”,却不等石柔收回钱袋子,便将一袋子铜钱收入袖中,一跺脚,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见外,下不为例啊”,然后带着周米粒一起吆喝着呼啸远去,瞬间没影了。

小镇如今成了槐黄县县城,大街小巷,商铺林立,许多铺子开始贩卖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卖出一件,动辄几枚神仙钱,在新郡城那边都能买下一栋宅子。其实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如今名气不小,铺子里边摆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贵,至少东西是真的,但就是因为贵了点,所以买的人不多,看的人不少。

来此游历的大骊学子络绎不绝,会祭拜老瓷山、神仙坟的文武庙,游历西边的众多仙家山头,去往披云山,拜访林鹿书院。至于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无非与负笈游学的读书人相比,将赏景路线反一下,桃叶巷的桃树,杏巷附近的铁锁井,骑龙巷卖糕点、果脯的压岁铺子,看似贩卖杂货、实则与仙气沾边的草头铺子,龙尾溪陈氏开设的新学塾,这些个地方,外乡人往往都是必须要顺路逛一遍的。

人来人往,不大的小镇,熙熙攘攘。

朱敛去了灶房那边,水缸里没水,便寻了根扁担,肩挑两只水桶,如今汲水,铁锁井是不成了,给圈禁了起来,大骊朝廷在小镇新凿了数口井,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烦,只是上了岁数的当地老人,总念叨着味儿不对,不如锁龙井那边挑出来的水甘甜。日子得过水得喝,就是不耽误碎碎念叨,就像没了那棵遮阴纳凉的老槐树,老人们伤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脸上挂鼻涕、穿开裆裤的孙子辈孩子们,不也过得十分欢快无忧?

压岁铺子一下子没了人,石柔独自坐在柜台后边,有些不适应,便想着裴钱会买什么菜回家,再想着朱敛稍后系上围裙、手持锅铲的下厨情景,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门外的黄昏余晖,也像是脚步悠悠,一点一点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样是落魄山名下的草头铺子,生意进账,比起看似账本更厚更琐碎繁多的自家铺子,其实要好太多太多,随便卖出一件,便顶得上压岁铺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贾晟,如今也不爱抛头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颈,把铺子生意交给了两个弟子,不苟言笑的瘸子年轻人赵登高和乖巧伶俐的田酒儿。

贾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近成为落魄山藩属的黄湖山那边修行,不问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练气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静坐修行,远离人烟,断绝红尘,所谓的下山历练,不过是以他人人心砥砺自家道心。按照朱敛以前随口与裴钱闲聊所说的,只在山上道场修行,无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够有所成,但是极难大成,所以才有了静极思动,主动走入红尘中。

这样远离人间的山上神仙,听惯了山风松子落的云中客,按照朱敛的说法,心性如何?不如何。不说拳头大小,境界高低,只说那心路长远,山上光阴数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辈子走得更远。心路远不远,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终究人少。

石柔觉得这番话,说得好没道理,细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于自家那位年轻山主就比较另类了,从来没闲着,放着这么大一份家业不打理,一年到头当甩手掌柜,在外边游历的时日,远远多于在自家山头待着享福、修行。

据说那座水运极佳的大山头,之所以能够被收入囊中,陈灵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与黄湖山,双方一手交钱一手给地契,龙州刺史府、朝廷礼部和户部记录在册,黄湖山就悄悄成了年轻山主名下的产业。对于一门心思想着有那么座山头的贾老道人,石柔不太亲近,总觉得过于市侩了。

黄湖山的风水,可不简单,也是你贾晟能够觊觎的?

成为落魄山记名供奉前后,贾老道就是两个人。之前,对石柔那是百般客气,串门殷勤,没话聊也要在这边坐上许久,拐弯抹角套近乎,让石柔都要头疼;师徒三人皆成了记名供奉之后,贾老道便一次都不来压岁铺子了,石柔清楚,这是在跟自己摆架子呢,想着自己主动去隔壁那边坐坐,说几句捧场话,石柔偏不。

以前忙着担惊受怕,万事不多想,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的安稳日子,终于让石柔嚼出许多余味来。

年轻山主买山头,真是精明得一塌糊涂,从来大赚,还是闷头挣钱不外露的那种。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贫寒少年,也没读过一天书,发迹过后,竟然从来没有半点炫耀心思,实在难得,可要说山主小气吝啬,又万万不是,哪怕是在半点功劳都算不上的石柔这边,也算极为大方了。那么些山头,都是年轻山主以极低价格收入,不但如此,黄湖山有现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并转手交予落魄山祖师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现成的一座大渡口,连包袱斋那些砸下许多神仙钱打造出来的仙家铺子,一样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敛挑水而返,前脚刚到,各挽一只竹篮的裴钱和周米粒后脚就到了。

周米粒帮着生火,鼓起腮帮子对付吹火筒,裴钱一边择菜,一边打趣小米粒悠着点,小心把整个灶台都给吹飞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烬在嘴里,裴钱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着,说差点吃饱喽。老厨子系了围裙,用井水仔细清洗过了砧板,早已磨过了菜刀,准备大展手脚。

石柔想帮忙也帮不上,站在灶房门口那边显得有些多余,又不好走开,就那么杵在门口当门神。

其实石柔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反正自己从来如此,她看着灶房里边的热闹劲儿,只是年关尚未到,便好像已经有了年味儿。

朱敛以刀切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裴钱站在一旁,赞赏道:“好刀法,老厨子你咋个不使刀对敌?”

朱敛头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话,仗剑远游,不是更好看些?”

裴钱无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厨子你年轻的时候肯定也俊不到哪里去,哪来这么多头。”

朱敛说道:“就因为不俊,所以才要瞎讲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岂不是更找不着媳妇?”

裴钱说道:“那你到底找着没?咱俩在那个江湖上,辈分隔得太远太远,你名气又不大,关于你的江湖事迹,我听得不多。”

朱敛随口道:“金团儿枣泥糕,你在南苑国京城那边,不早就听说过了?”

裴钱立即瞪眼轻声道:“隔墙有耳,还是老江湖哩,这么不谨慎!前边我这小江湖,说了这啥国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肠子,你当时不纠错就已经错了,怎么这会儿自己还来?”

朱敛点头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

裴钱问道:“不知道种夫子和曹木头今年赶不赶得回来?”

朱敛摇头道:“难,读书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铺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钱又问道:“那今年春联谁来写?师父的祖宅、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竹楼,加上那些宅子,还要加上别处那么多的山头,好像要写好多啊。”

朱敛笑道:“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和大风兄弟都可以帮忙。”

裴钱皱眉道:“老厨子你帮忙,我勉强可以答应,但是郑大风写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吓得不敢进没事,可千万别把那福气财运都一并吓跑了。”

朱敛说道:“大风兄弟其实内秀,除了下棋,写字学问,都很好的。”

不过朱敛突然说道:“算了,还是不让大风兄弟出力了。”

裴钱乐和起来。

坐灶台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着那根竹制吹火筒,一脸疑惑,裴钱坐在一旁嗑瓜子,小声解释道:“夸人内秀,其实就骂人长得丑。”

周米粒看了眼老厨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郑大风的模样,咧嘴笑了起来。落魄山家里,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样,比较对得起山上景色?

朱敛让石柔也炒两个小菜,石柔倒是想要拒绝,只是哪敢。

朱敛便拢了拢围裙,坐在灶房门槛那边。

裴钱嗑完了瓜子,开始掰手指:“我师父、魏山君、大白鹅、供奉周肥,其实落魄山,好看的人,还是很多的。”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凑到裴钱耳边,小声道:“山上门派,镜水月能挣钱嘞,他说过,其实天底下最容易挣钱,是那些仙子的神仙钱。”

裴钱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师父能挣这种钱?”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绝对不能!”

裴钱松开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让大白鹅、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卖色相挣这钱,说不定真可以财源滚滚。”

周米粒赶紧做了一个翻书抄书的动作。

裴钱点头道:“可以,在账本上再记你一功。”

朱敛有些幸灾乐祸:“此事可行,下次祖师堂议事,可以说一说。”

裴钱聚音成线,和老厨子说道:“在剑气长城,瞧见个玉璞境剑仙,叫米裕,长得也还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着心境吧,漫山遍野的朵儿,可心,笑死个人,惹了咱们,师父和大白鹅都还没出手,那米裕就差点挨了大师伯一剑,其实也可以将功补过嘛,来咱们落魄山当个外门的首席杂役弟子,与大白鹅他们一起凑成四个人,帮着落魄山挣够了钱,就可以回家。”

朱敛点头道:“咱们落魄山是需要个剑仙镇场子,架子的也成。”

然后朱敛蓦然大笑起来,也不与裴钱、小米粒说缘由。

崔东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岳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说姜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个玉璞境剑仙米裕……

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脸皮当回事,挣这镜水月的神仙钱,肯定一个个谁都不别扭。

朱敛身体后仰,瞥了眼正屋那边的老旧春联,风吹日晒雨淋挂了一年,默默护了门院一年,很快便要换了。

朱敛说道:“请春联,在我家乡那边还不太一样,有两请,春节时分,请春联上梁,是一请。少爷家乡这边,就是如此。只不过我家乡那边还有一请,在二月二前一天,请春联下梁,就是把春联请下来,请到敬字炉里边走一遭,算是功德圆满了。按照老话说,这些春联,是请给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种香火,然后得再写再请一次春联,这才是护着家家户户风水的。还有那福字倒贴,得贴家里边,大门那边是不贴的,福到家门口,终究还不算入了门,有些人家,祖上积德,家风纯正,自然留得住,不过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贴家里边。”

裴钱白眼道:“我小小年纪就游荡江湖,四海为家,晓得这些闹啥子嘛。”

说到这里,裴钱与周米粒小声道:“其实就是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

周米粒使劲点头:“都这样都这样,游荡,这个‘游’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个小江湖,也喜欢游荡哑巴湖。”

周米粒抬起双手,比画起来,游来晃去。

裴钱就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说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也不怕出糗,因为小米粒根本不懂风光和寒酸的分别嘛。

裴钱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了一圈。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敛说道:“拳不在重。”

裴钱问道:“有说法?”

朱敛笑道:“你觉得我对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钱点头道:“不算轻了。”

朱敛又问:“那么出拳为何?”

裴钱想了想,答道:“讲理,挣钱,救她。”

谁都不了解秀秀姐,裴钱了解。

朱敛又问:“祸端在何处?”

裴钱答道:“作为水神,身在江湖,风气不正,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一门心思想着结交豪杰神仙,对于辖境百姓、一地风水,做事也做,可其实全然不上心。”

朱敛点头道:“很好。你可以独自出门走江湖了。”

裴钱白眼道:“没有师父的允许,我才不下山出远门。”

周米粒点头道:“外边的江湖,可凶可凶!”

随后端菜上桌,不算太丰盛,米饭没少做。

有裴钱在桌上的时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着的,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摆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刚要下筷子,阮秀便从压岁铺子前堂走到了后院,站在门槛那边,说道:“吃饭了啊。”

裴钱起身道:“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张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赶紧起身,拿了碗筷,去与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给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饭,用饭勺压得结结实实,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没动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饭啊。”

裴钱欲言又止,瞥了眼压岁铺子前堂那边。那边来了个一身水运稀薄、金身不稳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说道:“要是嫌弃那个家伙,我让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门口那边跪着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不用不用。”

朱敛跟着笑道:“吃饭,先吃饭。”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所在落魄山霁色峰。

位于群山最东边的真珠山,因为太小的缘故,从未动土。

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

距离落魄山最近的北边灰蒙山,拥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鳌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剑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黄湖山。落魄山其实已经拥有总计十一座藩属山头了。

落魄山,有些树大招风了。

尤其是那个清风城许氏,与落魄山有新仇旧怨,不太消停。毕竟当初清风城看不清形势,就与大骊划清了界限,转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价格高低,朱砂山便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之前,清风城也顾不上这点,只是当形势安稳之后,就开始挠心挠肝了,毕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无的利益,更担心朱砂山会成为年轻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许氏与龙州新刺史魏礼打过招呼,与礼部左侍郎也通过气,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枢的清贵京官,先后都找过落魄山,可惜在朱敛这边碰了一软一硬两颗钉子。

对于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主动登山拜访,朱敛十分客气,可对于借着祭祀一事顺路来落魄山谈事情的礼部官吏,就没那么热络了。

毕竟魏礼只是公事公办,关于朱砂山一事,并无偏袒,哪怕碍于颜面,其实只需要让郡守登山,就算礼数足够,可魏礼仍是亲自登门,反而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礼部员外郎,不过只是郎中辅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山上,一开口就说想要去霁色峰祖师堂看看,朱敛也就没给什么好脸色了。郑大风因为这个,笑话了魏檗个把月,把魏檗给恶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让那个礼部员外郎挪位置,真当一洲山君没点门路?

不过朱敛劝阻下来,说有这样傻子当对手,是好事,得好好养着。

其实那位大勇若怯的外乡剑修崔嵬已是金丹境瓶颈,照理来说,崔嵬问剑玉液江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朱敛觉得这么一个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来用,太可惜,一个清风城许氏,还不至于落魄山应付得手忙脚乱。

将来崔嵬出剑,必须得是元婴境瓶颈,甚至是玉璞境修为才行,务必一剑功成,必须要让对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经悄然返回。当然,这里边有个前提,崔嵬得真心认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宝的那个说法,最大的错,错在何处?错在还是低估了人心与心气,真正的一山栋梁,乱世当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对又对在何处?对在了小姑娘自己尚不自知,如果不将落魄山当作了自家山头,断然说不出那些话,不会想那些事。

朱敛知人心,深也远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敛管家,山主陈平安便可放心远游,不怕晚归。

压岁铺子前堂那边,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赔礼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过不是她亲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给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宝,她觉得这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至于先前那个老人所谓给了她一门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没有当真。不但如此,她已经写好了一道可以直达礼部尚书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头黄庭国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龙王篓,试图镇压玉液江水神祠,威慑百姓,差点酿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惨祸。

落魄山管事朱敛,更是一见面便蛮横不讲理,直接出拳重伤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实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冲澹江水神同僚奉劝过她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当了。”

但是她如何听得进去,更何况那头精怪出身、骤得神位的冲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至于某些拐弯抹角的内幕,他更是个局外人。

阮秀出自龙泉剑宗,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不假,可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当真愿意为了这种事情,与整个大骊山水律例掰手腕?

当意外临头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这条小镇骑龙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无泪。委实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洽洽地吃着家常饭。她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着一碗断头饭,还是空碗,饭都不给吃的那种。

那边吃过了饭,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铺子那边。

阮秀在挑选糕点,裴钱带着周米粒站在柜台后边,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个儿太矮,脑壳儿都见不着。

朱敛坐在一条长凳上,笑着开口道:“市井斗殴,一拳打在谁身上,有多少疼,与那仙家斗法,谁挨了一记法宝,其实道理是一个道理,真要计较,道理没什么大小之分、贵贱之别。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点了点头。不懂装懂,懂了其实她也不认可,但是形势所迫,还能如何。

如果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谱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没有那个“她”帮你们出手教训自己,哪有现在的事情。终究双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势压人。

背对众人的阮秀皱了皱眉头。

朱敛笑道:“裴钱,带着小米粒去后边。”

裴钱哦了一声,拍了拍小米粒脑袋。

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台:“我知错了。”

裴钱挠挠头,无奈道:“咋个这么费劲呢,不就是诚心诚意认个错嘛,有那么难吗?!凭什么觉得礼数够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够了?”

然后裴钱病恹恹趴在桌上:“我不喜欢这样。本来多简单一事,那水神府官吏与小米粒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不就行了吗?结果那老妪也好,官吏也罢,腌臜算计那么多,不认错也罢了,一个个歹意恶念横生,跟一团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吓唬人,这是干吗呢。”

朱敛笑道:“错了,这还真就是咱们最强人所难的地方。要是给旁人看了去听了去,也会觉得咱们是得理不饶人,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而让你更加生闷气的事情,是这些旁人的恻隐之心,也不全是坏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线所在。”

裴钱听得头疼,闷闷不乐道:“可总不能就这么闹大了吧,打杀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们落魄山?你都说了外人都会帮着玉液江了。何况我也觉得哪怕这位水神娘娘说不认错,也不至于打死她啊。师父在的话,会怎么处置呢?”

朱敛想了想,说道:“大概少爷能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帮着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顺吧。对错是非,不多一点,不少一点。”

只是有些事情,朱敛就先不与裴钱说了。

例如牵扯到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甚至更远的一些内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经悄悄弯下膝盖,偷偷把脑袋躲在了柜台后边。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铺子里边,你们谁都看不见我……

朱敛不着急。这一切,也能帮着裴钱修心,不然朱敛早就随着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钱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的大敌,其实是裴钱的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将那位水神娘娘打烂金身,或者是炼化掉整条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独活,不是喜欢觉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吗,那就用自己的道理与大骊朝廷讲去。

换一个更加尽心尽责的江水正神,对于如今的大骊朝廷而言,还不简单?

至于一些可能性,寻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掳走,被参了一本,一座山头就此覆灭,反正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就不是道理。论心论事自古难两全。

裴钱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师父回家了,我再问师父。”

朱敛笑着点头,望向阮秀。

阮秀拈起一块桃糕放入嘴中,转过头,含糊不清道:“我随便啊。”

阮秀望向那个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还不走?”

水神娘娘仓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个清风城许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两个招惹祸事的下属官吏。

至于落魄山,丝毫不敢恨。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敛对裴钱说道:“修行一事,不是为了可以不讲理,而是为了更好讲理,力所能及地,帮弱者去把道理讲清楚。这和修行有成,境界够高,拳头便是道理,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朱敛又笑道:“慢慢来就是了,每个人的行善之事,兴许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无分别。”

阮秀继续挑选着糕点,说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啊。”

裴钱问道:“秀秀姐,怎么说?”

阮秀说道:“好好修行。”

朱敛如释重负,他还真怕这位阮姑娘说出些惊世骇俗的“纯粹”道理来。

阮秀拈起一块糕点,笑道:“新鲜糕点,是好吃些。”

裴钱有些犯愁:“我修行,乌龟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脑袋,说道:“其实乌龟凫水,上岸跑路,贼快贼快的!在哑巴湖那边,我追过它们很多次!”

裴钱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脑袋:“怎么回事?”

周米粒晃着脑袋,突然晃出了一个她经常想起又忘掉的小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欺负别人?”

朱敛哑然失笑。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阮秀说道:“人饿了,吃万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还是秀秀姐好,只喜欢吃糕点。”

朱敛不说话。裴钱眨了眨眼睛。阮秀笑了笑。

一主一婢女,两骑在风雪中南下,目的地是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不过两骑绕路极多,游历了清风城许氏的那座狐国,也经过了石毫国,去了趟书简湖。

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正打着瞌睡。婢女那一骑,只敢跟在后边,绝不敢和男子并驾齐驱。

泥瓶巷宋集薪有婢女稚圭跟随,杏巷这位马苦玄,也就有样学样,收了一个婢女,取名数典。

身后婢女数典,估计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能够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这个。

南下路上,再没有偷袭刺杀了,因为愿意为她出头的人,都死绝了。

宝瓶洲的世道,从大乱逐渐趋于安稳,但是这一路,因为马苦玄从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骑马赶路,又不喜欢走官道大路,所以难免会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从的山泽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战战兢兢生怕被划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灵,许多纵情山水、莫名其妙就会大哭大喊的亡国遗老、旧王孙,也有那些骤然得势、有望从士族跻身为豪阀的子孙,趾高气扬,言必称我大骊如何如何。

马苦玄杀人,从来不拖泥带水,单凭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顺眼,杀,境界低的,也杀,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马苦玄,一样杀。

但是数典依旧不知道这个杀心极重的天之骄子,为何偏能够风餐露宿,心情好的时候,也能与山野樵夫、田边老农攀谈许久。

前不久在石毫国,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赏雪的权贵公子,他们瞧见了姿色动人的数典,又见马苦玄与数典两人牵马,应该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误以为是自家石毫国地方上的殷实门户出身,而他们哪个不是京城权贵门庭里边出来的,便动了歪心思。石毫国是实打实经过一场战火洗劫的,寻常人出门在外,出点小意外,很正常。

马苦玄翻身上马,只给了数典两个选择:要么脱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点仙家修士的风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数典脸色惨白,犹然胜过雪色。

马苦玄不太耐烦,手指一弹,先将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公子哥身形去如飞鸟,就是“鸣叫声”凄惨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其间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拦,为那些权贵子弟求情求饶,也被马苦玄一巴掌拍了个金身稀烂,天地间些许气数反扑,竟是靠近了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数典最后被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为,以绳索捆住双手,拖曳在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脚,马苦玄才撤掉了术法神通,数典终究是修道之人,虽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狈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马苦玄好像忘记了这么一个婢女,独自策马远走。数典犹豫许久,仍是在漫天风雪中,骑马跟上了马苦玄。

马苦玄当时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我滥杀是真,滥杀无辜,就是冤枉我了。”

数典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哭喊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真正无辜而死的人,可没你幸运,不但能活着,还可以扯这么大嗓门说话。”

最后马苦玄抬头望天,微笑道:“如此杀人,天地当谢我。”

数典颓然坐在马背上,心力交瘁,呜咽呢喃道:“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马苦玄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赶路。

数典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疯子,多行不义必自毙,马苦玄这种人,肯定会遭天谴!然后她发现这个疯子好像心情不错。

事实上,路过了书简湖之后,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书简湖南边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马苦玄还有闲情逸致,去了一座山头做客,坐在主位上,问了些事情,就越发开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这边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过得十分不顺心,那么马苦玄就很顺心。

马苦玄伸手攥了个雪球,转过身,随手砸在数典脑袋上,数典没敢躲,雪球炸开,雪屑四溅,稍稍遮挡了她的视线。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小镇那边,我从来没跟人打过雪仗,也不对,是有的,就是经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一想到那个小镇,那个骊珠洞天,婢女数典就遍体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场游历带来的后果。

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数典跟上。

马苦玄说道:“骊珠洞天每甲子一次的开门,你们这伙人是最后的人选,你就没点想法?”

马苦玄自顾自说道:“应该没想过,随波逐流,从来不会想着上岸。”

数典说道:“有想过。”

马苦玄转过头,笑道:“哦?你竟然还是有脑子的?”

数典说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践我,意义何在?”

马苦玄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只是问道:“比你们更早进入骊珠洞天的那拨人,记得住?”

数典默不作声。

马苦玄伸出双手,又开始攥雪球,自顾自说道:“大骊朝廷最后一次开门迎客,最早那拨到达小镇、率先进入骊珠洞天的寻宝人,哪个简单。你们这些稍后赶到的,一样是大骊宋氏先帝与绣虎精心挑选过的人选,也不算废物。当然,除了你。话说回来,你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可是被你连累的那支海潮铁骑,于大骊而言,原本是有些用处的。”

马苦玄摇摇头:“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数典惨然哭道:“是你自己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更是你有错在先,当年故意出手,误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错,你为何不只是杀了我,而是要如此大开杀戒?”

马苦玄早已转去想着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转头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数典再次默然。

马苦玄也无所谓,数典若是道心真碎了个彻底,也就不好玩了。

马苦玄突然问道:“不如我收个将来肯定喜欢你的弟子,让他来帮你报仇?”

数典愕然。

马苦玄神采奕奕,觉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证他出手杀我之前,绝不杀他,事后更不杀你。你只管看戏。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万别轻易让他得了手,更别弄假成真,喜欢上了他。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定他腻歪了你,反客为主,通过杀你,来向我表忠心,到时候你俩算是殉情?恶心我啊?”

数典死死盯着马苦玄这个疯子。

修道之人,绝情寡欲。但是又有几个,会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极端?

马苦玄撇撇嘴:“什么时候想通了,与我开口,定然让你遂愿。”

马苦玄掂量着手中雪球,举目远眺,风雪弥漫,前路茫茫,天地肃杀。

马苦玄思绪飘远。

当年泥瓶巷那个泥腿子,跑去小镇栅栏门口与郑大风收信的时候,其实马苦玄也跟着离开了杏巷,然后远远看着大门那边。

陈平安看到的门外光景,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唯一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孙姜韫得了铁锁井那桩机缘。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那条金色鲤鱼,还白白得了一只龙王篓。后来大隋与大骊签订盟约,高煊担任质子,寄人篱下,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以后多半是要当大隋皇帝的。

苻南华,老龙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简。云霞山是宝瓶洲少数以佛家路数修行精进的仙家山头,如今顺势成了四大宗门候补之一。云霞山的修士,历来精通佛家律例、寺庙营造法式,纷纷下山,辅佐大骊工部官员,在各个大骊藩属境内重建寺庙,风光不风光?

正阳山,搬山老猿护着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陶紫?记得她小小年纪,就极其像个山上人了。

还有那对清风城许氏母子。后来靠着嫡女嫁庶子,终究是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攀上了一门亲家关系,如今也是宗门候补。

宁姚。高煊,随从宦官。姜韫。苻南华。蔡金简。搬山猿,陶紫。清风城许氏妇人,带着一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孩子。当时挣钱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门口,一行人站在门外。估计门内门外双方谁都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当年马苦玄最遗憾的事情,是清风城下手太软绵了,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济事,刘羡阳也好,陈平安也罢,竟然一个都没能做掉。

马苦玄叹了口气:“山巅之下,其实稍微有点脑子的,算计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这是聪明人最恨的地方,睁眼瞧见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从一个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宋氏的龙种,如今成了藩王,不过就是个命好的,仅此而已。”

马苦玄轻轻抛着雪球:“没想到还要给这么个命好的蠢货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书简湖宫柳岛,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姜尚真从宝瓶洲一杀回桐叶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玉圭宗本身,事实上,一洲格局皆随之剧变。

只说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韦滢,玉璞境剑仙,就被姜尚真亲自“礼送出境”,去玉圭宗的下宗书简湖真境宗担任新任宗主。

韦滢离洲北上,带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长子姜蘅。

还有位年轻女子,是被姜尚真当年从藕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鸦儿。

整个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韦滢嫡传。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纯粹武夫一人,剑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总计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还有玉圭宗各大山头的别峰弟子,皆是百岁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婴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男少女岁数的练气士占据多数,总计六十人。

韦滢率队到达书简湖的时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刚好在大骊京城议事。

刘老成人不在书简湖,影响力其实早已渗透真境宗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说书简湖的角角落落,都带着浓重的刘老成烙印。

韦滢一到真境宗,或者准确说来是姜尚真一离开书简湖,真境宗一下子就形成了三座山头,三方势力。

刘老成为首的旧书简湖势力。

李芙蕖这拨最早离开桐叶洲的玉圭宗谱牒仙师,其实当年跟随之人,都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携带镇山之宝、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又跻身了上五境,最终成功将青峡岛重新捞到手的刘志茂,与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这座山头的顶梁柱,不然李芙蕖这股过江龙势力,根本无法与刘老成这些地头蛇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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