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大唐狄公案肆(9)(2/2)
他垂着双肩,低着头,骑着驴子朝大街上走去。他的样子看上去像葫芦大师,而河川镇人对葫芦大师都很熟悉,因此自不会上前细瞧。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身上的佩剑。他赶紧把剑解下,夹进挂在驴屁股上的那副拐杖中。驴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平静地走着。狄公很庆幸没人多瞧他一眼,偶尔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举手作答。他骑着驴子朝翠鸟客栈方向走去,因为他不想拖得太久,而且,宫中派出的密探定会以为他就藏在那客栈中。
翠鸟客栈后侧的小巷内冷冷清清的。刚刚吃过午饭,伙计们正在休息,生意人要到晚饭前半个时辰左右才会再来。狄公在客栈后门下驴,然后朝乱糟糟的院中望去。郎刘厢房的对门关闭着,厨房没有丝毫声响,二楼他自己房间的窗户也紧闭着,只有楼下一个房间的窗户半开着,有人在弹奏琵琶,还是他住在此地的第一夜听到的那首美妙乐曲。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多年前京城流行的曲调。狄公对院中观察了好一阵子,便断定那个储藏室可帮他的忙。储藏室的门半开着,他把拐杖和剑夹在腋下,溜了进去。
储藏室并非好地方。腐烂的椽子上结满了蜘蛛网,屋中有一股霉味,后墙旁堆着许多破桌椅,不过地面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走近去看那些旧家具,只见这些桌椅后面靠墙处堆着一堆麻袋。
他推开一张摇晃的桌子,用剑头刺那些麻袋,里面装的是稻壳。他想,可以在这些麻袋上躺上些许时辰,那头老驴自然会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他将拐杖靠墙放在有木栅的单扇窗旁,重新铺好那些麻袋,然后靠墙在上面躺了下来。他把头枕在双手上,回忆着近来发生的事情。
其实,那位郝爷给郎刘的信是个好消息,证明项链不在宫中的密谋者手中,这样便可排除一种可能性,即他们或郝爷在中途拦截过那位账房,并直接从盗贼那儿钱买下了那条项链。神秘之人郝爷次日未曾在郎刘处出现,便证明这一推断是正确的。现在情况很明了了,如同姓郝的给郎刘的信中所说的那样,他被别的事耽误了,而希望今晚在郎刘的货仓里做成这笔“买卖”。这步棋不赖,因郝爷被抓,宫中密谋者们自然会暂时停止行动,再行谋划,这样便可给狄公一个喘息的机会,集中精力寻找那串项链。上午在河边待得太久了,当下他正有睡意,便合上了眼睛。
他做了许多梦,梦中,那张扭曲、长满胡子的刺客的脸再次出现,悬于空中,正用一只转动的眼珠朝他眨着。不,面前站着的是那个死去的账房,鼻青脸肿,鼓起的双眼盯着他,被砍断的双手伸过来摸他的喉咙。狄公想起身,可感觉整个身体好似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他绝望地喘着气。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之际,账房又变成了身着一件脏蓝袍的高大妇女,蓬乱而带血迹的长发披散在面前,只能看到发青而张得很大的嘴,伸出浮肿的舌头。随着一声惊叫,狄公醒了。
他浑身是汗,从草草铺就的“睡榻”上下来,在旧家具中兜了几圈,欲忘掉适才做的噩梦。一不小心,他被一只满是灰尘的袋子绊倒,遂低声骂了一句。袋子里装的似乎是面粉。他拍了拍双膝,伸开四肢,再一次躺倒在麻袋上,很快就又睡着了,这一次没有做梦。
十三
脖子上一阵恼人的痛痒让狄公醒了过来。他吃惊地发现窗外天色已黑,便急急起身向窗口跑去,只听到厨师们一边切肉一边起劲地唱着小曲,遂松了口气。既然没有听到伙计的叫声,就说明还未到吃饭的时间。他搔着发痒的脖子,发现衣领下爬着不少蚂蚁,胡子和髯须上的更多,袍子的前襟上也都是。他愤愤地把这些小虫从身上拍打掉。
此时,郎刘厢房的窗子里有了灯光,双扇门的一扇半开着,可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响。两位卖菜的走进院子,径自朝厨房走去。狄公等那两个人拿着空篮子出去后,便从储藏室中溜出来,朝院墙的门口走去。令他吃惊的是,那头驴子还站在墙边,正用鼻子拱着卷心菜。他赶紧回到储藏室,抓起那副拐杖,觉得化的装没甚问题,便骑着驴子朝码头走去。
渔市前有几个小吃摊,冒着的油烟下面挤满了人群,不时地传出刺耳杂乱的叫喊声。一辆满载甜瓜的大车在狄公的驴子前晃了几下后便翻倒在地,狄公只得停下来,旁人则簇拥过来帮那位小贩捡瓜。此时,一位衣衫褴褛的人抓住狄公驴子的缰绳,朗声道:“我来帮你,葫芦大师!”当那人用力推开人群时,狄公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道:“有人在跟踪你,可那人现在不见了。”
狄公在鞍上迅即转过身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的是几张年轻的笑脸,他们正在后面推他的那头驴子。他终于明白刚才那场纷乱是怎么回事了。
狄公疑惑地皱着眉头,骑着驴子继续往前走。货仓之战毫无疑问地证明葫芦大师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而将他误认为葫芦大师的那人低声对他说那番话,又似乎表明那位老道知晓他的行踪。那老道和这起谜案又有什么关联呢?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道,可就是想不起来。
从河边飘来一层薄薄的暮霭,他离码头越来越近了。码头边没有店铺或商贩,周围看上去一片漆黑,荒凉寂静,只有停泊在漆黑水面上忽上忽下的船顶发出的点点亮光。
狄公经过第一个货仓后便从驴背上下来,靠墙放好拐杖,然后背着剑朝有一大片空地的高大树林走去。就在他在一些黑乎乎的树枝下行走的时候,头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你来晚了,可郝爷还没到。”
他一抬头,依稀看到郎刘的一个保镖魁梧的身影,他正栖身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不错,这真是他一贯的做法。狄公走过空地,敲响了货仓的门,那位圆球脑袋即刻将门打开。“恭候大驾多时了!”他咕哝道,“这地方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怕泰明的鬼魂吗?”狄公冷冷道。他把凳子放在墙边,坐了下来。
“这倒不怕!”郎刘的账房在狄公身旁坐下,“他像猪一样嚷叫!那帮蠢猪没多久便把他治死了。”一阵狞笑扭曲了他厚厚的双唇,“他们把他绑在这张凳子上,先是——”
“我对你们的把戏不感兴趣。”狄公把剑放在双膝上,身子往后靠在墙上,“告诉我,你从他身上搜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搜到。他们烧他双脚的时候,他无数次地叫喊着他没有得到那些珍珠,即使后来再怎么拷打都不管用,他还是尖叫着重复那些话,看来他确实未曾拿到那些珍珠。临死前,他骂我们是厚颜无耻的无赖。那帮白痴剖开他的肚子,想看看他是否把珠子吞到肚子里了,结果肚子里什么也没有。”看着狄公的剑,他又紧张地说道,“这把剑可能会使郝爷起疑,你定要拿着它吗?”
“当然。”
狄公双臂抱在胸前,低下头。他尽力不去想什么,可面临的许多问题不断地困扰他。打现在起,他将把注意力集中在死去的账房身上,因为即使姓郝的能当场说出宫中的密谋者是谁,他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除非他找到项链。公主也再三强调过这一点。他再次纳闷儿,泰明在骗郎刘时,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不管如何,他觉得应该和潜逃在外的魏夫人谈一下,也许她能提供一些泰明如何处理那项链的线索。“坐着别动!”他对身旁烦躁不安的账房厉声喝道。魏夫人的事是凤儿提供给他的。凤儿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可惜身为女流,而且只在魏家住了几个月,他不知是否能相信她对客栈掌柜娘子所做的好评。凤儿说过,魏夫人并没和死去的账房通奸,而魏掌柜是个令人讨厌的老东西。然而,对一个有夫之妇而言,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总是件不光彩的事。魏掌柜以前提到过一位游手好闲之徒是他妻子的相好,这也是他要查的一件事。他本来应该和魏掌柜长谈一番的,可情况变化得那么快,以至于……“你在咕哝些什么?”他生气地问身旁的那个家伙。
“我只是在为郝爷担心。我们在此等了快半个时辰!如果他不能来,为何让我们在这儿等呢?”
狄公耸耸肩。
“你说,为什么?啊,他可能被什么意外事给耽搁了……”他突然停住了话头,一拳打在自己的膝盖上,“天哪,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在所有的……”
“什么……为何……”圆球脑袋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和你一样是个大笨蛋!”狄公恨恨道,“这约会分明是个圈套!”
狄公不理受惊的账房的问题,一跃而起,向外冲去,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两下。尖锐的哨声响彻寂静的空地,隔壁货仓的门开了一道细缝,一张胡子脸小心地往外张望。这时,松树林中传来大声的号令和兵刃的哗啦声,对面树上跳下一个高大的黑影,两位士兵抓住了那个保镖,他原还想挣扎,可很快就被人用剑击倒在地。霎时间,空地上围满了全副武装的御林军,而两位御林军士兵正用战斧砸开第二个货仓的门。苏统领跑到狄公面前,身后跟着刘校尉。
“您走后,我们再也没有发现什么人跟去过,”苏统领说,“我想,您身后的那个瘦子大概就是姓郝的吧?”
“不,不是他,可拷打和杀害账房的是他。马上逮住他!姓郝的适才并未出现。你们的马在哪儿?我们必须尽快赶到翠鸟客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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