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地篇 秘轿案(2)(1/2)
第323章 地篇 秘轿案(2)
下午他隐约听着门又开了,自己被人拎起,提在半空里,驾了云一般,进到另一间房,被放到一张木椅上,斜靠着坐下,而后嘴里被灌了一些水,又似酒,又似药。喝下之后,他胸口一热,生出了一丝气力,微微睁眼,见腿下放了一只大陶盆,里头盛满炭灰,盆沿和灰里都滴浸着深红色,是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领青绢袍,衣襟上沾满了血,手里握着把雪亮的尖刀。他顿时惊恐起来,可身子麻住了一般,一丝都动不得,只略张了张嘴,便昏沉沉,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痛痛醒,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昏黑,只有几点烛光照映。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手脚都被绑住,大字形躺着。痛是从两腿间传来,他忙拼力抬起头向那里望去,一见之下,唬得头皮几乎裂开:他的裤儿被脱光,两腿间一片稀烂,抹了些深褐药膏,药膏中间插了根麦管,那溺尿的小雀儿已被割去。他顿时惊哭起来,喉咙险些挣破,却发不出声气,只有一阵嘶叫声。一个老瘦内侍走了过来,朝他尖声说:“莫要乱叫,当心挣裂了创口!你好生将养,小命保不保得住,还得瞧这三个月熬不熬得过。”
刘西听了越怕起来,哪里能止得住哭?但喉咙干哑,哭了半晌也没哭出半声,如同被丢进深窟,漆黑枯冷,只依稀见得到一点儿天光。他不知那天光为何,却知道一定不是爹娘。爹娘只说送他去皇帝跟前享富贵,这些惨苦从没提过一个字。可除了爹娘,这世上哪里还有天光?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熬过那百天,他躺的那间屋叫蚕室,没有窗户,四周密闭,不见风日,生着炭火。每日只能吃几口粥,留住一线性命。躺了几天,微能起身时,他来了尿意。那老内侍扶他下了床,托着他,小心蹲在床边一个小瓦盆上。两腿间的创口痛得他又哭叫起来,可拼命咬牙,才挤出一点儿尿水。那尿水沿着麦管滴进盆里,渗到创口周边,一阵阵钻心蜇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
如此几十回生来死去,腿间那创口才渐渐结疤平复。其间,他拼力望着头顶那一点儿天光,知道那是大风寒夜里仅余的一点儿火光,那光若熄了,他也便死了。与他一起,共有八个孩童去了势,六个没能守住那点光亮,送了命。最终只有他和另一个健实些的活了下来。
等他终于走出那蚕室,头一眼看到外头天光,发觉自己竟似死过几世,比自己祖父更苍老,不再是八岁,而是八十岁、八百岁。
他被分派到后苑东北角的隆儒殿,换了一身黑绢袍,跟着一个老内侍洒扫庭院。半年多,他都说不出话,每日只在晨昏时,抓着扫把去默默清扫。而后便坐在老内侍身旁,搓着手听他讲宫中旧事。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新奇,他却并不如何动心,像是在听自己祖父念诵田历一般。至于这宫中威严富贵,也再难叫他惊叹,只觉得处处都透出森森冷意。尤其这隆儒殿,只是个小殿,原本是侍臣给天子讲读经史之所,但隆儒殿前头还有个大殿叫迩英阁,要宏壮许多。那时哲宗皇帝猝然晏驾,当今官家刚刚继位。这位官家喜好雅贵,只在迩英阁听讲,从未到过这隆儒殿。除去偶有内侍进来取放文札书籍,平日难得见其他人,只有他和那老内侍守在这里。
爹娘唯一没有骗他的是,宫中饭食比家中的确好出许多。每月那老内侍带着他去内东门司领取粮肉菜蔬盐醋,而后在隆儒殿后头小厨房里自家烹煮。顿顿都能见荤,那老内侍又极好吃,每顿都要轮变些菜样,刘西都从没见过,样样都鲜美。每月他还有一贯俸钱,那老内侍要他拿出五百文来添补饭食,自己也出一些,时常托一个能出入宫门的内侍去外头捎带些时鲜菜蔬熟食,因而他在这里,每日都吃得极香肥。口腹油润了,不但人渐渐丰白起来,心也随之平复了许多,再去溺尿时,也不再偷哭了。
不过,他心思活动起来,是一年后了。有天,一群内侍忽然走进隆儒殿,走在中间那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头戴乌纱漆冠,身穿绯锦袍,腰环犀玉带,样貌温雅,神态平和,浑身却隐隐透出些贵重之气。在众内侍围拥之下,如同乌鸦群里一只白鹤。刘西从没见过人竟能这般尊贵,不由得微张开口,有些惊愣。身旁老内侍悄悄戳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忙也拿正了扫帚,躬身垂首。
那人进到隆儒殿,半晌才又出来。老内侍带着刘西一直恭立在庭边,那人走下台阶时,刘西忍不住又抬眼偷瞧,那人恰巧也望向他。刘西慌忙低下头,不过那一瞬,他发觉那人眼中微露出些笑意,极温煦。
那人走后,老内侍才说那是杨戬,如今新任入内内侍省都知。中官分为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一前一后,又称南班和北司。北司为内苑,更亲近皇帝后妃,因而贵于前头南班。杨戬如今管领北司,中官十一阶,他才年过三十,便已升到了顶。
老内侍又讲起一段旧事:杨戬当年也是八岁入宫,如你一般,也是从小黄门做起。十二岁那年,迩英阁缺了一个侍墨,选中了御药院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小黄门。墨监那天去御药院领人时,那小黄门却被人毒死了。这场祸事无意间竟成全了杨戬。那墨监见那小黄门被毒死,只得叹气离开,出了御药院,忽听见旁边墙角树后有个孩童在诵念经书,走过去一瞧,是杨戬。杨戬幼年粗习了些文字,只背得出一部《孝经》。那墨监见他背诵得极流利,便选了他去做侍墨。在迩英阁侍墨,常能亲见皇帝,杨戬在那里沾了皇气,虽说之后也起落几番,却自此得了机运,一路升进。那老内侍讲罢,连声感叹:“节运节运,一节转一运,一运成一命。”
刘西原本已灰死了心,不知在这深宫大殿里还能望些什么。这时听了,心思不由得活动起来,偷偷想:若是能如杨戬那般尊贵一回,才算没白残了这身子。
只是,他却逢不着杨戬那般好节运。大宋初年宫中只有一二百内侍,到当今这官家,已陡增到几千。官阶升迁极难,像那老内侍,在宫里勤苦一生,仍只是个低等黄门。刘西这十八年用尽了气力,也才升了三阶,从最低贴祗候内品到第十阶祗候内品,再到第九阶祗候高班内品,被差往御厨,任了个管领菜蔬的小勾当差事。而这时,杨戬已位列三公,官封太傅。
直到前年,他才逢着一次节运。有一天,杨戬身边一个殿值官来到御厨,说太傅哮症发作,失了胃口,已经两顿未进食,唤御厨烹几样新鲜提兴的菜式。杨戬平素于饮食一向简淡,那几个御厨向来不知他喜好,商议半晌,都寻思不出。
刘西当时正在厨房中点检菜蔬,听见后,想起自己娘和杨戬是同乡,忙搓着手对那殿值官说:“太傅原籍拱州襄邑,办些家乡吃食,恐怕能动动兴?”
“哦?襄邑有何好吃食?”
“最有名两样是吊炉烧饼和襄邑抹猪。”
“嗯……这个料必不差,你们快些备办!”
那几个厨子却为难起来:“襄邑抹猪倒是好办,如今世人称道的东坡肉便是襄邑抹猪。那吊炉烧饼却没听过,不知如何烧法?”刘西忙说:“这个我会!”他自小看娘烤那吊炉烧饼,来了宫里后,想家念娘时,便和那老内侍一同烤制吊炉烧饼,试过几回后,已能和娘烤的大致一样。那殿值官忙叫他赶快烤。
刘西忙洗过手,先用芝麻、香油、蜂蜜、香料调好一碗油酥酱,又舀了几瓢精麦粉,和上水,团揉得筋滑,用杖子擀作长条,对叠几十道。而后将油酥酱抹在面上,再对叠几道,才团碾成饼,边沿撮捻出一圈纹。饼底抹上些水,一张张贴在大铁锅内。燃起木炭,将那口锅小心翻转过来,倒扣于火上,焖烤起来。等听得锅内响起嗞嗞脆裂之声,便翻转铁锅,饼面烤得酥黄,便是熟了。其他厨师也已烧制好抹猪肉,又配了一碗鱼汤、几样清鲜小菜。那殿值官叫随行小黄门用食盒盛放好,提着走了。刘西一直搓着手,瞧着他们走远,心里上上下下起伏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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