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风篇 劣童案(9)(2/2)
“爹……我还是不明白。”
“人之好恶千差万别,难有齐同。但所有人有一样相同,于己有利,便是好;于己不利,便是不好。你如此,他人也如此,心同此情,情同此理。所谓公道,并非人人所获都得一样,而是这心中道理都一样。你不愿被人欺,便莫去欺人;不愿被人夺,便莫去夺人,这便是公道。”“那我爱一样物事,把它给人,便是公道?”
“也未必。将才就说了,人人好恶不同,你爱的,别人未必爱,就如你娘爱吃春韭,你却不爱。你娘若强要你吃,你自然不乐意。这里头的公道是——你不愿娘强要你吃她爱、你却不爱的,你也莫强要娘吃你爱、她却不爱的,这便是公道。不过,拿心头所爱给人,即便人不爱,至少起心为善。但若是拿心头所厌给人,这起心便是恶,便是不公道。公道不公道,就在这一念起心处。爹不望你有多善多好,只盼你莫要起心为恶。”
“爹,我记住了。”
王理果然将父亲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说话行事,再不敢轻率,总是要多思量几分,我愿不愿,他愿不愿。
这样一来,心里多了犹豫,说话行事便比旁人迟慢些,人常笑他是老龟。他却在心里掂量:你们自然不愿人笑你们老龟,你们却笑我老龟,你们便是将己所不欲施于人,起心不善,不公道。
他就这么一点点自省省人,虽说累心,其中却自有一番他人不曾尝过的滋味。如同理乱麻,固然累人,但等理清楚,一根根穿过机杼,细细织成雪白的布时,心头喜悦,莫可比拟。
久而久之,他心中经纬越来越分明,犹豫混乱则越来越少。人见他事事合情、句句讲理,也越来越喜爱他。亲族村人有了纷争,常来寻他断理,他也总能一丝一缕细细剖析分明,理清公道。
不过,道理虽然分明了,公道却未必便随之而来。他渐渐发觉,世人并非不明道理,而是常常不顾道理。孔夫子之所以教导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由于眼见得许多人将己所不欲,强施于人。
遇见不顾道理、强施于人的事端时,王理常常觉得悲恼,甚而愤慨,却无力可解,只能反复感慨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曾问过父亲,父亲也不知该如何对答。成年后,他越发明白,孔圣人都拿这天下世人没办法,我又能化解多少?想明白后,他也不再妄自烦恼,只求自家不行恶、得心安。
后来,他娶了妻,妻子也是个农家女,脾性虽不甚好,却也并无恶行。妻子替他生了一对儿女,他这小家和父兄大家,合居一处。除了妯娌之间偶尔口角,一家人始终和乐安宁,令亲族称羡。
这些年来,他和两个哥哥勤田力耕,孝顺双亲,抚育儿女,除此之外,并无他事,也无他想,只觉得此生若能如此安顺,便已万足。
他没料到的是,父亲竟会做出那等事。
那天他和两个哥哥去田里种春麦,两个哥哥驾驱耧车撒种,他回家来牵驴子,搬小石团,去压土埋麦。还没走进院子,便听见王小槐高声跟父亲说话,竟是要父亲过继给他做儿子。他在墙外听着,心头极愤慨,但王小槐毕竟是自己祖辈,虽然如此顽劣不逊,却也丝毫奈何不得。王理没听见父亲应声,却认定父亲哪里会听王小槐的。他怕父亲难堪,便躲到树丛中,等王小槐离开半晌后,才进了院,那时父亲已回到屋中,他不敢打扰,牵了驴子,拽上石团,便快步离开,到了田头,也没将这事告诉两个哥哥。
傍晚回去时,父亲面色瞧着有些不对,王理以为父亲仍在生王小槐的气,更不敢多言。没料到,第二天父亲竟然去见王小槐,更受了那场羞辱,回来便气倒在床上。那几天,亲族们面上虽尽力掩着,眼中却闪着嘲笑。
王理心中,父亲如天一般,寡言少语,温和持重,从不轻犯任何人。谁想到老来竟受这么一场重羞大辱。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这么羞愤过,可他自幼驯良惯了,气恨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能做什么。
恨了几天,有个人忽然寻见他,是邻村一个中年富户。王理只见过那人几回,姓名都不知,只记得他的嘴又厚又大。那人将他唤到林子里,低声问他:“你想不想除掉那个小祸害,替你父亲洗刷耻辱?”
王理顿时愣住。那人又说:“我只缺个帮手,不须你动手。”
王理越发诧异,心里怕起来。那人却笑了笑:“我等你回话,明天仍在这里碰面。这事你莫要告诉别人,否则你父亲那场羞辱便白受了。”说罢,那人便大步离开。
王理思忖了一夜,百般犹豫,终还是有些怕。第二天,一个堂弟来寻他,那个堂弟名叫王球,和王理一向亲密,也受过王小槐凌辱,他来跟王理商议,如何惩治王小槐。王理见堂弟恨得切齿捶树,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便将邻村那富户所言告诉了堂弟,王球一听,忙说:“你不敢去,我去!”
王理却顿时想起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心里生愧,忙开口劝止,王球却已定了主意,撇下他,去会那人了。之后几天,王理再没寻见堂弟。直到过了元宵节,王球才回来。第二天,王小槐被烧死的讯息也传了回来。接着便是回魂闹鬼……
王理自然又惊又惧又愧,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望着他,静视半晌,缓缓说:“你之卦属比。心欲其和,反生嫌隙。志欲其安,陡逢怨怒。一愤难忍,因懦成愧……”他听了,心里一阵慌疚,也不知陆青为何让自己清明去汴京,对那轿子说那句话,但一听到那句话,心随之一颤:
“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第七章 小畜】
乾之为物,难乎其畜之者也。畜之非其人,则乾不为之用。
虽不为之用而眷眷焉,不决去之,卒受其病者,小畜是也。
——苏轼《东坡易传》
王球站在王员外客店前瞅着,见王理离开那轿子后,他忙凑了过去,朝着那轿窗,忙忙道出了那句话,随后逃命一般慌慌离开了。
王球今年刚满三十岁,从小到大,他似乎不停在逃。
他父亲虽是三槐王家正脉子孙,却生来体弱气虚,一句话超过五个字,便觉吃力,娶的妻子偏生也有痨症,生下王球不久,便咳血而亡。那时王家已迁到这皇阁村,诸事寒陋,王球父亲自己都难活,哪里有余力照管王球?族中叔伯看不过,四处替王球父亲寻亲,最终说定了邻乡一个一等富户的女儿,是改嫁再醮。娶过来后,才知道那妇人是因脾性暴躁,被前夫所休,回到娘家后,也是百般不宁。远近乡里都知道她这名声,哪家敢沾惹?她父母见三槐王家来提亲,忙厚厚赔送了一份奁资,急急将她嫁了过来。
那妇人见丈夫竟虚弱得纸人一般,歪在那张旧床上,连手臂都抬不动。成亲当晚便哭闹了一场,将王球父亲揉搓得断了气,喜事当晚成了丧事。
亲族们原要将那妇人送去官府治罪抵命,但一想:丢下王球这么一个幼儿,谁来收养?那时家家自顾都难,谁敢开这个口?于是全都闭紧了嘴,帮着将丧事草草办了,任由那妇人施为。王球父亲留下一百五十亩地,继母自家又有二百多亩奁田,全都佃出去,足以用。那妇人乐得自在自主,便没有回娘家。王球从此便跟着这位继母过活,那时他才学会走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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