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风篇 劣童案(1)(2/2)
离门那天,族里妇人们哭声连片,男子们也都个个垂头苦脸。王盉先也丧气,但看到那些善读书的叔伯兄弟那般失魂模样,心里忽而一动:离了这门庭,去那乡里,便不是读书做文章的世界了,分得百亩地,我这副身躯或许有用场了。
数百口人扶老抱幼,仅车子就雇了上百辆,将能搬的物件全都装载在车马上,前后绵延半里路,哭哭嚷嚷奔丧一般来到皇阁村。这村名听着大贵大雅,其实只是一处寻常村落。当时又正是深冬,遍地枯寒,满眼穷陋。一眼瞧见那荒僻景象,妇人们又全都哭了起来,男子们则全都冻住了一般。唯有王盉,偷偷露出了笑。他是皿字辈,其他兄弟,尽是簋、盙、盎、盨这些国之重器。唯有自己,上头一个沾泥带土的禾字,一听便极村朴。如今看来,这个字却早有预见。其他那些宝器,到了这里,全都成了无用之物,自己却似乎生来便是要在这里得其所用,显其所贵。
先祖王祜曾说,天地之间,伦常最大,王家一族,世世代代都要同生同长、同居同爨,不许分隔析户,如此才能根深叶茂,血脉绵延。然而,这些年族中强支早已离居迁移,剩下各房因分食不均、掌财不公争闹了许多回。最终,自家顾自家,合族共居已名存实亡。到了这里,自然更难再同财共业。来之前,族中就为分产闹了许多日。来了这里,瞧过各自分的田地,再看到那几间仓促修造的窄陋房宅,族人们又在寒风里哭闹起来,引得这村里那几十户农人都来围看。实在冻得受不得了,众人才哭哭啼啼各自进到各自房的宅里。
王盉的妻子顾氏原以为嫁入天下闻名的王家,不知能享到何等荣华,进了门才发觉自己掉进了一口琉璃砌的穷窟。等进到分得的那一小院房舍,她看到墙壁漏风、窗洞大开,如狗舍一般,也顿时哭了起来。
王盉心里愧怜,却不愿多言,拿过院里一把破扫帚,将几间房都清扫干净后,到车边将几件桌椅床柜独自连拖带扛搬进屋。而后铺好床褥,摆好瓶壶器物。又将一只泥炉安在堂屋中间,捡了些枯枝,将炉火生了起来。再到村头井口,打了一桶水,回来烧起一壶水,屋里顿时暖亮起来。
王盉从未做过这些杂事,可动起手,竟自然便熟。他环视这陋室,生平头一回觉着双脚真的踩到了地,站到了实处。扭头见妻子仍坐在床边抹泪,便将她硬推了过来,让她坐到炉边取暖,安慰道:“你莫忧,我不会让你受穷寒。”妻子听了,又哭起来:“我不是哭穷寒,我是哭我这命,不公道!”
王盉听了,倒笑了起来。他自小便觉着这命不公道,今天却忽然觉得,公道原来有个早晚迟速,而且晚来似乎比早来好。看那些叔伯兄弟,如今个个苦耷着脸,全都没了一毫主张,他却像是回了家乡一般。不过,他没再多言,笑着转身出去,帮叔伯兄弟们搬抬什物、安置新家。
家安好后,严冬无事,其他人都三三五五聚在一处哀叹伤怀。他独自关上房门,取出在京城买的几部农书,《夏小正》《月令》《后稷农书》《汜胜之书》《齐民要术》……坐在炉火边,一卷卷细细读起来。自幼读书,他觉着像是在钻狗窦,费尽了气力也钻不进去。可读起这些农书,心眼顿时敞亮,出门看景一般,一字一句,一豆一麦,竟极有滋味。
他见书中写道,冬十二月,造酱、制腊脯、溉冬葵、烧荒、斩伐竹木、嫁果树、造农器、碓硙粪地、造饧孽、贮草、贮皂荚、缚笤帚……竟有许多要务杂事。他忙丢下书,去村中农户家瞅了一圈。果然,并没一人闲着,连老人孩童都各自忙着活计,或簸豆,或削竹,或捡皂荚……
王盉一时间顿在那里,转头见旁边院中有个老农蹲在地上,正在敲打加固一个车架,那车架并无轮子,底下却竖着两根木柄铁弯刃。王盉从没见过,便走过去问。老农笑着说:“这是耧犁。车上这木斗盒,底板开了孔,里头盛谷种,套上牛,一边犁地,一边下种。”王盉忙又问:“老丈,我要务农,该备哪些农具?”老农先一愣,随即又笑道:“这耧犁便缺不得,还得有连枷、磨、凿、锄、镰、斧、杵臼、杈、耙、铲、耘荡……一时间哪里数得完?至少也得百十样吧?单镰刀,便有铚、艾、手镰、推镰、钩、鉴、……”
王盉顿时惊呆,他原以为务农不过是锄地、下种、收割,只要肯下力便成。如今却是有再大气力,也不知从何下手。半晌,才又问:“眼下我该做哪样?”“腊月里,男烧荒,女酱腊。”老农答。
他听了,忙道声谢,先回到家寻见妻子顾氏。顾氏这两日似乎回转了心思,已不再哀戚,开始里外忙碌,清理打整家务。他将酱腊的事说给妻子,顾氏听了笑起来:“这作什么难?在娘家时,我年年跟着娘造酱腌肉。这家算是粗粗安顿好了,我正要跟你讲,去县里买些黄豆、葱椒、鲤鱼、兔肉、牛肉、羊肉。我来制几坛豆酱、鱼酱,再腌些兔脯、腊肉。来了这乡里,哪里能像京城,想吃哪般,出门便有?往后解馋救口,怕是离不得这些酱腊了——”说着,她从腰间摘下钥匙,转身去里间打开自己的箱子,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铤,出来递给王盉:“族里分你的那些钱,路上怕是已经使尽了。这锭银子你拿去,除了备办酱腊食料,剩余的就去打造些农具。”王盉大为意外,心中感念之极,却说不出话来。
顾氏将银铤塞到他手里:“我虽是商人家女儿,贤德两个字,却也自小便听爹娘教导。既然嫁了你,夫如身、妇如影的道理,哪里会不懂?不过,这钱不是白给你。我是瞧着你不似族里那些人,不过是偶落了穷寒,男儿大丈夫家个个竟像腌茄子一般软答答,难扶难持。我原想,你家儿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看来,全是金笼子里养出来的绿鹦哥,除了会学几句舌,哪里见过真世面?我爹常说,穷三变,富三变,炎凉看尽才叫真世面。我算命好,没有嫁他们。你既是我丈夫,又一心要务农,我便跟你一起,合心合力,把咱们这小家兴作起来。”
顾氏果然不是随口白说,这之后,全然撇掉富商女儿的娇习,跟着王盉一起尽心操持家业,从未有怨言。王盉感念于妻子这般贤德,也加倍用力,一心习学农活儿。族中其他家都将自己的田地佃给穷户,靠租粮度日。王盉却事事亲力,跟着村中那些农人一样样学种麻麦粟豆,垦荒、溲土、耘田、犁地、施粪、播种、锄草、浇溉、收割、碾砻……
起先自然辛苦至极,每天累得碗都端不稳,但看族中人全都在窃笑暗嘲他,他攥紧了一口气,硬生生熬了过去。几年下来,面目黧黑,手脚粗皲,已经全然是个农夫,再找不见丝毫王公贵子的影迹。一年勤苦,其实收获无多,但在乡里也已是三等户,养活家小,已是富余。
起初,族中还以翰墨传家自诫,仍以读书为主。十几年间,却只有一人考中,官职也只到个小小仓监,俸禄连几口人都难养活。族人便渐渐绝了仕进之念,也开始跟着他学务农。一个京城豪族渐渐入乡随俗,落地生根,褪去了虚文,变作寻常乡土农家。
原先王盉学问不通,文思拙陋,在族中从没有半分说话的余地。他虽然生得高大,头却始终埋着,目光不敢高过任何人,因而背有些驼。这时,族人见他熟习农务,治家得法,每年收获都是自家独得,不必分一半给佃户,都开始羡妒。对他,也渐次由轻视而侧目,由侧目而正视,由正视而重看,由重看而高看。
王盉积了二十多年的郁气终于舒解,背也渐渐挺直起来。原先说话时,腔子似乎始终闷堵着,即便一肚子话,等费力说出口时,只剩硬生生、闷吞吞几个字。这时,嗓子疏通开了一般,说出话来,沉实果断,自然令人信重。
不过,王盉心中虽欣慰自得,但知道得意之色最招人嫌,因此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务农几年,更让他深知,行事做人,一个“实”字最要紧。如耕种一般,一分力换一分利,只骗得过自己,休想瞒过天地。实心实力,才得实收实报。这公道,分毫不爽。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