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生根(1/2)
第248章 生根
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
——《棋经》
天才微亮,程门板就醒来了。
他坐起身,觉着床里头没有一丝声息,伸手摸了摸,妻子竟不在。随即便听到厨房里传来火钩拨火的声响,妻子已经在给他备早饭了。他不禁咧嘴笑着叹了口气。
昨晚,他回到家,女儿和儿子正在铺子门边候他。他咧嘴笑了笑,将那包蜜煎递给了女儿。女儿仍有些发怯,他又轻声说了句:“拿去跟弟弟吃,给你娘也尝尝。”他想尽力温和些,语气却仍有些硬涩。即便这样,女儿怯生生的眼中顿时闪出亮、露出笑来,一手抱着纸包,一手牵住弟弟,欢跑着进去了。等他走到后边,见那些蜜煎已经高高堆在一只海棠红瓷盘里,一对儿女笑嘻嘻跪在桌边凳子上,一起鼓着腮帮咂嚼着,手里又都各拈着一颗。而妻子则站在门边望他,脸上笑着,眼里却露出些惊异。他又咧嘴笑了笑,走进门,压着声气说了句:“你念了许久,今天路过大相国寺,总算记起来了。”妻子目光一颤,顿时怔住,眼中似乎闪出泪光。她忙笑着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替他掸了掸衣袖上沾的灰,轻声说:“饭菜已经备好了,你先把公服换了,我这就端上来。”说着扭头往厨房去了,程门板见她脚步比常日轻快许多,背影也透着欢悦,心里一阵感慨翻涌。
那顿晚饭,一家四口脸上都含着笑,却没一个出声,桌上略有些尴尬,似乎一同偷吃了蜜一般。饭到一半,小儿子忽然笑着说:“娘的脸红了。”妻子一听,脸越发红了,笑着骂道:“吃饭乱说话,当心歪了嘴。”儿子却又小声说:“爹的脸也红了。”程门板一愣,脸登时涨红,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妻子和女儿先是一惊,见他笑,才放了心,一起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暗自感慨,这才算一家人。
晚上,夫妻两个回到卧房中,越发有些尴尬,目光一碰,便要一起笑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等吹灯上了床,手才试探着牵到了一处……
想着昨夜的恩爱,程门板心潮又涌,暗地里不禁笑了起来。他穿好衣裳,走到院里一看,盆架上已经舀好洗面水,于晨曦微光中飘着热气。妻子含着笑、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上头是热鲜的羹汤、裹蒸和两样菜蔬。两人对视,又一起笑了起来。
程门板觉着竟像是重新与妻子成亲、从头生养儿女一般,而且,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欢欣。
用过早饭,他想到身上一文钱都不剩,得带些备用,只能跟妻子开口。可犹豫再三,这口都始终张不开。没想到妻子竟取出三陌钱交给他:“我听胡小喜说,府里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关,这些钱你带着。去蔡河湾来回几十里路,你骑驴去吧,昨晚我已经跟对面轿马店说好了,你过去牵就成。”
他望着妻子,费了半晌力,才说了句:“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莫乱说,赶紧办正事去,一家全靠你呢。”妻子从他腰间解开钱袋,将钱塞了进去,又盯着他笑着说,“你若是觉着亏欠了我,就慢慢还,还到白头。”
他说不出话,重重点了点头。虽然他事事谨重,但从未如此时般郑重。妻子仍笑着,眼中却忽地泛出泪来。他忙抓住妻子的手,重重握了握,而后起身离开。
一路上,他胸中一直热涌不止,原本孤寒僻冷之心,雪一般融尽,渗到心底,培出一颗种,并生出了根。当年读《论语》,读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他始终不太明白其中真义。这时却忽然领悟,人心若没有根,便永难安宁,更莫论有何建树。而这心根,旁人无法给予,只能自己生出。《论语》那句讲的是君子以孝悌为本,可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他的本,不在父兄,而在妻儿。从前,他极不屑“仁者爱人”这句话,这时也顿时明白:爱人,实乃救己。由这爱,一己之心才能深入他人之心,并由此汲得气力、寻得稳靠、获得生长。
以往独自行在路上,他眼中似乎蒙了暗雾,什么都瞧不见,这时那雾忽然散去,顿觉丽日高照、暖风轻拂,这街市人群、河水草木竟都如此鲜亮明朗。自己前往去查的案子也不再是重负,驴铃叮当,身子轻晃,竟如去赴宴一般。
一路畅快,来到蔡河湾,他寻见了那座院落。从外头瞧,那院落临河而建,一带青瓦粉墙,和一般高官富室的别院并无分别。只是院子一角开了一个水门,将蔡河引进了院里,又从另一角引出。他驱驴来到正门前,由于并非官户,院门没有门楼匾额,只有两扇黑漆门板。他正要下驴,门忽然打开半扇,里头迎出个人来,一身皂服,正是王烩说的吴扁嘴。
“程介史,王副史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您。小人五更天就赶了来,候了您足足两个时辰,想着您恐怕不来了,正在犹豫,是再等一个时辰好,还是索性等到中午……”吴扁嘴四十来岁,年纪虽不小了,却似乎缺些心智,生了一张宽扁嘴,一开口便乱滑乱溜,为吏二十来年,至今却仍只是个五等衙皂。
程门板一向不喜此人,今天却不愿恶待任何人,便尽量放和气问:“这院子主人是什么人?”
“房主姓韩,造车子的那个巨商。小人有个远房姑父一直想买他家的车,小人不许,一听这姓,小人心里便信不过这人,结果真被小人看准。瞧瞧,他这院里果然出了这等邪事。”
“那个‘韩车子’?”程门板知道韩家世代造卖车子,这一代家主韩进,技艺越发精奇,宫中指南车、记里鼓车皆由此人所造,名列汴京“天工十八巧”。
吴扁嘴忙答:“就是他!家宅原在西城,偏生又在这南城河边典买下这园子,盖个楼,飞上天,如今人又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小人这几天四处寻死了,都寻不见。昨天倒是碰见个姓韩的,却是个种匠人,小人的大堂妹最爱芍药,二堂妹却只爱吃……”
程门板再听不得,下了驴子,交给吴扁嘴,自己走进了那院子。里头十分宽阔,才平整过,尚未种植树,望过去有些空落。唯有中间开了一大片池子,从蔡河引进水,由一条弯曲水道将水注入池中,又由东南墙角流出。池子北岸,有一个大木台,水中用木柱支撑,架在水面。周回两级台阶,台上空空荡荡,木桩边拴了两只小船。池子南岸也有一座木台,上头则是一排新修的临水房舍,前厅、中堂、耳房共有五间,门窗顶瓦俱全,构形极精巧。不过,全都是净木料,尚未涂饰彩绘。
程门板回头问:“这院中原先真有一座楼?”
“怎么没有?就在那池子北边大木台子上,跟池子南边那排房舍一起修的,周围人都说好不宏壮。姓韩的去年典买了这院子,将里头的旧房舍全都拆了,地也重新平整了,又引水挖了这片大池子。原先的房主是个造铜器的,他家的铃铛最好,小人岳父的驴铃就是买他家的……”
“那楼是何时盖造的?”
“立春动的工,到清明那天,刚刚造好。谁承想,天一黑,那楼竟飞走了,附近许多人都见了。小人倒是没有亲眼瞧见,那时小人一家子正在城北,小人的堂叔在北郊有个庄子……”
程门板走到池子北边,走到那大木台上,见木台极宽阔,长有六丈,宽有二丈。上头散落了几样物件:一件绿锦褙子、一领白绢衫、一只黑丝鞋、两块绢帕、一本旧书、几张揉皱的纸。经了几天风吹日晒,前天又淋了雨,都已萎皱灰败。
吴扁嘴站在池边高声说:“这些物件都是那楼里人飞走时掉落的,王副史吩咐小人一件都不许动,小人自然知道其中紧要,连台子都没敢上,只在这台子四周打转儿。小人的娘常说,饭后消胀肚,莫如转百步,小人吃过饭,常爱围着桌子转几圈……”
程门板低头环视,无论如何也不能信,这空台上曾矗立一幢新建的楼,而那楼竟凌空飞走……
宁孔雀留在了应天府。
昨晚,她去老主顾陈家锦帛铺,原本是去打问姐夫的病状死因,谁知姐夫和姐姐竟都没有去过陈家。而月初,姐夫姜璜是为送一批缎子给陈家,才来的应天府。姐夫走之前,宁孔雀还过去帮着查点过货样。
她姐夫姜璜是个锦帛商之子,家里兄弟多,他又是侧室所生,自小常受排挤。宁孔雀的父母因没有子嗣,只想招赘一个女婿。他们见姜璜模样端正,人也勤进,便请了媒人去说。姜璜早就知道缎子宁家,一说就肯,他几个兄长也巴不得家中少个人争财,几下里撺掇,促成了这桩婚事。姜璜来到宁家后,事事都尽力争着去做,尤其外头那些生意往来,他一向惯熟,料理得比宁孔雀更周全。过了两三年,渐渐接过宁孔雀的担子。宁孔雀出嫁后,那个家里外更得靠他,他自然成了家主。
宁孔雀一直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姐夫,这样自己便不必再担忧父亲和姐姐。令她唯一略有些不喜的是姐夫那性情,或许是自小受多了欺压,窝屈了许多年,如今总算能昂起头,说话行事间,不时露出些悻悻之色、得志之骄。这虽算不得大过,有时却难免招人厌嫉。
难道姐夫在应天府招惹了什么人,遇了什么歹事?他身子明明十分康健,怎么会着病身亡?难道是去陈家锦帛铺途中,被人打成了重伤,才不治身亡?
宁孔雀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不对。她一直以为姐夫是死在陈家,托人报信的也是陈家,因此没有细问。可既然陈家锦帛铺的人并不知情,姐夫的死讯又是谁送到汴京姐姐那里的?姐姐扶了姐夫灵柩刚回到汴京,便被人劫走。这前后两桩横灾难道是同一伙人做的?
她惊得坐起来,哪里还睡得着?天一亮,她便去跟那船主说,自己不去楚州了,就在应天府下船,得退还些船资。那船主却立即磨缠推脱起来,不肯退钱。宁孔雀实在没有心思气力争,狠瞪了一眼,背起包袱转身下了船。
她站在岸边,左右望了一阵。姐夫遇了什么不好打问,姐姐到应天府,下了船自然得去雇轿子。她便一个一个挨着去打问那些轿夫,问了一上午,居然真的问到了。其中一个轿夫说:“我见过那位小娘子,寒食前一天傍晚下的船。眼睛哭得红肿,身边还跟着个使女。有人已备好了轿子,在岸边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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