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八子论战(1/2)
第15章 八子论战
天下之习,皆缘世变。
——《二程遗书》
简贞在帘内偷望,赵不尤走后,哥哥简庄和其他四子都默不作声,各自低头想着心事。
良久,郑敦才小心问道:“简兄,我们该怎么办?”简庄答道:“能怎么办?孟子不是曾言‘莫非命也,君子顺受其正’?你我能做的不过是先正己,再及人。宋齐愈一事,已经尽力,就这样吧,多想无益。倒是章美,各位再多尽些力,一定要找到他。”
又是一阵沉默。郑敦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再去打问打问。”
江渡年、田况、乐致和也都起身道别。简贞看几人都有些涣散丧气,自己也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刚要回转身,却听背后一个压低的声音:“瞧!被我说中了吧?”
简贞惊了一跳,是二嫂乌眉。乌眉往帘外觑了一眼,仍压低声音道:“我早说不能做,迟早要被人揭破。如今满京城的人恐怕都要传说——东水七子合起来整治宋齐愈,你哥哥这一世名声从今算是糟践了。”
简贞没有答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她呆坐在桌前,怔怔望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心里空落落,一阵阵泛苦。
——给宋齐愈的那封相亲假信是她写的。那场论战后,东水六子连续几天聚到这里,一起商议如何挽救宋齐愈。众人一致认为宋齐愈迷途已远,恐怕再难劝回,他一旦踏入仕途,必定会追随蔡京力推新法。救他、救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阻止他进入仕途。
如何阻止?大家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办法,最后是郑敦忽然提到了莲观。简贞和院里诸子一样,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女子。诸子终于找到了宋齐愈的弱点,都有些振奋,帘内简贞的心却像是猛地被冰水浇透。
之前,兄嫂都相中宋齐愈,一直等着他来提亲,简贞自己却并没有抱什么期盼。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壁的青苔一般,如何能期盼天光?但真的听到宋齐愈早已心属他人,井口忽然被人盖死,猛地漆黑,她才发觉,即便深井青苔,其实也一直依光而活,而且比井外草木更渴念这泻入井中的微弱天光。
那一刻,心底这一线天光断然熄灭。她呆立在帘内,怔怔间,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听到嫂嫂从后面厨房提水出来的声音,她才惊觉,慌忙拭掉泪水,急步回到自己房里。
从小她就极能自持,那几滴泪后,她便强令自己断念、死心,重新回到井底之静。然而,第二天诸子商议出计策后,哥哥简庄就将她叫到书房,让她写那封假信,说诸子都是男子,由她来仿写,口吻才更像。
她知道哥哥这样做是逼不得已,是出于顾念旧友及苍生,才想出这个计策。
哥哥递给她一页纸,是章美设法偷来的——莲观写给宋齐愈的信。读过那封信,让她惊骇不已,一个女子竟然敢如此公然向男子吐露私情!她满面通红,拿着信的手都有些发抖,几乎吓出泪来,低声道:“哥哥,这样的信我写不出来……”简庄正声道:“我知道这太为难你,但为天理大义,只得委屈你稍作通变。古今多少贤德女子,也曾为义捐节、为国殒命。”她不好再推拒,只得点头应承。那封信,她写了三天,无论如何都落不了笔。孔子不饮盗泉之水,只因憎其名不净,她一个洁净女子,又怎么能写这些邀欢偷情之语?哥哥简庄再三催要,她才狠心提笔,莲观的那封信她已经读了很多遍,语气情绪早就熟络,情急之下居然一挥而就。写完掷笔,竟然脸颊赤红,额头细汗,大病初愈一般。望着纸上那几行字,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并非是在仿写莲观,而是抒写自己深藏心底、从不敢想甚而并不知晓的渴念。
一回想立春那天,宋齐愈心里都会黯然。那天,大家坐在简庄家院子里,仍旧一人一领席一张几,听乐致和弹奏立春新曲《春启》。乐致和弹琴时并不焚香,只应节气选些叶果蔬供在琴边,以作节礼。那天他摘了几片嫩草芽,向乌眉讨要了一碗清水,将嫩芽漂在水中,摆在琴前正中央。之后,才端坐琴前,凝神屏息,徐徐抬臂,缓缓伸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霎时间,一缕春意从指尖流出,如东风启信,遥遥而至,又如春水融冰,漫漫而涌。之后,便觉千里春草竞相萌芽,万物生机次第而醒,一派春光融融漾漾,天地随之焕然而明……一曲奏罢,满院生春,心也似被春水洗过,一片和煦明澈。大家静默良久,谁都不忍发声,只有乌眉忽然发出一声叹息。乌眉一向爱说爱笑,简庄也管束不住,八子相聚时,她在一旁奉茶,时常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今天,乐致和弹奏时,她跪坐于一旁,竟也被琴声牵住,一动不动听入了神,这时才忽然轻叹了一声。宋齐愈向她望去,见她眼中竟落下泪来,他大为纳闷,甚而觉得有些好笑。乌眉自己似乎也觉着奇怪,慌忙用袖子拭掉泪珠,悄悄起身躲进屋里去了。
宋齐愈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春属木,主生,主仁,乌眉虽然未必能真正领会曲中之意,但人同此心,心同此情。乐致和琴曲发自天地生意,这支《春启》曲调和暖,韵律温柔,如同春风渗入冻土,苏醒了草根一般,触动乌眉心性深处,唤醒了她原本自有的恻隐之心,加之新近怀了身孕,从而催出爱慈之泪。
他正在默想,简庄感叹道:“天地之大德曰生……”章美接着念道:“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宋齐愈知道他们念诵的是《易经》中的句子,也是关于生之仁,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
郑敦在一旁却问道:“简庄兄和章美所引这两句,可是敬顺天命、仁以为己任的意思?”
简庄点了点头:“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这天地生春,育养万物,也是一个仁字。儒者之命,正在推这一点仁心,以合天理。”
郑敦忙道:“当年王安石竟然说‘天变不足畏’,实在是狂妄无理至极。”当年王安石为推行新法,曾向神宗皇帝进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话成为当时及后来人指责王安石的罪证之一。宋齐愈知道这话说得惊世骇俗,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要力改时弊,必得有这般气度才成。
于是他摇头道:“王荆公这一句并不是要违天,只是不愿人妄测天意。孔子不也曾说‘天何言哉’?但自汉代董仲舒讲天人感应,汉儒将之漫延成灾异谶纬之学,这流弊直到今天仍大行其道。天地变化,本属自然,人却附会出许多说法。但你想,这天地这么大,这一年之中总有某处有某种天灾,难不成这天下每时每刻都无德?”
郑敦立刻反驳道:“当年因为变法而生旱灾,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图》,神宗皇帝因此罢免了王安石,旱灾也跟着就消了,这难道不是天灾警示?”
郑敦的祖父名叫郑侠。当年王安石说服神宗变法时,天下骚动,群议沸起。但王安石学问渊博,口才极佳,满朝反对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敌百,舌战群僚,没有一人能论得过他。
当时,郑敦的祖父郑侠只是皇城的一位门监,却心系国家,痛恨新法,他绘制了一幅《流民图》,将新法实行之后,百姓遭受旱灾流离困苦之状,全都画于图上,虽然屡遭上司斥骂,他仍设法将《流民图》上呈给神宗,神宗见到此图,心中悲怆,只得罢免了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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