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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高加林家喧闹异常的时候,巧珍姐妹俩没有去凑这场热闹。她们忙碌在自家刚分的秋田里,把小麦种子像侍弄婴儿一般,均匀地撒播进了田土里。
她们家也分了三个人的土地。巧珍嫁出去了,不能再回村分地。她们家就只剩父母和巧玲能分到地了。
自她出嫁以后,父亲就去内蒙、山西贩卖牲口,很少回家。近来,得知自己村也实行“包干到户”,又往家拉了几趟耕牛。现在的高家村,一多半以上的耕牛都是刘立本从内蒙草原上运输回来的。听他说,山西也有大部分地方闹“土改”,那些地方对耕牛的欠缺,让他把握住了这个赚钱的大好机会。现在,大笔的钞票“哗啦啦”地进了他的腰包。并且,村里两个不甘平庸的年轻后生,也跟他学起了贩卖牲口的生意。
他曾不止一次在婆姨女子和乡亲们面前大放厥词:他们家完全可以不用去田土里刨挖了,地里的那点庄稼,算个逑。
老婆女子不在意他的嚣张,还是耐心细致地侍弄好自己的庄稼。
马店村还没有完全实行“包干到户”,还是几户人家联合在一起耕种的“小集体”时代。人多分歧就大,就是秋小麦种植的最好时令,需要霜降前还是霜降后,也总讨论不出一个好结果。高家村人都快把小麦种植完了,马店村大部分土地还在翻耕阶段。
巧珍懒得跟他们争论,先回了娘家,帮母亲和妹妹把秋小麦种植上了。
现在,姐妹俩在自家的秋田里,孤单而落寞地忙活着。早上还四处喧闹的秋田,此时寂静无声,大地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下午虽然天开始放晴,可少去了人声的嘈杂,仿佛置身于外星球,给人无端的压迫和凄凉感。大马河“哗哗”的流水声,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恐惧,她们并不知道,什么时间,就会从河里腾空而出一只河妖或怪兽,把姐妹俩吞了去。为了壮胆,又不得不无事找事地闲拉扯一些无聊话。
姐妹俩一边做着事,一边也是各自心怀鬼胎。没有去凑这场热闹,其实让她们感觉自己多少有些小气,有些丢人。她们仿佛是被大伙边缘化了的人,被冷落在一边置之不理。
她们其实也想去凑这场热闹,又拉不下个脸。巧玲倒没什么,巧珍是这场事件的主要人。城里女子于她而言,曾经是情敌,是她害她失去了加林。虽然,她并不恨她,也不敢恨她。可要恬下脸来巴结她,她还是做不到。
她知道,她并没有错,高加林是翩翩公子,哪有女人不喜欢的道理。俗话说: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在农村里,这些年,喜欢高加林的女人们,哪个又不是趋之若鹜。还不是都跟她一样,吃了没文化的苦。高加林是教书先生,没文化的女子们只能偷偷地单相思,哪里敢对他心怀幻想。他的教师名额被高三星顶替以后,听说别村的女子不要彩礼都肯嫁到他家那个破窑烂院来。她能跟加林好上,其一是因为她自身的优越条件,她长得俊;其二是她本身就是高家村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用她的大胆,俘获了高加林的爱情。
可是跟城里女人相比,她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她没有勇气竞争。
二姐不去,巧玲也没好意思去。二姐曾遭受过被抛弃的打击,她要是去了,且不是寒了二姐的心。二姐再经不起折腾了,她至今,还依然深爱着高加林。
她们都在避免着高加林家的这场喧闹,尽量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可长时间无话找话,又都倍感疲累。
看来,要想绕开高加林这个话题,是不能够了。既然避不开,就无需再避。巧珍刚要开口说话,巧玲倒抢先了一步:
“二姐,说老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爱着高加林。”
巧珍一愣,这秘密都被这鬼丫头窥破了。他理了理额头掉下来的一缕头发,从容地说:
“是。妹子,可你知道,二姐已经结了婚。”
“这有啥?结婚还可以离婚嘛!新时代了,讲究婚姻自由。我看得出来,加林哥还是爱你的。你不知道,这些天,他憔悴成了啥?一个那么积极乐观的人,变得寡言少语。在学校里,他除了在课堂上,一天不与人说上三句话。二姐,我看着都心疼。”
“唉,也难为他了,接二连三遭受这些打击,别说他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人,就是那些家庭背景好的,怕也经不起几番折腾。”
“二姐,我支持你离婚,我可以帮你打这场离婚官司。”
巧珍震惊了,她没有想到,妹妹尽然是这样的想法。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半晌,才幽幽地说:
“妹妹,这不可能了。我应该和马栓过一辈子!马栓是好人,对我又好,我怎么能伤马栓的心呢?我已经伤过一次心了,我再不能伤马栓的心了……”
“那你倒究咋办呀?二姐,你爱加林,加林也爱你。你们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巧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加林刚回来的那些日子,你天天往咱家跑,说是帮妈妈刨土豆,其实都是你的藉口,你就是想见加林。你每天晚上偷看加林洗澡,在他躺倒在德顺爷爷栽种的桃树下难过的时候,你也偷偷陪他流泪。你每天深夜才到家,实际上你每次从咱家回去,天上都还大亮。你和我分手之后你都是尾随加林而去,是不是?”
巧珍愣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被巧玲观察得如此仔细。想起经历的种种,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情难自抑地哭了。
“我的好姐姐,马栓给我说了,说你每天都是深夜到家,他不放心。所以我跟踪你了,知道了你和加林的秘密。我替你掩盖了马栓。在那些你陪伴加林的日子里,我也在陪伴你,你是我的姐姐呀!”
“妹妹……”
“二姐……”
姐妹俩抱头痛哭。
她们索性也不干活了,坐在麦塄坎边,谈起了心事。
自马店村学校演出,闹了那场乌龙。巧珍就在心里算计着,打算撮合加林和自己的妹妹巧玲好上。只是,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些天,又转入了农忙时节,收割完玉米,又忙着播种秋小麦。人一天天忙得陀螺一般旋转个不停。妹妹巧玲作为新加入的教师,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意,也是每天钻研教学方法,怎样把娃娃们教育好。
另一方面,她还没有想好,一旦加林跟妹妹好上以后,父亲知道是她从中捣的鬼,将会是怎样的震怒。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应对父亲?
遇到的事太多,脑筋急忙转不过弯。但是今天,她打算跟巧玲摊牌了。既然有了这样的念想,早晚也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对妹妹把话挑明,也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巧珍拉起妹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开口道:
“巧玲,你知道我爱加林。很爱很爱,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很多年埋藏在心里的感情。”巧珍说着,又悲痛地哭开了。
“经过了这么多,二姐想明白了,也想开了。尽管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没文化,只会拖他的后腿,连话也说不到一块。加林是读书人,他那么优秀,他值得拥有更好的。”
“他和城里女子好上,我不怪他,也不恨他。他有资格跟人家好。虽然村里人都说他是攀高枝,我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被退了回来,但是我始终相信,并不是他没有能力。他写的那些文章,在咱们村口的大喇叭里,你也听过,就是那个城里女人播报出来的,这样的才华,不值得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吗?城里生活着那么多人,有谁有他这样的能力,文章可以广播出来?”
“那些当官人自己做的事,随便玩耍、戏弄一个有才能的人的感情。老天爷看着哩!我一个没文化的人都看得明白,他们弄虚作假的手段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妹妹,我爱他,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这样说,不代表二姐就低人一等。而是如果真的生活在一起,我们会有很多的意见不合,会有很多的矛盾。”
“加林该跟什么样的女子好,二姐心里非常明白。比如你,你们可以有商有量,他说的话你能听懂,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我能给他说些什么?我能说的就是圈里的母猪又下了几只猪娃,老人娃娃的换季衣服该什么时候准备。或者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说些取闹的花边新闻。这样两个人,一个说天,一个指地,能凑合在一起吗?尽管我爱他,生活在一起,不会矛盾重重?能幸福?”
“爱一个人,是要看着他好,不是给他制造矛盾,给他添堵。马栓说得好,‘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我没文化,跟人家过不到一块儿,咱心气儿一定要那么高干啥?”
“妹,你跟我不一样,你有文化,正好跟加林搭一对。二姐早就思谋这件事,你们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那次你们学校搞演出,校长误报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事了,我跟你姐夫私底下还商量着哩!正是因为二姐曾经深爱过加林,所以,我才放心让你去爱加林,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难肠哩,爸爸那里不好交代。”
巧珍一下子又变得焦虑失望起来。
这回轮到巧玲震惊了。她没想过这件事,脑筋根本反应不过来。
太阳从东边慢条斯理缓缓升起,把光辉不遗余力地打向大地,还拉上千丝万缕七彩的光,明亮而不刺眼。新的一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天放晴了。连续半个月的濛濛细雨,洗刷了大地的尘埃,在早上暖阳的照耀下,透出一片黄里带红的色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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