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年照何人(7)(1/1)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材微胖,面庞白净,满脸笑意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上前来,笑呵呵地冲老衙役拱拱手道:“官爷,您别动怒啊。这三个黄毛丫头我买下了,您别动怒啊!”说着,中年男子摸了摸袖口,从里面露出半锭银子。老衙役立刻就被那银子吸住了眼神,举着竹竿子的手不知不觉地松了下来,咪咪笑着往前走了两步,蹲了下来。中年男子麻利地将银子塞到老衙役手中,笑道:“官爷,您照顾照顾,这三个丫头我要了。”老衙役收了钱,脸上笑开了花,带着一点奸邪气道:“您,是洪府的人?”中年男子呵呵笑着,也不答话,只拿温和沉静的目光看着老衙役。
方才那要买文嬛的鸨儿急了,推了一把中年男子道:“你谁啊!上来就跟我抢人!那丫头我先看上的!你有钱就了不起啊,老娘我不缺钱!我轻烟楼一壶酒的价钱就比这丫头值钱!”鸨儿还没炫耀完,老衙役一把掀开她,喝道:“滚一边去!你以为你是哪个啊!一窑子里的老鸨,就敢跟官家的人叫上了!”说着老衙役冲中年男子笑了一笑,“您担待啊,这些个粗人,不懂礼数。那什么,您那边交钱,我们勾了名录就行。”中年男子莞尔,拱拱手就往一边走去,老衙役一挥手,两个年轻衙役吆喝着文嬛三人下台去。一时交了钱,勾了名录,中年男子又丢下几个散碎银两,让老衙役给众人买酒喝。老衙役等恭恭敬敬地将中年男子送出半里远,这才回去继续干活。
中年男子领着文嬛三人转过街头,绕紧小巷,见左右无人,这才停下来。中年男子一转身,文嫏就扑了上去:“黄师父!”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家家班的班主黄三寿。自从谢家决意返乡隐居,将一艘画船并金银赠给黄三寿,让他带着女伶们另谋生路后,众伶人便以戏船为家,由扬子江入松江,在苏州一带游历卖唱。黄三寿因想着谢家迁家日近,便返回江宁府要送老东家一程,谁知竟赶上了谢家一门被捕。黄三寿虽然是个唱戏的,但多年来周旋于各色场面中,人情世故,官场打混的本事早就游刃有余。他托人多方打听,才知道文嬛姐妹今三人日被官卖,于是忙忙凑足了买人的银子赶来。
黄三寿一出来时,文嬛文嫏就认出他了,两个丫头知道是来救自己的,这才闷不吭声地跟着。可笑的是,那老衙役竟把黄三寿当做洪府的人,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把他们四人送走了,真是意外得福。此时此刻,文嬛和文嫏见了黄三寿犹如见了亲人,止不住眼泪簌簌。黄三寿忙替二人擦了眼泪,道:“别哭了,别哭了。二位小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跟我走,咱们去戏船上再说吧。”黄三寿弯腰抱起文妙,四人避开大道,穿街走巷急急忙忙赶到夫子庙。
文德桥下泊着谢家旧时的船,依然素木青纱,没有那些市井戏船的脂粉气,只是在船头挑起一竿幌帘,上书三个隶字:倾月班。两个女伶立在船头,引颈遥望,见桥上闪过黄三寿的身影,立刻压低声音兴奋地冲船内喊着:“来啦!来啦!”说着,黄三寿便领着文嬛文嫏到了船头。女伶忙撩起帘子让四人进去,还未站定,文嬛文嫏便被众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道好问安,船舱内一时间如开锅水,喧闹不已。先前站在船头的一个名唤婳伶的站出来劝道:“好了好了!你们先消停会儿,三位小姐死里逃生,赶紧给她们让座泡茶。妖伶,快,打水去,给小姐们洗脸。”一个神色机敏的小丫头答应着去了,其他女伶让座的让座,倒茶的倒茶,依然叽叽喳喳,十分忙乱。文嬛文嫏见了众人,心头只是阵阵暖意,大有历劫重生的感触,又有几分恍惚不安,生怕这些都是梦中之事。
婳伶端过茶,送到文嬛文嫏口边,安慰道:“先喝茶,没事的,到家了。从今往后,这戏船就是你们的家了。二小姐,三小姐,我们可算是能在一块儿了。还记得以前吗,你们两个总是嚷嚷着要入班跟我们一起唱戏呢!”文嬛文嫏仿佛想起了从前,环视众人,微微咧了一下嘴。文嬛道:“果然能跟着你们一起唱戏了。”文嫏道:“我们姐妹,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同婳伶并肩的娴伶轻笑道:“两位小姐,你们别太伤心了。从今往后,戏船就是你们的家了,我们跟着师父一块儿唱戏,游遍三江五湖!”众女伶点头称是。
文妙忽然打了个喷嚏,文嬛立刻放下茶碗抱住了她。短短几日间受尽波折,文嬛和文嫏尚难支撑,何况还是幼儿的文妙,哪里经得起折腾。文嬛下意识地摸了摸文妙的额头,只觉得滚汤灼手,便道:“烧得厉害,怕是受了风寒了。”文嫏道:“可是,牢里又湿又潮,今日出来一吹风,定是受了寒气了。”娴伶忙招呼人在小舱收拾床铺,把文妙抱去睡下。“我去请大夫,”黄三寿嘱咐道,“你们不要随便出去。婳伶,照顾好三位小姐。”说罢撩袍出了船舱。
不多时请来大夫,号脉观色,开了药方,黄三寿一面命小旦姬伶去抓药,一面让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出城。“怎么,不在城里唱一场吗?”姬伶懵懂地问道。婳伶一拍姬伶的脑袋道:“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们原是为送老爷夫人们回来的,现在老爷一家都没了,我们好容易将三位小姐赎出来,这江宁府还能呆吗?”黄三寿补充道:“说的是。我早上去赎买三位小姐的时候,那官府的狗腿子问我是不是洪府的人,我就和他打哈哈,他果然把我当洪府的人恭恭敬敬地送出来了。”婳伶挑起眉毛问道:“怎么?那洪承畴也想买三位小姐?”姬伶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那洪承畴可不是好人,可不能让他把三位小姐抢去啊。”婳伶笑了笑,无奈道:“那你还发呆?赶紧去收拾东西,好开船。”姬伶一吐舌头,忙去干活。黄三寿将婳伶拉过一步问道:“怎么样,三位小姐还好吗?”婳伶扭头看了后舱一眼,压低声音道:“面上看神色还行,就是都不怎么说话。”黄三寿道:“这可不大好。”婳伶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哭出来倒还好,要是这么积在心里头,迟早要病的。”黄三寿叹了口气道:“且这样吧。等娉伶抓了药回来,我们即刻出城。对了,你去给三位小姐换换衣裳,要是洪承畴那边真有什么猫腻,我们得防着出城查人才行。”婳伶点头答是,转身欲去又回身道:“师父,出了城去哪儿?回松江还是昆山?”黄三寿想了一想,摇头道:“再说吧。先出江,走到哪儿想停了,就停下来,重要的是出城要紧。”
夕阳垂挂在不宽的河面上,倾月班的画船沉闷地叹了一声,缓缓推开秦淮河青腻的河水,映着血红的残阳,往西而去。飘过了当年沈万三被明太祖骗了聚宝盆才建成聚宝门,穿过上下浮桥,出了三山门直奔大江而去。
那日,陈复甫就是从这条水路出逃的,而今,谢家上下只有文嬛、文嫏和文妙三人了。倘若陈复甫知道谢家满门被捕,死的死,发配的发配,官卖的官卖,不知道作何心情,要是为此有什么冲动之举,那文嬛文嫏更觉难过了。可惜的是,现在她姐妹三人虽然安全了,却无法告知陈复甫,唯有在心内暗暗祈祷,愿苍天庇佑,不要让陈复甫等人再陷险境,如此谢家一门的冤屈枉死也就可安慰了。
婳伶端着新熬好的药汤进得小舱内,文嬛接过,用勺舀起一点,试了试温,文嫏搂抱着文妙,让文嬛一点一点地将药喂了下去。婳伶接过空碗时悄声道:“四小姐喝了药就会没事的。这会儿已经入了江了,顺风顺水的,明早就能到镇江。二位小姐也该歇歇了。”文嫏替文妙掖好被子道:“婳伶,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你就别这么称呼了。还是叫我们的名字吧,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就这么说来着。”婳伶笑而不答,起身要走。文嬛一把拉住婳伶道:“我跟你出去透透气吧。”文嫏也站起来道:“我也去。”
三人出得小舱,众女伶有的睡了,有的在悄声说着闲话,有的在背诵戏本。婳伶同文嬛文嫏出了大舱登上甲板,只见黄三寿立在船头。黄三寿回头见是她们,忙道:“二位小姐,怎么还不休息?江上风大,当心着凉。”文嬛笑着摇头道:“黄师父,你别小姐小姐的叫我们了,要不是你救了我们,我们姐妹还不知道要被卖到什么腌臜地方呢。”黄三寿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你家收容我们,好吃好喝地待我们,末了把这样的船送给我们,还给了许多金银,我们这群唱戏的哪儿能过得这样自在。二小姐三小姐,只恨我们没本事,救不了老爷少爷,还有夫人们。”文嫏听了忙道:“黄师父,这哪能怪你们呢?这事儿,我们一家都不后悔。黄师父,从今往后,我们姐妹就跟着你走江湖唱戏,你看好吗?”黄三寿有些为难,道:“这,这怎么行?两位小姐可是……”“黄师父,你在家的时候就教过我们,那时候我就想和戏班的姐妹们一起粉墨登台了。如今天赐良缘,你就不要拒绝了。还有,这小姐的称呼必须改。在这戏船上都是亲人,姐妹,哪儿有小姐丫头呢。”
文嫏一阵快语打断了黄三寿的思忖,婳伶在旁笑劝道:“师父,你就别为难了。你不是常说咱们现有的几个小生不行吗,婵伶显小,姝伶还欠火候,至于我嘛,一心想学正旦偏偏在这儿充小生。如今她们两个来了,正好作小生,况且她们又喜欢。当初在府上的时候就跟你学过,如今拾掇起来容易得很,不出半年,保准成角。到那时,我也好名正言顺地改正旦,给他两个搭戏。”黄三寿看了看文嬛文嫏,这两个丫头当初跑到戏班跟着学戏时,他就看出都是好苗子,只是生在了富贵门庭不能入这下九流的行当。如今虽是身世凄凉,或许正是老天爷给她姐妹两个登台唱戏的机会呢。黄三寿笑了笑,冲婳伶道:“我看,你是早替她们两个谋划好了,这会儿非逼着我收徒弟呢。”听黄三寿这么说,文嬛文嫏忙跪下了,磕头称师父。“好了好了,不必拘礼了。”黄三寿扶起二人,不觉自语道,“只是,给你们起什么艺名好呢。”婳伶扑哧一笑:“师父,您老糊涂了。她们两个一个是嬛,一个是嫏,恰好从了‘女’字,何必又费功夫想名字呢。”黄三寿听了呵呵大笑,忙说自己果然是糊涂了。
师徒们船头站定,西风凉飕飕地吹过面颊,渐渐平静了四人的心绪。船头上,一弯残月在东方摇摇欲坠,那月光清灵灵的,寒气逼人。文嫏不觉一叹:“二姐,这月色,比那天花园里冷多了。”文嬛深吸一口气道:“是啊。”婳伶见她姐妹神色忧郁,便想找话茬引开二人注意力,故向黄三寿问道:“师父,你说先教嬛伶嫏伶什么戏好呢?最好让她们同时登台,到时候我改正旦,和娴伶跟他们两个搭戏,各成一对,好不好。”黄三寿不假思索地道:“这个还不容易。照我看,两对生旦的戏,又要戏份相当的,莫过于一出《拜月记》了。”“这出好!”婳伶拍手道。文嬛和文嫏心头一紧,痴痴地望着天上的冷月,幽幽地重复着戏名:“《拜月记》。”黄三寿和婳伶并不知道文嬛文嫏的心思,见她们神思更加郁郁,只得劝道:“时候不早,回去睡吧。”文嬛文嫏愣愣地下了甲板,进了小舱,娴伶早就替二人收拾好了床铺,服侍她们睡下。
姐妹二人两眼鳏鳏,只是不愿睡,深怕一睡就会见到家人遭戮的惨景。江涛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船身体,“哗——噗,哗——噗”好像是小时侯母亲们哼唱的歌谣。积攒多日的疲劳在这涛声中被唤起,二人渐渐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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