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蔺秀枫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1/2）

诗曰：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

话说，贾璎搂抱蔺秀枫，一觉睡到天明。

妇人一面问贾璎：“二十八日应二家请俺每，去不去？”贾璎道：“怎的不去！”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贾璎道：“怪小狎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

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贾璎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贾璎道：“贼小狎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贾璎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硶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着，一面鼓捣贾璎。

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是安郎中摆酒，贾璎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住回，你又不得闲了。”

这贾璎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顿下茶水供养。贾璎见如意儿薄施脂粉，长画蛾眉，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贾璎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甚么？”贾璎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贾璎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

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搂在怀里，两个脸对脸儿亲嘴。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个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他说，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贾璎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利害，倒也没什么心。”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话。说爹在他身边偏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着河水不洗船？’”贾璎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每！”贾璎道：“谁哄你来！”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

贾璎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祆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就悄悄向贾璎说：“我没件好裙袄儿，爹趁着手儿再寻件儿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贾璎连忙又寻出一套翠盖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绸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贾璎锁上门，就使他送皮袄与秀枫房里来。

秀枫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秀枫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

妇人道：“姐姐每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

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贾璎已往前厅去了。

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贾璎走到厅上看设席，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贾璎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在后边答应堂客。

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

不一时，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

贾璎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一个五短身子，穿绿缎袄儿、红裙子，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贲四嫂。”贾璎就没言语。

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贾璎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贾璎道：“蔺六儿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像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儿罢了。”几句说的贾璎闭口无言。

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贾璎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

只见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贾璎问：“是什么礼？”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贾璎即叫王经拿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月娘道：“爹看见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且连盒放在明间内着。”

一回，客去了，贾璎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贾璎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

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贾璎磕了四个头。贾璎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

贾璎道：“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

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贾璎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

那桂姐故作娇态，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蔺秀枫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把贾璎、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来了。

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贾璎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

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嚛嚛，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的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何曾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里，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

秀枫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差甚么？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贾璎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贾璎。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

一面分宾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否？”贾璎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来，要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贾璎答应收了，就请去卷棚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