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阑珊(1/2)
一
吃过晚饭,把残局留给丈夫老马,何玉如就开门下了楼。
何玉如来到教学大楼前。楼里的走廊边立着一块黑板。那黑板原本是写幼儿食谱的,现在却写着“欢迎物价局领导前来指导工作”的粗大的红色粉笔字。修这座教学大楼时,园里曾向幼儿家长集资,以弥补财政无法拨足的基建款,本来是向物价局写过报告的,也得到了他们的同意,不想今天他们还要找借口来检查集资情况,园里只好把他们请进酒店喝了一顿,并一人一个500元的红包,才把他们打发走。
何玉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目光从黑板上撤下来,朝楼道口方向走去。
中班的林琴琴老师从教研室那边过来,正要回宿舍楼,见了何玉如,就跟她打招呼。何玉如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林琴琴说:“你申报高级职称的材料里,还少了两堂课的教案,你快点补上吧。”林琴琴点点头,说晚上就弄。
林琴琴进楼去之后,何玉如还在楼下站立了一会儿,心上涌起一丝感慨。这是何玉如花了两年时间,跑财政,搞集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建成的。建楼期间,何玉如不受包工头的红包和请吃,死卡水泥标号和砖木钢材标准,保证了质量,节省了资金,如期把宿舍楼建了起来,如今三十多户老师欢欢喜喜搬了进去,自己却仍住在老宿舍楼里。不承想还有人说她得了包工头好处,发了大财。
何玉如记得闲话说得最多的,是搞学生伙食采办的林强生,他因何玉如批评他采购的食物高于市场价,一直怀恨在心,这次也跳出来大说何玉如的坏话。何玉如心想,职工们对林强生的反映已越来越强烈,他那么损公肥私,得的好处太多,确实应该作个处理,换个人来搞采办。
天色暗下来,操场两边渐渐枯萎的秋叶画着幽影,零落在地。何玉如缓缓的步履落在秋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么漫不经心地在操场上兜了一圈,何玉如准备回家。她想回去迟了,老马又要说她蹿尸闹魂,把他忘到了一边。
还没走出两步,传达室那边有人吵闹起来,好像还说什么要告到何园长那里去。何玉如便立定了,回头,见暮色中一个女人牵着孩子从传达室里冲出来。一边嚷道:“天下哪有这么当老师的?敢动手打我的孩子,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何玉如闻声迎过去,截住横冲直撞的女人。女人认识何玉如,说:“你就是何园长吧?我叫江潮,是孩子的妈妈,你过来看看,哪有当老师这么狠心的?”同时扳过小孩的头,要何玉如看小孩腮帮上的手指印。
何玉如没去看手指印,即使看,在这初夜的昏暗里,也是没法看清的。
何玉如说:“先别急,有什么事,我们到办公室去慢慢说,行吗?”江潮不好在何玉如面前发火,只得跟她往园长办公室走去。
打开门,拉亮灯,没等江潮开口,何玉如便蹲下身,问小孩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老师班上的学生。小孩说他叫衣向阳,是马老师班上的学生。何玉如就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整个幼儿园就一个姓马的老师,她叫马小路,是何玉如自己的亲生女儿。
灯光下,何玉如的确在衣向阳的腮上发现了两个手指印,而且衣向阳也说是马老师掴的。何玉如知道小孩不会说假话,就问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衣向阳叙述不清,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一旁的江潮得理不让人,吼道:“不管小孩做没做错事,老师打学生总是不对的。”何玉如说:“马老师打人肯定不对,但你不要急,我要找马老师问清情况,再作处理。”江潮说:“我现在就去找她的麻烦!”何玉如说:“你要相信我,我会按园规严肃处罚,并责成她向你们家长赔礼道歉,但必须由我出面。”
听何玉如这么说,江潮才不吱声了,带着儿子回了家。
何玉如关上办公室的门,去找马小路。马小路是何玉如和老马唯一的女儿。马小路小时候很听父母的话,读书成绩也好,初中毕业就考上了省城里的幼师,毕业后,不必何玉如说一句好话,就凭她的学业,分进了这所全市一流的示范性幼儿园。在园里的工作也积极,年年评先进。可自从找对象、结婚后就慢慢变了,工作不求上进不说,还时有违规行为,常常给她这个当园长的母亲脸上抹黑。
何玉如知道坏就坏在她找的那个对象上。她的对象叫徐城东,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经营酒店,有点钱,加上人帅,专门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后盯上了马小路。现在的女孩,一切朝钱看,马小路很快就迷上了徐城东,并发誓非他不嫁。何玉如和老马都不同意这桩婚事,撇开徐城东结过婚不说,就凭他那专觅野食的德行,也讲不过去,何况他文化极低,连初中都没毕业。可马小路哪里听得进父母的忠告?她振振有词,父母讲的有道理,但她有她的标准,她的标准是两条:他有钱,她爱他,有这两条就够了。
当时何玉如就被马小路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的事,那时她也几乎像马小路那样,跟父母亲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那时人们一心革命,现在人们一心想钱。所以当父母亲反对她嫁给那个造反派头头时,她也用马小路一样的坚决的口吻说道:“我有我的标准,我的标准是两条——他革命,我爱他。”所不同的是,何玉如在怀上造反派的孩子后,没和他结婚就分了手,而马小路跟徐城东正儿八经结了婚,在打闹了两年之后才离婚。
不一会儿,何玉如来到那栋六层的新宿舍楼前。她抬头望了望,三楼林强生家依然灯火辉煌,而四楼马小路家的窗户却黑灯瞎火的,看来马小路没在家。这半年来,马小路晚上常常不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直到第二天上午要进班了,才黑着眼圈、打着哈欠,从外面匆匆归来。
何玉如心里咒着马小路,明知她不在家,又不甘心似的,依然往楼道口走去。喘着气爬上四楼,在马小路门上敲了几遍,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何玉如这才叹口气,掉头往回走。
走到二楼,想起副园长郭淑敏就住在这里,便把她的家门敲开了。郭淑敏见是何玉如,赶忙迎她进去。寒暄过后,何玉如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郭淑敏说:“小路近来的确有点反常,看来得好好帮帮她。”何玉如说:“你留意一下,她回来后,让她到我那里去。”
可这天晚上,马小路根本没归屋。
二
第二天上午,其他的老师已进班半个小时了,何玉如才在传达室门口截住匆匆归来的马小路。进了园长办公室,见马小路那头发不整、满脸晦气的样子,何玉如恨不得一记耳光甩过去。但她还是强忍住了。她没耐心打探女儿晚上在外干了些什么,直接问她打没打过衣向阳。马小路点头承认了。何玉如又问她为什么打小孩,马小路支吾了一阵,才说:“他说我的坏话。”何玉如说:“他说你什么坏话?”马小路却躲躲闪闪的,不肯说。何玉如火气上蹿,吼道:“不说也行,你从今天起,不要再上班了。”
马小路知道蒙混不过,才说道:“他说我是赖账婆。”何玉如说:“他说你是赖账婆,你就打他耳光?”马小路说:“我又不是赖他的账。”何玉如说:“你是不是又借家长的钱了?”马小路说:“没有。”何玉如很不耐烦地说:“今天暂不谈这些,中午写个深刻的检讨,贴到教师备课的大办公室,晚上再去向衣向阳的家长赔礼道歉。”然后把马小路轰出了办公室。
晚上吃了饭,何玉如就拉上马小路走出幼儿园,到商店里买了一盒葡萄干、一盒巧克力糖,还有几斤富士苹果,向衣向阳家走去。
一路上,何玉如不免要追问马小路打衣向阳的真正目的。马小路只好交代说,她曾向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借过钱,江潮不但不借,还在家里说她是赖账婆。小孩是容易学舌的,所以昨天衣向阳上课讲小话,马小路说了他一句,他就在下面学他妈的样,骂马小路是赖账婆,马小路火起,掴了他一耳光。
何玉如有些无奈,说:“我已经听人说过,你向好几个家长都借了钱,而且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你想,人家的孩子在你班上,你开口借钱,人家敢不借?你借了不还,人家也不好讨要,怕你在他们孩子身上出气。”马小路说:“我会还的。”何玉如说:“你拿什么还?你那个有钱的男人看上了别的女人,离婚时一分钱没留下,你又天天晚上在外面赌,我看你到时短裤都会赌出去的。”
何玉如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马小路做声不得,只得默默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赶路。何玉如长叹一声,悲哀地说:“你搞得自己穷困潦倒,我和你爸不心疼你?”
来到一个小区,找到衣向阳的家,敲开门,门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保姆。换了拖鞋,走进屋,江潮正拿着遥控器选电视频道,对她们爱理不理的。何玉如只好让马小路把礼品搁到桌子上,自己厚着老脸,过去说明来意。江潮用鼻子哼了几声,说:“你当园长的有责任,但不是你的错。”
听话听音,何玉如便催马小路上前赔不是。马小路只好说了几句认错的话,然后垂着手,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江潮神气起来,咬着牙齿说:“不是看在何园长的分儿上,我跟你没完!”
挨够了训,两人才离开衣向阳的家。好心的保姆送她俩到楼道口,顺手揿亮墙上的灯。何玉如免不了借着灯光,多瞧了几眼保姆,问道:“听口音,你好像不是街上人。”保姆说:“我是刚从武宁县来的。”何玉如说:“你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我叫申慧群。”何玉如说:“今年多大了?”申慧群说:“二十八了。”何玉如又问:“男人呢?孩子多大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申慧群才说道:“他死了,是在河里翻沙时,被洪水冲走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交不起学费,我才到这里来做保姆,弄点钱回去。”
说着话,不觉就出了小区。申慧群意识到该止步了,便转身往小区方向走去。已走出去好远了,何玉如还站在路旁不肯动,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申慧群的背影上,直至那个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从此何玉如就多了一重心事。
这么多年过来了,何玉如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努力不去翻弄封存起来的记忆。尽管她不可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至少表面上她得到了一种平衡,一种自我麻醉。然而现在不行了,这种表面的安宁、平静也无法保持下去了,过去的一幕幕从记忆深处浮出来,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她开始在家长接送孩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去搜寻一个身影。她知道请了保姆的人家,一般是由保姆来接送孩子的。
这一天早上,何玉如到林琴琴班上转了一趟,要她准备一堂像样的语言课,省教委的头头下来时,好上给他们看。林琴琴爽快地答应了。何玉如对林琴琴的爽快很满意,说:“你的高级职称材料,我已签好了评语,马上就送上去。”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何玉如忽然在窗外密密麻麻的人流中发现了一个身影。那是申慧群。何玉如的心头就亮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出了办公室。她来到操场上,很快就可以追上申慧群了,旋即又停下了脚步。她突然犹豫起来。到现在为止,整个幼儿园乃至她所处的这个城市,除了自己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她那段隐秘的过去。她就是在这种没人知根知底的情况下,跟老马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且生活得那么平静,一切都那么顺利。
何玉如不愿意去搅乱自己这已拥有的一切。相反她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申慧群的影子。她加倍努力地去做工作,想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幼儿园的工作总是很杂,市里搞幼儿节目汇演,教委举行示范教学比赛,审计局来审查财务,围墙被隔壁单位捅开,样样都得她当园长的出面,甚至连厨房里没了拖把、班上孩子揩屁股的卫生纸已经用完,都要来找她。何玉如就让自己泡进这些繁杂的事务中,尽量不去翻弄记忆里的旧事。
白天就这么打发过去了,可到了晚上没公务可忙的时候,何玉如便难熬了。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啃墙角,秋风打门窗的声音,都会把她从那越来越不安稳的浅睡中惊醒过来。只要一醒,这一夜她就再也没法入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炒豆子。左炒右炒,硌得身上的骨头生疼还睡不着。没办法,只得披衣下床,到客厅里去呆坐。越坐心越乱,干脆出门到操场上转悠,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游人一般。
这天夜里,何玉如又来到了操场上。在迷蒙的月辉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这个时候,连传达室的灯都被守门人熄灭了,整个幼儿园都沉浸在幽暗的寂静中。
何玉如缓缓地踱着步,想以这种悠闲的姿态平抑心中那起伏的思绪。就这么慢慢地绕了两圈,她才微微地将头抬高了一点。无意间便瞥见了从楼道里冒出来的隐约的身影。虽然夜色隐去了那人的面目,但何玉如还是从那人的身材和缩着脑袋走路的姿势上,认出他就是给食堂搞采办的林强生。
何玉如猛然想起中午食堂里的一件事情来。按园里定的幼儿食谱,这天中餐要给幼儿吃青椒鸡丁,所以上午10点不到,林强生就从市场上购回三十只仔鸡,由厨师和保管员过秤验收,再一齐动手宰杀去毛。当时何玉如也去了厨房,那些去了毛的仔鸡已开了膛,扔在案板旁的灶台上。不想厨师拧着眉嘀咕起来,说:“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三十只仔鸡,怎么这会儿少了一只,数来数去只二十九只了?”问过保管员,他说验收时只看了数,没有点数。当时何玉如也没怎么在意,转了一圈,便出了厨房。
想到这里,何玉如就对林强生起了疑心。林强生爱贪小便宜,在外采购的食物价格不低,在厨房里帮厨时爱来点小动作。何玉如便睁大了双眼,看林强生今夜里究竟要干什么。
在楼道口逗留片刻,林强生左右瞧瞧,直奔食堂方向而去。食堂的门上挂着两把锁,钥匙分别在厨师和保管员手里,林强生怎么进得去?何玉如一边这么思忖着,一边远远跟着。
原来林强生并不是要进厨房去,他在厨房门外站了站,便往左一拐,下了石坎。石坎下是一处树丛,不知林强生去那里干什么。何玉如赶紧趋前一步,发现林强生在树丛里蹲下了,抖抖擞擞摸索起来。何玉如意识到了什么,上午厨房里少了一只鸡,八成是林强生趁人不注意,扔到了窗外的树丛里了。
何玉如本想上去逮住林强生,想想这里离宿舍远,自己一个女人没他男人力大,万一他蛮横起来,又怎么办呢?所以何玉如转身先进了林强生家的那个楼道口,准备等他回来后,突然拉亮灯,再缴获赃物,那时就不怕他耍赖了。
谁知林强生却并没往家里走,而是去了传达室。
等何玉如觉察到林强生不会回来,赶忙走出楼道口时,林强生已开了传达室的小门,走了出去。何玉如追到传达室,想去跟踪林强生,小门已被林强生锁上,而自己的钥匙放在家里,再喊守传达室的人开门或回家拿钥匙,都已来不及。
何玉如只好作罢。她在心里说道,林强生啊林强生,我总会抓住你的把柄的。
三
已经好几天没见申慧群到幼儿园来了。
来接送衣向阳的,要么是他妈妈,要么是他爸爸,要么是过去曾来过幼儿园的衣向阳的舅舅。何玉如就莫名地担忧起来。她跑到马小路班上,喊衣向阳过来,问他申阿姨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接送他。衣向阳想了一阵,才结结巴巴告诉何玉如,他也不知申阿姨去哪儿了,反正那天晚上他还和申阿姨睡在小床上,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她。
这天下午,来接衣向阳的是他的爸爸衣兵。何玉如就过去喊住了他。何玉如说:“小衣,你来接衣向阳啊?”衣兵见是何玉如,赶忙停下往教室里迈的步子,点头道:“是何园长,我来接向阳。”何玉如说:“原来不都是你家保姆小申来接送的吗?”衣兵说:“都是我家那臭女人,无事生非,无故怀疑我跟小申有什么瓜葛,把人家气走了。”何玉如说:“还有这样的事?”衣兵说:“我跟江潮说,人家县里来的女人,扎扎实实做事,勤勤恳恳照看向阳,哪会跟我有什么瓜葛?她听不进,跟我大吵大闹,还说放在抽屉里的500元钱不见了,硬赖在小申身上,将小申气得连工资都没领,就泪眼婆娑出了门。”
停了停,衣兵又说:“不过我已托介绍她到我家来的邻居,把工资给她带了去,还捎了话,要她回来,反正我女人已到外地做事去了,如果小申回来后她还要大打出手,我就跟她离婚。也是的,她也不想想,我家请了那么多回保姆,都是些漫天要价,好吃懒做的,好不容易才碰上小申这种勤劳做事、把向阳当成自己儿子的女人,她还要不识好歹。”
何玉如心里牵挂着申慧群,不太甘心她就这么消失掉,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晚饭后特意去了一趟衣向阳的家。果然如衣兵所说,江潮到外面做事去了,家里就他和儿子一大一小两个男性。衣兵感到奇怪,说:“何园长您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何玉如说:“我不久前就来过。”衣兵说:“想起来了,向阳曾告诉过我,您和马老师来过这里,那次我正在外面为公司收债,没在家里。”
两人闲聊了一阵,慢慢就把话题引到了申慧群身上。何玉如说:“你知道申慧群是武宁什么地方的人吗?”衣兵说:“这个我倒没问过她。”何玉如说:“那么那个介绍她到你家来的邻居一定清楚啰!”衣兵点点头,说:“他应该清楚,上星期他去武宁采购木材时,我就是托他给申慧群带的工资,不知现在回来没有。”何玉如就说:“可以陪我去见见他吗?”
“那当然可以。”衣兵说着,把衣向阳安顿到床上睡下,随何玉如出了门。
衣兵心生好奇,不由问何玉如道:“何园长您好像对申慧群很感兴趣的?”何玉如就有些躲躲闪闪的,她敷衍道:“也是随便问问,二十多年前我下放在武宁,对那边的人有些记挂。”衣兵就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二人敲开衣兵邻居家的门,只有女主人在家,她说男主人上星期去了武宁,至今还没回来。
何玉如倍觉失落,告别衣兵,离开居民小区,悻悻地回了家。
刚进屋,会计小夏就打来电话,说下午去财政局对账,财政局下面的收费局曾局长跟她打招呼,明天要到幼儿园来看收费发票。何玉如一听就恼火了,说:“上个星期物价局不是来查过了吗?怎么收费局又要来了?”小夏忙解释说:“物价局是来了解收费标准,收费局是要来算账,核实发票,我们收的幼儿学费和集资款,都是在收费局领购的发票,他们要稽核,是他们权力范围内的事。”何玉如没好气地说:“权力,权力,他们就知道使用权力,不知道下面办事的艰难。”
话虽这么说,但该应付还得应付,何玉如吩咐小夏,一定做好接待准备,不能得罪这些衙门老爷。
第二天下午3点多,收费局的人就到了幼儿园,一共三个人,都是肩阔肚厚的大男人。何玉如和小夏还有副园长郭淑敏几个立即满脸堆笑,像迎接亲爹亲妈一样,把他们请进财务室。先不忙着拿账本、发票什么的,而是倒上古丈毛尖茶,切开沙田柚子,再一人递上一包芙蓉王香烟。
为头的是红光满面的曾局长,他四平八稳地往沙发上一坐,二郎腿一架,香烟一叼,便开始发话。他说:“市政府的收费管理文件马上就要出台,事业单位要从收费资金里缴纳15%的调节资金入财政金库。”
一旁的三个女人立即吓出一身冷汗,齐声说:“又兴起调节资金了?我们可从没听说过。”曾局长吐出一道浓浓的青烟,说:“工厂纷纷破产总听说过吧?个体户打死税管员的事总听说过吧?国家工作人员又要上调工资总听说过吧?要收的资金收不上,要支付的票子又要支付,你要财政如何去算这笔账?比如说你们幼儿园,财政不仅负担部分职工工资,你们的教学大楼和各种设施,哪样不是财政投的资?你们年年从幼儿身上收钱,现在财政困难,难道不应该调节一点出来吗?”
何玉如不得不佩服这位曾局长的口才,便说:“曾局长说得也是,可是我们收的幼儿的款子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没有一分钱的多余,您怕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曾局长说:“情况具不具体,我们不管,我们只知道先算账,然后依账行事。”何玉如说:“账肯定要算,只是问题明摆在这里,比如我们的集资款,弥补基建的尾数还差一大截;比如生活费,全部用在了幼儿的伙食里,期末还要根据学生出勤天数结算,多退少补;比如学杂费,完全按财政厅和省物价局定的标准收,用来应付工资缺口,以及教室的维修,钢琴等教具的更换,水费电费什么的都还少一大截,如果还要征15%的调节资金……”
这里正在跟收费局的人讨价还价,门外忽然有一位老师慌慌张张闯进来,大呼小叫道:“何园长,不好了,不好了,打死人了,您快去看看!”何玉如她们吓了一跳,问那位老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老师半天才稳住神,说是林强生被厨师打翻在厨房里了。
何玉如只好让郭淑敏和小夏陪着收费局的人,自己出了财务室。
在去厨房的途中,那位老师把事情的经过大略说了一下。原来起因还是上个星期那只不翼而飞的仔鸡。这件事不知怎么竟在教职工中间传开了,大家都议论说,十有八九是厨师耍的名堂。厨师平时顺手牵羊的事不是没干过,但这次确定不是他所为,所以听了别人的议论,就气愤得不得了。其实他心中多少有点数,当时在场的保管员比较老实,照理不会干这种事,那么剩下的就是林强生了,尽管没抓到他的把柄,也是可以肯定的。恰好头天财务室查了各家的电表,数字公布出来后,厨师一家三口人一个月用了120多度电,而相邻的林强生三个儿子都在家待业,共五个大人才用了20度。厨师不服,顺口说了句林强生偷他家的电的话,不想被刚采购食物回到厨房门口的林强生听见了,他就冲过去,指着厨师的鼻子吼道:“你说我偷你家的电,证据在哪儿,没证据我拧了你的脑袋!”厨师把林强生的手往旁边一扒,也点着林强生鼻子说:“你不但偷电,还偷鸡,那天的那只仔鸡就是你偷的!”林强生火气更大了,骂道:“你污蔑好人,我今天跟你没完。”上前就去抓厨师的胸领。不想当时厨师正拿着一根捅煤灶的铁条,他火气攻心,顺手舞过去,正抽在林强生的软腰上,林强生气一缩,当时就趴到了地上。
等何玉如赶到厨房里,先到场的工会**已把林强生驮到背上,正往传达室方向赶。何玉如便也跟在后面往外走。幼儿园附近就是市立医院,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幸好铁棍没抽到致命的地方,还不至于出人命,医生说在医院吊几天盐水,吃点药就没事了。
林强生躺在病床上。望着他寡白的还没恢复血色的脸,何玉如说:“就按医生说的,在医院里休息几天,至于你的工作,我找个人代替就是了。”林强生立即慌了,腰一挺,就坐了起来,差点把手上的针头都弄脱了。他急切地说:“没事的,我这点伤没事的,不用麻烦您找人代替,我吊完水就回去。”
一旁的医生和护土,以为林强生是活焦裕禄,只要革命工作,不要革命本钱,很佩服地说,如今这种不顾身体,一心只顾工作的人,可是越来越稀罕了。何玉如却觉得好笑。她知道林强生搞采购是要搞小动作弄外水的,他怕人家得了这个好处,更怕人家取代了他的位置,以后没外水可捞,才做出这个卵样。
何玉如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点破他,只是说:“不行就不要硬撑,身体是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的。”话里的双层意思很明显。
跟工会**他们离开医院时,何玉如嘴上不出声,心里却说,那一铁棍抽得还轻了点。
四
收费局那三个人算账并不太用心,只用算盘粗粗地打了两本发票,其余的就搁到了一边,说:“今天就打到这里吧,明天再打。”小夏就急了,心想明天还要打,又怎么得了呢?这个月发工资的时间又快到了,她的工资表还没做好,而且开学时收的款都还没做账,哪里有时间陪这些大老爷?
一旁的何玉如看一眼墙上的钟,说:“快5点了,今晚就去金都大酒店喝几杯吧。”然后回头吩咐郭淑敏,要她先去订个包间,自己跟收费局的科长们随后就到。
郭淑敏走后,等小夏收拾好账本、发票,一行人便起身走出财务室。来到传达室门口,迎面碰上捂着腰从外面走进来的林强生,何玉如就说:“你怎么回来了?”林强生特意挺了挺腰身,以显示自己的强健。不想用力过大,牵动了伤处,痛得他眉毛往中间拧,嘴巴往一边歪。却还要坚持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还可照常上街搞采购。”
何玉如没说什么,用鼻子哼了一声,放林强生过去。
与金都大酒店还隔着一条街,早等在店门口的郭淑敏就扬手招呼起来。何玉如对科长们说,看来包间订好了。一行人横过大街,跟郭淑敏往里走。左弯右拐,来到一个包间外,上面写着“八号”两个字。郭淑敏说特意选了这个包间,八发八发,愿科长们大发。众人就齐声说,发发发。
走进包间,里面不仅有吃饭的大圆桌,还有vcd。郭淑敏说:“吃饭还早了点,先唱几支歌吧?”一边吩咐服务小姐插好话筒,调好音量,让机房里送讯号过来。这边何玉如见屏幕上有了动静,就把点歌本往曾局长手上递。曾局长将本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说:“你们唱,园长你们唱,我嗓子哑,唱不来。”何玉如就将本子塞到另一位怀里,那一位也不肯点歌。就这么推让了几次,三位客人谁也不愿上场。何玉如就说:“都说收费局的人没有不会唱的歌,今天三位怎么不肯赏脸,是不是这里档次低了一点?”三人就说:“哪里哪里。”
郭淑敏见气氛上不来,就先自己点唱了一曲,打了个开场。谁知她唱过之后,那三人还是无动于衷。
两位园长不觉有些难堪,一时不知如何才好,不知这些老爷想要干什么。正纳闷,曾局长猛不丁冒出一句,他说:“内地就是傻帽儿,吃饭的地方还搞什么vcd,洋不洋,土不土的,人家沿海地方,吃饭是吃饭的,娱乐是娱乐的。”另一位附和道:“是的是的,这吃饭是物质文明,而唱歌、跳舞是精神文明,往一处抓就是没有情调。”
说得一旁的两位园长你觑觑我,我觑觑你,满脸的难为情。好在郭淑敏还算机灵,立即接过他们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都21世纪了,文明也得有个文明法。这样吧,楼下有个足浴馆,大家有兴趣,陪你们过一过瘾。”
那三人脸上有了喜色,说足浴倒是个新鲜玩意。
洗了个把小时足浴,又回来吃喝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快9点了,郭淑敏把何玉如拉到一边,悄声说:“洗脚、喝酒是物质文明,还有精神文明,恐怕还是少不了。”何玉如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咬咬牙说:“少不了就不少吧。”然后把三人请到新开业的强光娱乐城,要了个名叫帝豪的大包间。
何玉如从没来过这些地方,一见那34寸的大彩电、奢侈的vcd和音响设施、超大的茶几沙发,以及豪华的装饰,心中就发憷。她在包间里发现一个小门,推开一看,是一个几乎没有灯光的小暗室,里面有茶几和长沙发。就问大家这是干什么的,郭淑敏说是用来跳舞喝茶的,每次只能进去一对。
三个男人一直不吱声,脸上却露出暧昧的笑。郭淑敏又对何玉如说:“你先在这里陪一下客人,我和小夏去服务台点些果品、茶水什么的。”然后,她拉着小夏出了包间。
紧接着,服务小姐就送上了茶水和点心,郭淑敏和小夏也返了回来。这时何玉如的脑瓜忽然开了窍,对三位男人说:“我年纪大了,歌舞都上不了场,郭园长和小夏也没这方面的天赋,这样吧,幼儿园有几位年轻、漂亮的老师能歌善舞,我去把她们请来如何?”三位男人赶忙说:“不用不用。”
何玉如还要说什么,郭淑敏忙在后面扯她的衣角,一边说:“你不用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然后她说去服务台催促还未上的点心,把何玉如拉到了包间外面,对她说:“幼儿园的老师个个正儿八经的,人家不会喜欢,我和小夏已在服务台预交了包间茶点费以及三位小姐的台费,等会儿小姐一来,我们就走,不要在这里碍事,改日再来结账,让他们玩个潇洒。”
正说着,服务小姐已领着两个袒胸露背的女郎进了帝豪,郭淑敏就让何玉如在外面稍等,她进去打声招呼,喊小夏出来。
郭淑敏和小夏很快就从包间里出来了,三人一起往出口方向走去。何玉如想起刚才的见识,特别是那两个半裸女郎,心里就无法平静,甚至自己的一张老脸都红了起来。忍不住又回过头,往帝豪包间那边瞧了一眼。
这一瞧不打紧,何玉如瞧见服务小姐正在叩帝豪的门,身后又带着一个比刚才的女郎还要裸露的女人。
何玉如的头就嗡的一声响,两眼一黑,身子一晃,差点晕倒在地,幸亏及时扶住了墙壁。
何玉如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女儿马小路。
何玉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小路会走上这条不要脸的路子。她真想冲过去,撕烂马小路的脸。但何玉如还是克制住了,强行地克制住了。她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出自己的丑。何玉如转身跟着郭淑敏和小夏往外走,却没法不去想在那个叫做帝豪的包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法不去想马小路这个不要脸的死鬼可能做出的下贱事。
这么胡思乱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跟郭淑敏和小夏搭讪着,不知不觉已回到幼儿园。
第二天上午,何玉如来到财务室。正好郭淑敏和小夏都在那里,何玉如说:“今天收费局的怎么还不来?”郭淑敏说:“他们不会来了。”何玉如说:“昨天下午他们不是说过今天还要来的吗?”郭淑敏说:“昨天下午只算账,没搞‘两个文明’,晚上搞了‘两个文明’,搞得他们心满意足,今天当然就不会来了。”
何玉如皱皱眉,想想也是,便默默地离开了财务室。
在财务室门口,何玉如碰上一位跟马小路配班的老师,就对她说:“告诉马小路一声,中午到我家去一下。”
中午何玉如在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马小路的影子。何玉如就下了楼,到新宿舍楼那边去敲马小路的家门。敲了半天,马小路才打着哈欠来开门,看样子正在睡午觉。何玉如的脸色特别不好看。
马小路以为母亲又要训她了。何玉如走进她家里,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她瞧了瞧屋里蒙着灰尘的家具,堆满杂物的屋角,似乎两个世纪没整理的狗窝一样的床铺,以及茶几上、沙发里、电视机上乱扔着的脏裤衩、臭袜子,连肺都气炸了。
何玉如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火气,没有发作。
沉默久了,连马小路自己也受不了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何玉如:“妈,您有什么事吗?”何玉如不语。马小路说,“我本来是要到您那边去的,可我困得要命,在食堂里吃了点饭就回来睡午觉了。”何玉如还是不吱声。
马小路斜眼觑觑何玉如那铁青着的脸,懒懒地斜倚在沙发上,又喃喃道:“我知道我不像个女人,我也知道自己当初没听您的话,瞎了眼睛,嫁了那个没良心的杂种,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我当初是爱他的呀,我以为我的爱会守住他的心,而且他又有钱,我们的日子会过得蛮红火的,谁知我好心没好报。我恨他,我跟他一刀两断。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亏了,我的青春、我做女人的那点希望已经断送,我的心已经死去……”
说着说着,马小路的泪水就止不住淌下来,一副可怜虫的样子。
何玉如没去理会马小路,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迷蒙的屋顶,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女儿那声泪俱下的哀诉。其实内心何玉如又何曾不心疼这个可怜的女儿?她知道马小路变成今天这样,主要是那个狗男人伤透了她的心。树怕伤皮,人怕伤心,人一伤心,活起来便没有了劲头和精神。可再怎么的,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呀,这样不是糟蹋自己吗?为此,何玉如曾苦口婆心,不知开导过她多少回,她硬是振作不起来,依然整夜整夜在外面打麻将,昨晚还到那些色情场合做起了陪舞女。打麻将反正已成风气,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打,可做陪舞女那是做得的么?传出去,别说做娘的老脸没处搁,败了幼儿园的名声,那又怎么是好?
何玉如越想越感到可怕,心情由气恼烦躁,变得沉重起来。她背对着马小路,问道:“昨晚你到哪里去了?”马小路说:“我没到哪里去,就在麻将馆里打了几个小时麻将。”何玉如瞪着马小路,说:“还要瞒我?”马小路知道露了马脚,才低下头说,是郭淑敏拉她去的。
这让何玉如感到意外,想不到郭淑敏会拉马小路下水。转念一想,如果马小路不是那种女人,谁又拉得走你?也许是马小路早就找过郭淑敏,人家才会照顾她的生意呢。何玉如就有气,说:“你说说,你要你妈这张老脸往哪里放?我一辈子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地方可让人戳背的,你自己不要做人,也要为我想想哪!”
何玉如激动地说了半天,马小路这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何玉如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过身去。就见马小路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膝,两肩高耸,脑壳嵌进两腿间,仿佛受了惊吓,正在自卫的刺猬。何玉如不知马小路缘何这样,走到她面前,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睡着了?”
马小路还是没反应,仍缩在那里。何玉如就伸过手去,摸着马小路的脑壳往外掰,开始还掰不开,掰了几下,掰开一点,才见马小路涎水下垂,鼻涕外流,泪眼婆娑,一副难过的样子。何玉如以为她是因为内疚而哭泣,慈悲心肠早就软了。不想接下来,马小路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身子跟着战栗起来,牙齿上下不停地磕碰着,话不成句地说:“我、我不、不、不行、啦……”
何玉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提高嗓门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马小路战栗着,努力站起来,风中的柳条一样左右摇晃两下,然后踉踉跄跄奔进卧室,在床头柜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针筒,上了药水,往手臂上狠狠地扎下去……
完了,完了!何玉如长叹一声,步履蹒跚地走出马小路的屋子。
其时,外面起了大风,何玉如觉得眼前的房屋和树木变得模糊,不断地重叠着,更替着,最后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摔到地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等何玉如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倒挂在头顶上的盐水瓶,以及瓶子下方那输液管里漫不经心垂滴着的滴液。然后她看见了床前的丈夫老马,和老马旁边的郭淑敏、小夏、林琴琴她们。何玉如苍白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歉意,嘴巴张了张,想说声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家就在一旁惊喜地说:“醒了,何园长醒了。”
到了中午,郭副园长她们已经离去,病房里就剩下老马和何玉如自己时,何玉如就问老马:“小路呢?怎么没见小路?”老马说:“小路昨天晚上到过这里,今上午有班,便没过来,下午会来的。”
何玉如沉默片刻,说:“你要她最好不要再来,我不想看见她。”老马说:“不管她怎么不争气,但究竟还是你的女儿。”何玉如说:“我没这个女儿。”
老马便不做声了,望着吊瓶出神。
何玉如突然想念起申慧群来了。她好想见见申慧群。只是她又不能在老马面前说起申慧群,这是她心里的秘密。
在医院住了没几天,何玉如就办了出院手续。本来就没大病,那天完全是被马小路气的。没病待在医院里,要花幼儿园的钱,何玉如心疼。老马没在医院里,也没先告诉郭淑敏她们,何玉如一个人离开的医院。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何玉如那一直阴沉着的心情忽然开朗了许多。她就有了一个在街上多逗留一会儿的愿望。是呀,平时只顾在园里上蹿下跳,而家里搬煤扛米,购吃买穿,几乎全由老马包了,自己连街都很少上,差不多成了庵堂里的尼姑。
这么一想,何玉如自觉好笑起来。她已偏离回家的方向,来到街上。
一转一转,不知不觉转到一处农贸市场。举目一望,竟然在密集如蚁的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别人,而是幼儿园的采办员林强生,他此时正站在肉案前称肉,旁边是那架挂着两个篾篓子的破单车。何玉如往前快迈两步,想过去跟他招呼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便止住步子,躲进一旁的鞋铺。一直到林强生称好肉,接过屠户开的条子,交了钱,推着装了肉的单车离开,何玉如才走出鞋铺,朝刚才林强生待过的肉案走去。
那是一个贼眉鼠眼,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屠户。见何玉如走过来,小胡子举起屠刀往案上一砍,朝她挤眉弄眼道:“是不是来一腿?”然后把那半边猪肉拍得啪啪作响。何玉如往案前一站,不慌不忙地说道:“一腿两腿都行,但要看你的价格如何。”小胡子说:“价格?我哄得别人,也不敢哄你呀!”何玉如说:“那你开个价吧?”小胡子说:“六块六一斤,少一分钱都不卖。”
“不卖就不卖,我到别处去。”何玉如说着话,眼睛往其他卖肉的地方瞟着,做出一个立即要走开的样子。小胡子嘴里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眼睛却盯住何玉如,生伯她走开了。何玉如就真的往外迈了一步。
这一下小胡子有些稳不住了,说:“你开价吧?”何玉如说:“这价还有什么好开的?人家都卖五元五一斤。”小胡子说:“人家什么肉?我这什么肉?”何玉如说:“人家的是猪肉,你这不是猪肉,是龙肉不成?”
小胡子软了下来,将头往何玉如身前凑凑,神秘兮兮地说:“那你告诉我,你是给自家买,还是给公家买?”何玉如说:“自家买咋的?公家买又咋的?”小胡子说:“给自家买,你不可能买多少,我选最好的屁股肉给你割,决不少你的秤,但这是零售,刀下得碎,肉容易折,最低不能低到五块六一斤;给公家买嘛,那你肯定会买几十上百斤,这是批发,我放血,五块五一斤,怎么样?”
停停,小胡子又故意放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旁人听了去似的,说:“而且我给你开的发票是六块一斤。”何玉如说:“那怎么行?搞假动作。”小胡子说:“那有什么不行的?刚才那个买肉的男人,天天在这买,我都是这么处理的。”
接着小胡子放大声音,说:“我还可以给你扛到单位去,守着你过足了秤再走。”何玉如说:“好,我在你这儿买了,不过我暂时只买二斤肉。”小胡子也干脆,说:“行,下次买整腿整边时,再来。”一刀下去,砍出一块,过秤正好两斤,又用塑料袋裹了,递给何玉如,说:“二五一十,二六一二,一十一块二。”
何玉如接肉在手,却不急于掏钱,说:“给张发票吧。”小胡子说:“两斤肉开什么发票啰?”何玉如说:“我家里也要记账的,没发票怎么记?”小胡子没法,用那只油腻腻的手写了一张普通的收据。何玉如知道屠户按宰猪的头数收屠宰税,不像商店里卖货有零星发票,于是拿过收据,付了款,提着肉走了。
这天何玉如还买了鱼鸡鸭几样东西,都让小贩写了收据。她转身走开时,那些小贩就点着她的背心,说:“从没见过给自己买条鱼买只鸡也要开票的,这女人的神经一定出了岔子。”何玉如把那些指点撇在身后,走出农贸市场,走进灿烂着阳光的大街。
从农贸市场外的大街回幼儿园有两条路,一条是人来人往的横街,一条是少有人走的曲里拐弯的偏巷。今天何玉如心血来潮,朝那条平时难得走一回的偏巷迈去。
这是条窄窄的砌着青石的老巷,两旁的板装屋就像许久没人翻阅的线装书。阳光从狭窄的空中遗漏下来,在石板上照出幽白的影子,巷两旁的板装屋也跟着晃亮起来。
前面不远已是喧闹敞亮的巷口,猛抬头,何玉如竟然又看见了林强生的身影。她自语道,这个城市也并不小,怎么老是碰上这个林强生?
林强生是从巷口一扇破旧的木门里出来的。他还推着那辆驮着两个篾篓的破单车。一出门,林强生就骑上车,猛踩几脚,驶离了巷口。那两个篾篓装着幼儿园几百名小朋友和老师中餐的伙食,林强生知道再不能拖延,必须马上赶回幼儿园去。
只是林强生并不知道,今天自己两次撞进从医院里出来的何玉如的视线。
等林强生走远了,何玉如才慢慢走向刚才被林强生用单车撞开,还没关上的那扇木门。她发现门上倚着一位瘦弱而驼背的老妇人,此时正用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象征性地望着林强生刚才离去的那个方向。
何玉如也不吱声,上前站到老妇人的面前。老妇人用手在前面扬了一把,说:“谁呀?你挡在那里干什么吗?你别以为我瞎了,你挡在那里,我还是知道的。”何玉如就往一旁闪了闪,说:“嫂子,你在瞧什么呢?”老妇人说:“我在瞧强生,他刚走,走出巷口不远。”何玉如说:“强生是谁呀?”老妇人说:“强生是我那死鬼的弟弟,那死鬼脚一伸就走了,把我留在这世上活受罪,要不是强生,我早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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