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那一角的微光(1)(1/2)
第309章 那一角的微光(1)
燃火照厅,
燃爆竹,
吃饺子,
放烟,
看春晚,
敲腰鼓,
踩高跷,
扭秧歌……
八九十年代的春节,过的要比后世热闹的多。
当然,跟后世很有些类似的是,这些热闹,主要集中在各乡各村,以及一些小县城里;
大一点的城市,虽然也是鞭炮声不绝于耳,烟漫天可见,但不知道为什么,寥寥数人的行人和一水紧闭的商店总给人一种清冷的陌生。
那些窝在暖和的屋里,喜气洋洋地聊着闲话,看着电视的人们或许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受;
但另一些人,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面对着这座番貌似繁华的冰凉城市,却忍不住生出一种这个世界并不属于我的凄冷感……
………………
三八路上,某间依然还开着门的小卖部。
“诶,诶,老娘你不着担心,俺在这过滴好着涅,衣服没少穿,饭也管饱……大老板对俺们好着涅,今晚上工地吃年饭,还上了肥鸡肥鱼涅!”
“就是工地上活计多,大老板忙着赶工,今年不能回起过年咧,等过上一段时间,活计忙完咧,俺赶回来给您过生……到时候给您买件新袄子换上,保准喜庆……您可不知道,德州这边商场里面的衣服可好看了咧,到时候俺给你选上一件,穿上去指定精神!”
足足絮叨了三分钟,杨光彩才念念不舍地结束了这一通打到村里的电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白色的话筒挂上。
“老板,多少钱?”
杨光彩眼神略带不安地看着那个一脸横肉的老板,然后略有些心虚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正在盯着黑白小七寸看春晚的老板熟练地将那台座机从水泥窗口揽过来,瞅了瞅上面的时间,又轻轻瞟了他一眼:“三分零七秒,超出了七秒钟,按四分钟算……八块!”
八、八块!?
虽然知道这年头的电话费贵的要死,但杨光彩还是被这个数字吓住了。
嘴皮子哆嗦了一下,想了想后,他还是沮丧地垂下了头,然后在老板写满防备的眼神中,解开脏兮兮的蚂蚁蓝,从已然破了好几个洞的粗旧毛衣里抠一个小塑料袋。
看了看塑料袋里那孤零零的几张票子,杨光彩咬了咬牙,最终把里面唯一一张十块钱大钞递了过去。
老板接过钞票扫了一眼,发现没有残破,于是熟练地从抽屉里摸出块票拍在了水泥台外侧,然后伸手一拉,随着木窗落下,这间原本就只有一个窗口的小卖部,便被关上了半截,只余些许老尿般的微弱黄光斜透在昏暗的马路上。
杨光彩见状,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沉默着将那两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塑料袋里,然后重新塞进了破毛衣里。
虽然名字里带着“光彩”二字,但杨光彩那将近三十岁的人生,却委实没有什么光彩可言。
跟绝大部分齐鲁农村汉子一样,他的前二十八年,就是在刨地、挨饿、刨地、挨饿中循环渡过的。
像他这种家里只有一亩半旱田外加一间小土屋的人,能够不被冻死饿死,已经是算是走大运了,因此至今没能说上一门媳妇,也是正常的。
对此,他其实没什么怨言,祖祖辈辈苦了几十代了,他这一代继续苦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艰困无比的事情,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一起受苦,没人愿意照顾他那个右腿有些瘸的老娘,他也能完全理解。
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初明明已经说好了的,可那个大老板还是会不给他结工钱呢?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干活了的啊,就算前个月自己在凿石头时,左手小手指被锤头敲折了,自己也没吭一声,还是继续把活干完了,也没有跟大老板要上一点工伤补偿,可对方为什么还是不给自己结工钱?
他更加不能理解的是,那么大一个老板,平日里穿着西装,开着小轿车的,拖了他三个多月的工钱了,每次总会说年底会一起结,还会送上一个大红包……可为什么临到过年了,这么大一个老板却会突然跑了呢?
这些钱,他是要攒下来给老娘治病,外加给那间老土屋补墙壁和屋顶的啊!
为什么那么大一个老板就忽然跑了呢?
想起自家那个总是从炕上爬不起来的老娘,在漏着风的屋子里裹着破旧被打着摆子的模样,杨光彩就心里堵得发慌。
可他不能回去,在没有挣到钱之前,他不能回去!
再说了,家里的那一亩半旱田已经包给了同村的焦麻子,他回去除了糟蹋家里那本就不多的苞米面,又能干些什么呢?
想到这,杨光彩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腋下,那里夹着一个薄薄的塑料袋。
17块3毛5分钱。
不,现在只有9块3毛5分钱了。
对于自己仅剩的资产,他数的很清楚。
这些钱是自己第一个月工资剩下来的……从人生中拿到的第一笔67块钱工资里剩下来的。
天见可怜,生平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钱,他当时的手都是抖的;
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钱藏到毛衣里后,他甚至开始幻想起自己干完活之后,揣着大几百块钱回到村里,然后把自家老娘的病治好,把那破屋子翻修之后,娘俩开开心心地坐在炕上顿顿吃大白面的幸福场景。
为了这个数度让他从梦中笑醒的场景,他这四个多月来不但干活是一众工友中最拼命的那一个,也是对自己最抠的那一个。
别人凑在一起打牌,他不参合;
别人凑在一起喝酒,他说自己不会;
别人嘴馋,想要凑钱买只扒鸡改善改善生活,他说自己不喜欢吃肉;
别人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想要去摸摸舞厅和录像厅里见识一下,他也忍住了。
可以说,除了牙膏肥皂等生活必需品,外加上次手指受伤的医药费之外,他这四个月里,没有多过一分钱!
为的就是能圆上那个梦想!
可是……
为什么大老板就突然跑了了呢?
这个活了二十九年的憨厚汉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恶意。
好饿!
杨光彩勒了勒裤腰带,又紧了紧那一身并不足以完全抵御寒冷的脏旧衣服,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迷茫感。
自打大老板跑路之后,他和一众工友就没办法再吃免费的工作餐了,即便是自己可以天天窝在尚未拆除的工棚里,裹着那一床破絮,但没有了人气堆温,以他每天三个玉米窝窝头的食物摄取量,还是过的艰难无比。
而且城里的东西都贵的要死,最便宜的窝窝头都涨到了六分钱一个,而且工棚那边已经停掉自来水了,想要喝水还得掏钱去买;身上只剩下9块3毛5分钱的他,其实真的没有信心熬到开春,更加没有信心熬到开春后能找到新工作。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老实人就该被欺负么?
难道老实人就该被骗么?
难道老实人就不配活下去了么?
略有些失神地看着夜空中绚烂的烟,在逐渐飘起雪粒的夜空中,那一朵朵绽放的五颜六彩,显得愈加的不似人间。
杨光彩摸了摸自己腋下的那个小塑料袋,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悲郁之情。
他并不后悔了八块钱给自家老娘报了个平安,然后哄骗了她一番。
很多时候,农村里并不是外人以为的一方净土,没了儿子的老娘固然是备受欺负,但如果被村里人知道她儿子在外面混的不好,同样也是处处刁难;
对于杨光彩来说,在他那漫长而煎熬的二十九年人生里,唯一在意的,便是他那个瘸了腿又多病的老娘了,在大年三十这个特殊日子里,拿出身上所剩的一半钱去打那个三分零七秒的电话,他并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可是……
这么漂亮的大烟,得多少钱啊!
远远地瞅见某个大宾馆里走来的几个醉醺醺的食客,杨光彩心中的悲郁之情更加浓厚。
为什么这几个痞子般的年轻人能够穿那么保暖,那么洋气的皮夹克?
为什么他们能正大光明地搂着这种一看就不正经的姑娘从那么豪气的宾馆里走出来?
为什么他们能坐上自己的小轿车?
那可是十好几万一辆的外国车啊,就算大老板没有拖欠自己的工资,自己这辈子累死也买不上一辆!
只怕一个车轱辘的钱,就能让自家的瘸腿老娘把身上的病全部治好吧?
这tmd……什么世道!
想起上个月几名工友在巨大的失望中,酒醉之后红着眼睛商量着的那些事,杨光彩怔怔地看着那两辆呈s型驶走的小汽车,眼睛微微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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