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不识君(下)(1/2)
小梁王瞪着她,觉得一股深深的寒意涌上心头。他全身都像浸入了寒冬的暴雪里,冻成了冰柱。他像被这种打击击跨了,身体战栗牙齿打战,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丝声音:“明前,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相信了萧五的假话,还拒绝跟我走。你最终会一无所有的。”
明前淡定地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相信他,也能承受。”
牢房里又变得燥热了。朱原显站在原地,紧握宝剑,面目狰狞地瞪着她,心里狂躁得想一把抓过她生生得撕碎她了。明前则平静地站在牢狱中,像一枝难以悍动的青竹,即使被狂风暴雨撕碎了也不会移动一下。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都到了这样满盘皆输的境地,她马上就要变成最糟糕的劫匪女。而他这位大明太子抛弃了一切来劫狱带她走。她还这么轻易得拒绝了他?她要彻底堵死他与她的所有活路了。
厂卫狱阴森可怕,充满了囚徒们的怨气和监狱的死亡气息。兵卒们在牢房外等待着。小梁王定定地站在牢房中,忽然有点毛骨悚然了。他觉得他四面楚歌四面临敌,失败的阴云像涌上来的潮水快淹没他了。
——结果就是如此吗?
朱原显压抑住内心的恐惧,缓缓放开了抓住她的手,走回到了她面前。
明前坚定又冷静地看着他,诚恳地道:“抱歉了,我想遵守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真相和后果。请殿下谅解我,也承认这个真相吧。让一切都结束。”
小梁王的视线越过了她的头顶看向了空旷简陋的牢房。他看着黑暗的牢狱,像是看到了冷酷的现实、遥远的过去和黑暗的未来。他和她同时间的沉默了。桌上的烛火不断跳动着,照耀得昏黄的牢房,照耀着大明太子扭曲变形的面孔,也仿佛照着人们不断变形拉长的身体和心。
他盈满全身的一股劲儿消失了,全身涌上了一股疲态,眼神黯淡,声音沙哑,脸庞浸在了黑暗里。他长长叹息着,喃喃着说:“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吗?你发现了什么,你还是相信了他,你想清楚后果了吗?我还是白来了一趟。”
他仿佛到此刻才恍然大悟:“……我想错了。我不该来劫狱的,你不会走的……唉,我这个人,总是自以为是,又霸道又莽撞得奔向自己的目标。浑然忘了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我总是说错话,办错事,总在不停得懊悔犯下的错。”
明前平静地站在原地,眼光低沉,一言不发。她感受到了他的椎心痛苦。
朱原显站在昏暗的牢房中,陷入了一种昏昏晃晃的气氛里,也陷入一种奇怪的沉思中:“在小时候,我一向不是个好孩子,又任性又霸道。父王母妃住在天边儿的北疆,早就被大明王朝放逐了。哦那是另一个惨痛的故事了。所以他们非常溺爱大哥和我这两个孩子。父王母妃对我是掏心窝子的好,他们有了长子朱原渊可以培养成严谨知礼的藩王,继承藩王之位,就对我这个小儿子更放纵和溺爱了。我这一生,原本可以在父母长兄的庇护下,做个逍遥无忧的藩王公子。过着天下最放肆奢靡的生活。但是所有人,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发生了三件事就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或者说使我抱恨终生。第一件就是母妃身受重伤瘫痪之事。我已经在北疆路途上与你说过了。”
明前眼里露出了深痛的歉意。这件事同样得改变了她的一生。
“第二件事,就是长兄朱原渊战死北疆前线的事。它一下子把我头顶诸多的庇护伞都去掉了,使我暴露在北疆和鞑靼凶猛的战场上,也暴露在父王与先皇争夺皇位的官场上,使我痛苦又迅速地成长了。父王母妃只剩下我一个儿子,我不得不顶替长兄,去做我以前不想做和做不到的事。我要成为一位合格的藩王,甚至是合格的太子、皇帝。我不能推辞。这是我父王母妃和整个家族的梦想。第三件事就是遇到了你。明前,你改变了我的人生。使我知道这世间有很多事,是苦苦追寻又求之不得的。即使她帮助我们除掉了政敌朱元熹,爬到了京城皇位。又使我受尽了‘求之不得’的苦。我跟你从敌变友到爱上你非你不娶。这个小小的愿望,又渺小又宏大的愿望却怎么也实现不了。”
“这种眼睁睁得看着心爱之人越去越远的痛苦,比前两种痛苦更艰深。使我不得不睁着眼睛去承受。我很痛苦。”
人生本来就是一件件“无可奈何”的事连起来的痛苦旅程吧。必须由人承受。明前苦涩地望着前方。
小梁王面孔煞白,伸过手握住了她的手,眼里有些晶莹水雾,声音沙哑地说:“明前,你恨我吗?你讨厌我吗?讨厌这样瞻前顾后又事事做错的我。我想让你知道,如果事情重来一遍我不会再走同样的路了。”
“不。我不恨你。你对我很好。做了你该做的不该做的所有事了!虽然不能跟你逃走,我也很感激你。”明前发自肺腑地说.
朱原显的脸色变了变,眼神更苦涩了。他颓然得坐倒在她身旁,同她一起望着星星点点的烛火:“我想补救我犯下的错,却很难弥补。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这三件事引起的痛苦和打击,对于现在的我,还能如履薄冰得排解渡过。但对于当年年幼张狂的我是一场塌天大祸。尤其是第一件事,我最敬爱的母亲因为我的婚事瘫痪了。那时候,我九岁,已经知晓了人情世故,我愤怒地快发狂了。”
“对不起。我以前曾经想嫁给你补偿你们的损失。可惜,我不是范瑛。”明前黯然说。
朱原显讽刺地笑了:“不,明前,不必再假装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的选择。而不必用敷衍的法子结束整件事。如果要输的话,我要输得光明磊落。如果要受到惩罚,我也要像你一样睁着眼睛清醒着去承受惩罚。”
明前脸上终于现出了迟疑之色:“别说了。什么都结束了。”
朱原显露出了深刻的嘲讽自已又嘲讽他人的表情,继续说着话。声不高可震撼天地,语不惊人却震人魂魄。一番话响彻了牢狱:“明前,你知道了吧。所以坚持着承认真相不逃走,逼人逼已得面对整件事。现在的我还是没有你有勇气。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我就尽量使你和自己都活得明白死得清楚吧。我告诉你,当年九岁的我回到北疆,快要气疯了,我不能容忍有人这样对待我的母亲。即使是母亲为我定下的未婚妻。我那时候九岁了,在北疆就是小藩王霸主的存在,我咽不下这口气,要为母亲报仇。母亲的性子外柔内刚,平日很顺从父亲和我,但她坚持做的事我们也无法反驳。我便决定背着她去报复她。我恨透了当日推母亲下池塘的四岁女孩。”
明前乌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面孔抽搐,嘴唇颤抖,向他直摇头:“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最好了。别说了。”
“不,一切都没过去,也过不去。每个人做了什么事都要受到相应的惩罚。你不是也是这样做的,为什么对我要例外?这不符合你做人做事的准则啊。明前。”他又讽刺又痛苦地看着她的脸,像是在嘲弄她也在嘲弄自己:“你不必再保护我了。保护着懦弱得无法面对过去的我。当年我偷偷地瞒着父母兄长,叫来了北方军里一个因家族犯事被抓的大将军。我从大牢押出他,私下接见了他,给他安排了一件好差事。让他将功补过。他们家族原是北疆的世家,父王分封到北疆后,跟他的家族不睦,再加上他犯了错,被父王趁机销职下狱。那人走投无路,愿意接受一件差事来将功补过,重新上位。他姓凤。”
烛光飞扬,红光满室,牢房里亮如白昼,却像最冰冷的荒漠雪山。冻得人们全身战栗脸色煞白。明前跌坐在桌边椅上,一只手掩着面,哽咽难言。
朱原显口齿清晰,平静地说:“对,他姓凤,叫凤萧梧。在家族里排行第五,是凤景仪的同族远叔,是当年北疆世家凤家的当家人。那时候,年仅九岁的我,因为骄横霸道就能使唤动这位大英雄。我悄悄叫来了凤萧梧,命令他带领心腹去江南劫持范勉的女儿范瑛,就地寻机会杀了她。让他们范家在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也丢了性命,为我母亲报仇雪恨。也为这件充满怨恨和不详的婚事做个了断!凤萧梧领命后就改装逃出牢狱,带着心腹程大贵,南下到了江南。没想到你的母亲去世了,你被父亲派人接回京城。他们从江南追到京城,在京城门口成功地杀了随行人员,劫持了你。”
明前的脸庞颤抖嘴唇失色,一滴滴大粒的眼泪落在了胸前衣襟手臂上。仿若晶莹的珍珠。
“后来这件事闹大了。惊动了九门提督和先皇。他们见势不妙,就违抗了我的命令没有当场杀死你,连夜带着你逃回了程大贵的老家躲起来。我怕父母知道,也为藩王家带来麻烦,就立刻逼北疆官府落实了凤家罪名,将凤家驱逐出了北疆,斩了凤萧梧的退路与我的联系。他也知道没完成差事,还闹出大乱子,我会杀他灭口,也不敢回北疆了。也不敢呆在大明关内,就干脆反出大明投奔鞑靼国了。随他一起作案的心腹部将程大贵的选择正相反,程大贵舍不得离开明朝和小家,就收养了你,带着全家逃得不知去向了。于是,这件事就变成了我们都知道的这个样子。”
小梁王的脸痛苦得扭曲着,像被刀砍过似的狰狞。全身颤抖着坐不稳椅子,快要滑下去了。他紧握着剑鞘几乎把拳头握碎了,咬着牙痛陈往事:“……这就是凤萧梧一心想掩盖的真相。他宁死也不敢说出的真相。十六年后,父王已经从北疆进京登基为皇,我也成为了大明太子,他怎么敢说出太子年幼时命令他偷偷拐走杀害未婚妻。说出真相恐怕会把自己逼进死路吧!还把所有人和朝廷都逼得无颜以对,也把最亲近的你送进死路。你不知道真相还能过得幸福些。你知道了真相,又将如何与太子相处成亲做皇后?后来他落在了崔悯之手,老道世故的萧五通晓其中的利害关系,也不会揭开谜底。他会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得死了吧!谁知道他临死前还是没扭过你,跟你说了实话。这就是你与萧五单独见面得到的真相。你全知道了?你也准备像他一样闭紧嘴巴不说出来吗?”
他握着拳头,咬着牙道:“明前,我有很多次想要提前告诉你,结束这场无聊又无耻的猜疑和审判。我才是最该被审判的幕后人。这里面的所有往事都让我羞愧。但是我不敢,我太懦弱了,我怕得不是全天下人鄙夷唾弃我,我怕的是我在你心中的情意会消失,会一笔勾销了。我不能忍受这个。我太爱你了,我不能让‘造成你一生苦果就是我’的真相暴露在你面前。我们历经坎坷才积累了深厚的情谊,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的局面。你也对我说出了想嫁我……我不敢……越喜欢你,就越说不出口。越眷恋你,就越恐惧这件事暴露。我恨不得这件事永远地平白消失了!所以,在这趟北行路上我通过各种迹象怀疑上萧五,认出了萧五,我就想在战场上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之后就不必再担心暴露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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