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刘邦刘盈游咸阳(1/2)
刘盈的笑声一直持续到到达集合地点。
城旦舂既可以指刑徒,也可以指刑罚。
指刑徒的时候,城旦为男,舂为女;指刑罚的时候,城旦舂又按照肉刑的不同,分斩黥、黥劓等,属于无期徒刑。
城旦舂是最重的无期徒刑,男子筑城,女子舂米,都是会活活把人累死的活。
而且一旦成为城旦舂,全家都会连坐服刑,世世代代都为官奴。
刘邦所押送的城旦舂就是要去咸阳修缮城池,并为秦始皇修筑宫殿和陵墓。
这群人身穿红色囚服,佩戴刑具,干活的时候也不能取下刑具。
他们或在脸上刺字,或割掉耳朵、手指、脚趾。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有的人神情惊恐,有的人神情麻木,女囚犯往往还牵着、抱着孩子。
刘盈甚至看到了有些脸上刺字的小孩,身量比自己还短小。
刘邦没有捂住刘盈的眼睛。
他问道:“还想跟我去咸阳吗?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派人送你。”
刘盈摇头。
他问道:“我去向他们搭话,会遇到危险吗?”
刘邦从怀里摸出一个点缀着漂亮石头的黄铜平安锁,佩戴在了刘盈脖子上,又拿出一件绢丝外套给刘盈穿上:“去向他们搭话时,把这两件东西戴好。”
刘盈摸了摸脖子上的平安锁:“我这样就像个贵族小孩。”
刘邦笑着拍了拍刘盈的脑袋。
刘盈没有立刻去找人搭话,而是安静地待在父亲身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几日后,他先寻其他吏聊天。
刘盈想讨好人的时候嘴比蜜糖还甜,很快就博得了押送秦吏的一致好感。
他没有像在沛县时展现出自己超出年龄的学识,只如刚启蒙的孩童,说话偶尔故意带着叠字,神情也天真稚嫩。
刘邦一直跟在刘盈身边。
他非常不适应刘盈如今的神态,有点反胃。
以前他和吕娥姁常常互相抱怨对方的儿子不像孩童。现在刘盈确实像个五岁孩童了,他又觉得眼睛被伤害了。
刘盈“叔叔”“伯伯”胡乱叫了一圈,每日吃食都不需要刘邦操心了。
刘邦看着自己马车里被吕娥姁塞满的肉干,得意自家儿子真好养活,这些肉干都归自己了。
当刘盈与吏都混熟后,就去找兵卒聊天。
吏都喜爱刘盈,兵卒对刘盈都很客气。
只要不是心理有问题的人,遇见可爱懂事嘴超甜的孩子,都乐意展现出善意的态度。
去咸阳的路途非常枯燥乏味,沛县人原本不属于秦国,他们对咸阳、对真正的秦国有天然的畏惧,心情十分紧张。
活泼可爱的刘盈就像是灰暗中的一点彩色,每当他们看见刘盈,心情都会变轻松。
兵卒带的干粮都不好吃,他们也乐意掰碎了投喂刘盈。
刘盈来者不拒,吃完别人的干粮后,就让他家阿父用车里的肉干做汤,分给同行兵卒吃。
刘邦叹气,看来自己不能独享肉干了。
他同意了刘盈的提议,并比刘盈的提议更慷慨。
刘邦不仅分给兵卒肉汤,与其余吏分享肉干,还出钱向路过的村庄购买新鲜的食物与众人分享。
他甚至往城旦舂的大锅汤里自费多加了几捧粟,说要给儿子树立良好榜样。
城旦舂皆对刘邦父子感恩戴德。
这时,刘盈才去找城旦舂攀谈。
虽然城旦舂都穿囚服,戴刑拘,但每人在囚服里所穿的衣服是自带。
经过十几天的观察,刘盈已经清楚谁的家境最好,谈吐最佳,找谁聊天,对方不会脑袋一抽给自己难堪。
“伯伯,你是因为何事被罚?”
“唉,我背着粟米去市集换布,一阵风刮过,把我盖粟米的枯草刮到了地上。我没意识到。”
“啊,就这样?”
刘邦解释:“他枯草落下的地方是县衙前的大道。在那里扔垃圾就是犯罪。”
“叔叔,你是因为何事被罚?”
“唉,阿母病了,我去城里寻工做。不小心被人发现。”
“阿父,这是为何?”
刘邦解释:“他无事在城里闲逛,被人举报。”
“姨姨,你是因为何事被罚?”
女子摸了摸被割掉的耳朵,哭诉道:“有人在街上打架,我没去劝阻。可我在店铺里打盹,根本不知道此事啊。”
刘邦淡然道:“见到不义之事不去阻止,同罪。”
刘盈揉了揉脸,挤出一个笑容安抚哭泣的女子。
这些人受了肉刑的城旦舂,罪名千奇百怪。
在田埂上干活时憋不住上厕所摘了片叶子,被人举报摘的是隔壁家的桑叶;
因生病耕地时没有按照最新的规定,把地犁得太浅;
租借官方的牛的时候没有照顾好牛,导致牛送回的时候腰围变小,又赔不起钱;
在见到县令的时候习惯性地多说了几句谄媚话,被县令身旁的隔壁县的官吏举报……
刘邦一一说出了他们犯的是《秦律》中的哪一条律令。
刘盈对刘邦道:“《秦律》是把应该道德规范的事都写入了律令中,希望把黔首的一言一行全部框入规矩吗?”
刘邦揉了揉刘盈的脑袋,没有回答。
他们继续向咸阳前行,刘盈继续与城旦舂们攀谈。
他与表情萎缩低迷,或者神态凶悍狡诈的城旦舂们也攀谈上了。
这些刑徒有伤人的,有盗窃的,有通/奸的,有殴打虐待父母的。
如此罪行,在现代也是刑事犯罪,放在后世封建王朝恐怕要处以死刑。
可在秦朝,他们与在地上丢垃圾的、偷摘了几片隔壁桑叶的、没有见义勇为的、在街上闲逛的人一样,都成了城旦舂。
刘邦又一一说出他们所犯《秦律》。
《秦律》严苛又宽容。
一点小事可能会成为城旦舂,犯了大事也只会成为城旦舂。《秦律》中不仅很少死刑,连断肢肉刑都不常见。
刘盈想起各地秦简出土时,学者们对秦简精神的解读。
对大秦而言,黔首是非常宝贵的资源。他们不会轻易让黔首丧失劳动能力。
刘盈问道:“阿父,你不是不喜读书吗?居然对《秦律》了如指掌!”
刘邦轻轻弹了一下刘盈的额头:“你阿父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考上的泗水亭长。所有秦朝官吏都必须熟悉《秦律》所有条款,无论是见到有人犯罪不罚,还是误判了别人的罪行,吏都会同罪。”
刘盈摸了摸额头,不痛有点痒:“所以沛县的吏才严重不足?”
刘邦把儿子抱起来,在儿子耳边小声道:“六国故土已经很宽容了,几乎不告不究。就算有人状告,交点钱也能糊弄过去。关中十分重视《秦律》,导致关中吏严重缺乏,还要从六国故土征犯过事的吏填充。”
刘邦说起此事时,刘盈也想起秦简中确实有相关记载,秦朝调集东方犯过事的吏去补足关中吏的缺额。
虽然这件事看着很荒唐,怎么还让犯过事的吏继续当吏?实在是太儿戏。
但没犯事的吏不能强迫别人离开家乡,吏犯事后被贬为隶臣,便可以继续充当吏。如果被贵人看中,甚至可以为官。这种事也算是惯例。
现在朝堂如日中天的赵高,曾经就是隶臣。
秦灭六国后,不仅没能控制六国,连秦国本土的治安都变得混乱了。
当他们能远眺到巍峨的咸阳城时,刘盈得出了结论:“如果事无巨细地纳入刑罚,官吏的权力会过大,可以随意折腾无权无势的人;为了保护劳动力,该严惩的罪却轻轻放过,有权势的人便可肆意妄行。”
刘邦抱着孩子,扫了一眼离咸阳城越近,神情越绝望惶恐的城旦舂们:“我不懂太多大道理,只是不喜。”
刘盈小声嘀咕:“今日之前似乎没有哪一个诸侯是死在虐民上。即使是周厉王被国人驱逐,那些国人也不是黔首,而是士人。”
刘邦失笑:“盈儿,怎么会有诸侯灭于虐民?你我黔首,皆如蝼蚁般卑微。蝼蚁是咬不死人的。”
他叹了口气:“所以你我一定要成为士人,才能有点尊严。”
刘盈抱着他阿父的脖子,脑袋靠在阿父的耳边:“蝼蚁如果发怒了,他们团结在一起,也能咬死大象。”
刘邦笑着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盈噘嘴:“如果蝼蚁咬死了大象呢?”
刘邦对天真的儿子道:“那聪明的大象走路就会注意脚下,避开蝼蚁最多的蝼蚁窝。”
刘盈眯上眼:“我困了,想睡觉。”
刘邦道:“去车里睡。”
刘盈撒娇:“抱我去。”
刘邦在刘盈撒娇前,已经抱着刘盈往马车走了。
……
前面提到,因关中吏严重缺乏,秦朝调动东方犯过事的吏填充关中吏。
但犯过事的关中吏大多会逃亡。现在秦朝官吏严重缺乏,完全没有办法把这些人追回来。
为了补足咸阳吏的位置,各地秦吏押送城旦舂来咸阳后,都会留在咸阳干一段时间监工,替代咸阳吏的职责。
对各地秦吏而言,相当于服徭役。
不过咸阳对各地前来的秦吏还不错,刘邦到咸阳后有员工宿舍,每日餐补,丰厚的差旅费,行事也很自由,所以这“服徭役”若不出事,就算肥差。
《秦律》规定不准有街溜子,但每日在市集开放的时候去市集闲逛是允许的。
到了咸阳,刘盈摘掉了脖子上的平安锁,脱下了丝绸外套。
秦朝要求黔首朴素,别说丝绸衣服,连丝绸鞋子都不能穿,更别说穿金戴银。
刘邦也取下了腰间佩剑。
昔日秦始皇刚统一天下时,收缴天下兵器铸造金人。民间不准佩剑。
刘邦是吏,沛县又是六国故地,管得宽松,他才能每日上街佩剑。
到了咸阳,这些统统需要收起来。
虽然咸阳城的治安比起秦国统一六国前要混乱许多,连犯过事的六国旧士人都能大摇大摆地在城里闲逛,佩戴武器的人也不少,刘邦现在带着孩子,还是要尽可能的小心谨慎。
刘邦与刘盈先闭门不出几日,待刘邦把刘盈需要遵守的律令反复讲了几遍,刘盈已经全部背熟后,刘邦才带着刘盈去逛咸阳城。
咸阳城分成几个区,刘邦能闲逛的只有黔首能去的地方。
他们站在贵族区外,躲在墙角偷偷眺望贵族华丽的马车,都钦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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