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善意(1/2)
元丰十五年中秋,因苏彦的倒戈,待他兵至,长安城内外已经止了干戈。
日暮时分,长安城门大开。
赵郢皇室元丰帝之幼弟,宁王殿下赵徊在得到苏彦断箭后,率先领宗亲部于雍门称臣,跪献传国玉玺。后又有安庆翁主于建章宫射杀天子赵徵,以江氏未亡人、京兆陈氏女之身份恭迎新主。
江怀懋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领煌武军入主长安城,给天下换了“江”姓。
皇城稍定后,苏彦当即发信号给渭水河畔的两万兵甲,护送江见月归来,自己沿途去接。
他换了匹马,在距离长安六十里的官道上,接到了江见月。
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苏彦鬓发微乱,身沾寒露。
一日间来回奔波近两百里,饶是他再健朗的身子,这会在诸事渐平后,亦有些乏力。
他气息微喘,“距离子时正还有半个时辰,这会尚是中秋,师父没骗你吧。”
江见月将酒囊捧给他,“水是温的,师父缓缓。”
苏彦接过,缓缓用了水,缓缓领兵而归。
六十里的路程,来时他用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回去耗了近三个时辰。入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卯时,天光大亮。
江见月心念母亲,甫一入京,见大军往苏府行去,便勒停马匹同苏彦告别。
苏彦拦下她,“知你心切,但见慈母,仪容不可废。尤其是这最后一面,岂可这般去见她?”
江见月垂眸扫过自己,在他披风掩盖下,又是多年前脏乱不堪的狼狈模样。再抬首,苏彦已经下马,牵着她的缰绳往府中走去。
府中医官给她额上换了药,侍女为她洗漱更衣。
理妆毕,江见月问,“我师父在何处?”
侍女道,“公子在正堂侯您。”
江见月谴退侍女,转来外厅。
她原是想来同苏彦说一声,自己独自往宫中去便好,不必他送。想让他歇息片刻,接下来定有许多需要他的地方。
江见月想,他定是累急,不然不至于行军如此之慢。又想着他竟然反了,反了与他盘根错节的朝廷,反了与他血脉关联的赵氏皇族。
当是心比身更累。
这厢如此缓慢入京,多来是他静心后一时无法面对。既这般,那长乐未央的宫殿,他自小随意出入的的地方,也容他慢慢重入。
*
“陛下纳公子的意思,追封李夫人为圣懿仁皇后。眼下虽时辰紧迫,诸事繁乱,无法按照全副皇后之仪事葬,但已经给圣懿仁皇后敛面更衣,比前头模样好上许多,再不济……”厅堂中,苏府家臣正在给苏彦回话,“再不济总不似悬于城墙时那般骇目,姑娘这厢回去见到,总不至于太难过。”
江见月止步在屏风畔。
原是他特意拖了这段时辰,只为不让她再见残忍模样。
那本是为人子女都无法承受的模样。
身怀六甲,一刀毙命,赤身裸体被挂城楼。胸膛鲜血凝干,换作身躯尸水不止。肉腐骨露,蝇虫飞转。
的确,她见一次已经锥心刺骨,何论再见!
所以,后来她入了宫中,看见母亲被擦去血迹的面庞,画了精致的妆容,华胜桂冠戴在她头上;胸膛上被长刀贯穿的伤口由绣着华丽繁花的衣襟掩过。而她双目闭合,两手交叠在隆起的胎腹上,尤似生辰那日浅眠含笑的安静神态。
仿若只是一个寻常病逝的人,无论身前死后都不曾有过那惨无人道的经历,去得平静又安宁。
甚至,棺椁四周添了坚冰,冰上放着香味浓烈的苏合香,随寒气一阵阵弥散开来。冰寒雾绕里,她的母亲如悲悯慈和的神女,只是来人间一遭,如今重归九天。
她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背,五指抵在她胎腹上,隔着一层衣衫皮肉,那里还有她的嫡亲手足。
如此,阿母倒也不会孤苦。
“阿母放心,我还有师父。您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给我治伤,赠我衣衫,细心照顾我。”她回首看屏风外同父亲言语的男人,再看母亲,悲痛难抑。
“合棺吧。”最后,她收回手,对母亲露出笑靥。
皇后梓宫停放二十一日,定于九月初七出殡下葬。
而这二十一日里,外头变了日月。
江怀懋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年号“明光”。
前朝之中,原官籍在郢的官员并没有多少调动,只添了江氏嫡系官员,多来都是武将。最大的变动是苏彦升任为三公之一的御使大夫。
后宫之中,正式颁诏令追封李氏为皇后,同时册封唐氏和陈氏皆为婕妤,长子江仝为安王,长女江见月为端清公主,次女江呈星为荣嘉公主。
江见月有一刻错觉,母亲之死换来了所有人的荣耀。
父亲君临天下,庶母们成为帝妃万人之上,自己成了天家公主受人跪拜。
她在椒房殿中守灵,将唇齿咬破几回,又掐断了几柱清香,续烛时被残焰烧伤了两次指腹。到底自己回过了神。
时也命也,母亲无福罢了。
她已经挑动父亲倾覆前朝皇室,给母亲陪葬。来日路,活人便该好好走下去。
想明白这些,她传来太医院齐若明,为自己调养身子。
齐若明三十出头,兰州人氏,是李氏的同乡。早年间在边地行医,得李氏粥米之恩,后来被荐到江怀懋身边,做了军医。如今入太医署,担任太医令。
闻江见月传唤,拎着药箱匆匆赶来。虽是一些外伤,却用心医治。外敷的药粉,内调的药膳,都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
第二回来时,还带来一碟特制的山楂蜜饯。
江见月瞧着,心中欣喜,“师父……苏御史怎知孤传了你,还让你送这些来?”
齐若明搭着脉,压声道,“苏御史早早寻了微臣的,道是如今公主在大内,他为外臣,多有不便。让臣照看殿下。”
江见月用过药,捏了颗蜜饯咀嚼,用完又进了一口山楂,都是甜的。吃这些饱腹、医病外的东西,她从来都吞咽得很慢,唯恐没了,又恐多吃了。
即便苏彦和她说有很多,她还是吃得小心翼翼。
她将碟子捧在手里,在灵案上分给母亲一半,剩一半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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