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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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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姐口中所说的大将军是裴季泽。

“其实, 奴家从未想过大将军真能替奴家寻到钰郎,毕竟在战场上寻找一个已故之人的尸骨,简直比登天还难。”

“奴家只是觉得, 这世上如同大将军这般痴情的男子已经不多见, 所以将酒悉数赠予他。奴家想着大将军拿了酒, 自然要给公主一个惊喜,所以向公主卖了个关子,却不曾想,公主竟然不知。”

“……”

葵姐红着眼眶细说着当日之事, 谢柔嘉面无表情地抿着口中的酒。

“其实,公主来讨酒时,大将军就躲在后院里……”

“当初, 人人都说大将军喜欢的是那名伎子, 奴家却从未信过。只是没想到,”葵姐长叹一声,“世事难料……”

确实世事难料。

有些失神的谢柔嘉看向窗外。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细密冰凉的雨水被寒风裹挟着吹进亮堂暖和的酒馆里。

葵姐想要去关窗, 指尖才刚刚捧到窗户, 已经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将窗户掩上。

葵姐与他对视一眼, 会心一笑, 一回头, 方才还坐在那儿的金枝玉叶已经不知去向。

葵姐忙追出去, 只见那抹单薄削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尽头。

她倚着门窗, 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后一瘸一拐的男子走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想起她提及大将军一脸崇拜的神情, 有些黯然, “你后悔嫁我吗?”

这话, 他自回来后问了不下百遍。

“说什么傻话,”葵姐伸手抚摸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对于我而言,无论你变成怎样的模样,你都是你。只要是你,便已足矣。若是没有你,我这一生,都将在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中度过。”

他眉目舒展,握紧她的手,“我也是。”

“你骗人,”她轻哼一声,“既如此,那你为何不早些回来,害我等那么久,连女儿红都送了出去。想一想,我都心疼。”

“我只是怕你嫌我……”

外头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两人的声音也被雨声掩盖。

沿途的灯似乎也有些黯淡,唯有识途的马儿驮着主人往家赶。

谢柔嘉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葵姐酒馆,等到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回到府中,一脸担忧的文鸢正拿着帕子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又忙着叫人准备香汤沐浴。

身子一阵阵发冷的谢柔嘉却不肯沐浴,吩咐,“把我成婚时的嫁妆单子拿来瞧一瞧。”

文鸢也不知她怎好端端想要看嫁妆单子,眼下也不适合多问,连忙去办。

片刻的功夫,拿着嫁妆单子去而复还。

谢柔嘉接过来认真瞧了一遍,果然瞧见嫁妆单子上记有十坛子女儿红。

她陡然想起成婚次日,他问过她可有瞧过嫁妆单子。

她当时心里对他满腔怨恨,随口敷衍他已经瞧过。

他听过沉默许久,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手抖个不停的女子询问,“酒在哪里?”

文鸢忙道:“一直放在酒窖里。”这回不待谢柔嘉吩咐,她忙叫人去搬了一坛酒过来。

片刻后,一坛子女儿红出现在屋子里。

一开封,酒香溢满整间屋子。

谢柔嘉闻着熟悉的味道,积压在心头的孤独与绝望一瞬间涌上心头,疼得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文鸢见状,赶紧拿了痰盂上前。

直到她再也吐不出东西来,才缓缓地直起腰身,吩咐,“去把裴少旻送来的东西拿来我瞧瞧。”

文鸢闻言,连忙命人去将箱子抬来。

“打开。”

箱子里搁着的都是一些旧物。

有裴季泽少年时穿过的衣裳,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以及几十卷画,满满当当装了一大箱子。

谢柔嘉伸手拿了一件衣物出来,抖开一看,只见洁白似雪的衣袖上画着一只大乌龟。

歪歪扭扭的,瞪着两只比寻常乌龟要大上许多的眼睛。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手笔。

彼时正年少,裴季泽教她学画。

她不爱学,便趁他认真上课时,偷偷地在他衣袖上画乌龟,被他当场抓个正着。

见他板起脸,她便拉着他的手臂撒娇,一口一个“小泽”哄他。

外人面前端方自持的少年微微红了面颊,道:“下不为例。”

她当时应承得极乖,事后趁他不注意,又偷偷地画。

那段时日,爱着白衣的裴季泽总是一尘不染地入宫,又带着几只小乌龟出宫,惹得许凤洲等人总是笑话他。

而她,画画学得一般,唯有乌龟画得出神入化。

她还以为他早已经将那些衣裳丢了,却没想到都还留着,甚至保存的这样好。

谢柔嘉将衣裳叠回去放到一旁,见里头堆放着一个象牙雕。

谢柔嘉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象牙雕是当时寻来送给萧承则去岭南赴任的贺礼。后来裴季泽说他那儿有一把前朝弓弩,拿来送人更好。

于是象牙雕没有送出去,她事后没见着,以为是文鸢收起来,却没想到竟然被他藏了起来。

至于其他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是她送给他的。

大到一把匕首,小到一只玉扳指。

那些年里,她跟着卫昭他们满长安的晃悠,瞧见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忍不住要买下来送给他。

她那时年纪小,总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必定也喜欢。

且她送过就忘,从来不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每一个物件他都妥帖收藏。

谢柔嘉盯着那些东西瞧了许久,眸光落在那些画轴上。

每一幅画都记载着时间。

她盯着瞧了许久,按照时间抽出一幅徐徐展开。

漫天飞雪赫然出现在画卷上。

再往下瞧,只见一六七岁大小,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如同镜面的银白色冰面上举目四望。

她身上着了一件火红的披风,头上还戴着一个同色的虎头帽,浓黑纤长的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瞧着好不可怜。

谢柔嘉陡然想起,这是她七岁那年,她在西苑结冰的湖面上玩,被六皇弟推了一把,跌倒在冰面上。

她想要父亲抱一抱自己,可是父亲却抱着六皇弟离开,将她独自一人丢在冰面上。

她伤心到了极点,任谁哄都不肯起来,就在这时,他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冻得青紫的手裹在手心里。

她记得自己当时问他,为何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自己。

其实这个问题,她问过太子哥哥很多回。可太子哥哥总是答不出。

她听人家说他很聪明,定然知晓。

他当时想了许久,告诉她,她的父亲没有不喜欢她,也许,他只是一时忘记。

谢柔嘉信了,为此,高兴了许久。

她收好画卷,重新展开一幅。

孟春时节,崇文馆里衣冠胜雪的少年正在认真读书,下一刻,有人推开窗户。

少年一回眸,明艳可爱的少女手里举着两支快要消融的糖人,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再往下瞧,两人坐在墙头上吃糖人,头顶是碧蓝的天,脚下是落英缤纷的草地。几只颜色各异的猫儿或躺在草地上睡觉,或是捕捉蝴蝶,娇憨可爱。

春光无限好。

那一年,她十一,满世界都是裴季泽。

炎炎夏日,姹紫嫣红的花园里,豆蔻年华的红衣少女坐在秋千架上,一只展翅的彩蝶落在她乌发的鬓发间簪着的芍药上。

衣冠胜雪的少年抱着一只雪白小猫单膝跪在她面前。

少女眉眼低垂,像是在同他说悄悄话。

“待我长大,小泽娶我好不好?”

“这是一辈子的承诺,殿下不可随意许人。”

他当时并未应承她。

过了好些日子,他过来寻她,将一块玉佩放在她手里,道:“殿下既同我说了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同旁人说。”

“我才没有随意许人。”

那一年,她十二。

在她眼里,嫁人当嫁裴季泽。

深秋时节,金黄色的树叶铺满整个长安城,一袭红衣的少女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垫着脚尖向远处张望,萧瑟的秋风卷起她漆黑如墨的发丝与火红的衣裙。

她在等人。

道路的尽头,一身披墨色披风的少年策马扬鞭而来,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年她十三,他随着太子哥哥下江南。

她在长安等了半年,才将他盼回来。马儿还未停稳,他就翻身下马。头一回,一向端庄自持的少年克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不顾众人在,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事后,他被一向古板的太子训了许久。

……

再往后瞧,十五岁及笄礼上,盛装打扮的少女坐在马背上,与身着紫衣的少年离去,而已经及冠的男子只剩下一落寞的绯色身影。

……

一袭嫁衣的新娘子手持团扇躲在窗棂后,一袭喜服的新郎站在盛满阳光的院子里。两人的眸光始终不在一处。

敬亭轩里,已经嫁人的少女抱着一只雪白毛团坐在榻上,静听春雨。

院子里,她抱着儿茶站在廊庑下,瞧着阿念与几个婢女堆雪人,眯着眼睫笑靥如花。

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两人坐在榻上吃地瓜。

也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她笑趴在他怀里,眉目若雪的郎君眼里亦含了笑意,伸出手抚摸着她乌发的鬓发。

她突然想起前年在鄂州赈灾,她半夜饿醒,睁开眼睛瞧见他正在翻阅史书。她曾问他,若是将来史书留名,想要在史上留下什么评语。他当时说只希望留下一句话

【驸马裴季泽】

彼时她不明所以,问他,他却怎么都不肯说。

如今想来,这几个字代表生同衾,死同穴。

只可惜,他的尸骨留在朔方的土地上,再也不能善终。

谢柔嘉从不知晓裴季泽这么多年里画了那么多的画。

一幅幅,一幕幕,甚至就连他在戏院子里轻薄她的那一回,他都画了出来。

一袭红狐裘的少女气鼓鼓地站在风雪里,任由风雪吹乱她乌黑的发丝。

而他就站在她身后,伸出手去拉她的衣袖。

像极了一对闹了别扭的新婚夫妻。

谢柔嘉将自己埋在一堆画里久久没有作声。

蹲坐在一旁,看得泪眼汪汪的文鸢见状,将最后两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是谢柔嘉在朔方的情景。

一张是她身着铠甲操练,混汗如雨的情景。

另外一张则是一身异族少女打扮的女子坐在一处高台。

她像是吃醉酒,半眯着眼睛,神情有些懒散。

而她身旁一个同样身穿异族人服饰的男子。

他并未露脸,只瞧见洁白的腕骨上戴着一串紫檀木珠子。

可谢柔嘉一眼就认出就是裴季泽。

怎么会,怎么会……

谢柔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头冲出来。

文鸢迟疑,“驸马去过朔方吗?”

谢柔嘉不知。

她不记得自己在朔方见过他。

也许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文鸢见她把脸埋进臂弯里,担忧不已,“公主这是怎么了?”

上一回劝她怎么都不肯看,今日却又非要打开来瞧。

半晌,她抬起一张闷得绯红的脸颊,默不作声地将那些画卷好收起来放进箱子里,道:“我只是想要吃酒了。”

文鸢忙道:“那奴婢这就给您煮酒。”

这天夜里,谢柔嘉酩酊大醉。

翌日醒来时已经快要晌午。

她盥洗完后去了酒窖,望着墙边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贴着大红喜字的酒坛子瞧了许久,吩咐,“把这九坛子酒,连同五百贯银票送到葵姐酒馆,就说我送她的新婚贺礼。”

文鸢忙吩咐人去办。

一个时辰后,九坛子酒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葵姐只收了钱。

正抱着儿茶在院子里投壶的谢柔嘉扫了一眼那几坛子酒,“怎么回事?”

文鸢忙道:“葵姐说公主的好意她心领了,但是酒已经送出去,便是公主的。若是公主不想要,砸了也好,丢了也好。”顿了顿 ,又道:“她还说,她同公主说那些话,并非是叫公主心里不好过,她只是想要告诉公主,大将军他那样爱重公主,在天之灵定然也也希望公主过得好。”

谢柔嘉沉默片刻,冷冷道:“那就砸了吧。”

话音刚落,儿茶自她怀里跳出来,纵身一跃,跳到车上堆放的酒上前。许是用力太过,最上面的那坛子酒晃了晃,眼看着就要跌到地上,原本坐在榻上的谢柔嘉立刻起身去扶。

只是她离得远,根本来不及。

好在一旁的黛黛眼疾手快扶住那坛子酒,酒才幸免遇难。

儿茶扬起一张十分无辜的脸,“喵喵”叫了两声。

文鸢知晓她根本舍不得,劝,“反正酒窖也空着,不如就先放在酒窖内。”

一脸倔强的女子抱起儿茶,“随你。”

*

裴季泽走后的第三个月,长安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节。

这日,谢柔嘉去茶楼里听人说书,出来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驸马”。

谢柔嘉猛地回头,只见五驸马站在不远处正与人说话。

谢柔嘉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对方怀里的书哗啦掉了一地。

谢柔嘉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丢给对方,转身要走,突然被他捉着衣袖。

她呆滞的眸光落在那只如玉似的手背上,缓缓地抬起眼睫,对上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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