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几人都笑起来。
闲聊片刻,赵辉说起s行最近新推出的一项理财产品,专门针对六十岁以上的客户,风险指数是a,回报率也蛮好。“年利在8%和9%之间,存满一个月后,随时赎回。是和一家保险公司的合作项目,说实话人家也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想打开局面,提高知名度。下周推出。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等正式上线了,肯定抢手。我手里有额度,自己人,先给老师和师母透个底。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我们都审计过了,项目没问题,放心投资。”苗彻补上一句。
师母呀的一声,显然是心动了,还未开口,便被老师截下:
“年利8%到9%,比银行活期高了二十多倍,而且随时赎回,零风险。更绝的是,项目还没上线,居然已经审计过了。是审计部抢了风控部的饭碗,还是现在内审的工作越来越超前了?——你们两个,真把我当老糊涂了?想白送我钱就直说,这样拐弯抹角的,累不累?”
赵、苗二人互望一眼,笑了笑,有些讪讪的。
“你们啊——”欧阳老师拍拍赵辉的肩,“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的没必要。”
谎话是赵辉和苗彻在车上商议好的,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除了这个,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前几年,在班上发起过捐款,四十来个学生,凑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结果被老师全部退回来。同学里不乏混得特别好的,有个在外地当老板的,话说得很直接:“我压根儿不缺这点儿钱,每年给慈善机构捐款,最起码都是七位数,花在自己老师身上,那还有什么话说?”一封红包送上去,也被退了回来。赵辉为了老师的病,还专门找到母校的相关部门,希望由学校出面,给予一定补助,最后没办成。赵辉为这事很不舒服。其实再想想,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退休教师那么多,每年得大病的也不少,人多摊子大,桩桩件件自然是要按章程来,不能坏了规矩,否则就乱套了。赵辉是觉得,欧阳老师不是别人,当初要不是他站出来仗义执言,系里那么多老师,难免要受一辈子委屈。
当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风也是嚣张得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人家的论文,他拿过来稍加修饰,大笔一挥,换成自己的名字。系里分房子,老老实实排队的,永远比不上那些开后门的。评奖评职称,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无天日的意思。老师们怨气很重,但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被穿小鞋。唯独欧阳老师在一次大会上当众提出弹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没有老师跳出来过,但这位系主任一贯采取的办法便是,赖皮加反咬一口,诸如“我有错,你也不见得干净”那种。鸡蛋里挑骨头,谁不是爹生妈养?谁不吃五谷杂粮?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谁能保证不犯点儿错?这种做法很卑鄙,却很有用。但凡抓到一星半点儿,他便大做文章。迟到早退、与女学生说笑、背后谈论其他老师、照顾亲友的小孩转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学校工作——到他嘴里,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他有后台,好几次对他的举报不了了之,倒让举报的那些老师丢尽颜面。唯独欧阳老师,是个例外,学养深厚,人品端正,受学生爱戴,人人都服气。欧阳老师把系主任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统统整理成文,呈到校长那里,都是有理有据,很客观,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请过一笔基金,弄了个项目,邀请欧阳老师一起合作,其实也是想拉拢他。欧阳老师拒绝了。类似的情况还有多次。欧阳老师学问好,口碑也好,黑白两道都需要这样的人才,倘若想要赚钱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机会,也不用怎么动作,只需稍稍顺水推舟即可。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数学系、历史系那种,不靠死工资,靠项目申报和专项资金。一个项目只要通过,少则几千,多的能批下好几万,放在80年代,绝对是笔巨资。许多老师的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光想着那些“锦上添花”的名堂,来钱快,评职称也快。人人全盯着项目和钱,轮不到自己的,与其说是气愤,倒更像是妒忌,更没心思上课了。这种风气,也间接助长了系主任的气焰。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系主任被调走,算是起义成功。接下来,有人推荐欧阳老师当系主任。他婉拒了。那时,赵辉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两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当着别人,欧阳老师话不多,点到为止,唯独对着赵辉,才说掏心窝的话:“我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用,能当个教书匠,教几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就很满足了。那种官儿,我不想当,也当不了。再说,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就未必是现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虚荣心,你别学我。”这番话,赵辉当时并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后当了支行副总,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这些年,他每隔一阵便去看望老师,也顺便说说自己的情况。工作上的事,老师只是静静地听着,几乎不过问。神情中,他对这个学生是极满意的,端严方正,比当年的自己还多了几分儒雅,愈加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士风度。唯独一桩,他劝赵辉再找个女人:“李莹都去世那么久了,没必要对自己太苛刻。君子不是圣人,日子是自己的,不需要过给别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师说话稍有些剥皮拆骨,也是因为极亲近的缘故,更是以己为鉴,怕爱徒矫枉过正。他不止一次地对赵辉说:“我这个性格,自己吃苦头是咎由自取,连累的是身边人。”老师是指这些年都没让师母享过什么福,临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还要靠她照顾。
赵、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辞离开。两人好说歹说,留下一个信封,也是把话说绝了:“再不收,就是不让我们做人了。”欧阳老师这才收下了。五千块,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来。临走前,老师问起上海几个学生的近况,赵辉都往好里说——薛致远很能干,生意越做越大,苏见仁也比前几年本分了许多,很踏实。老师点头:“都蛮好。”
回去的路上,赵、苗二人俱是不说话。方才师母送两人出来时,眼圈都红了——医生的意思,怕是拖不过今年。两人安慰了师母几句,也已哽咽。师母说:“有空常来,他看到你们,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两人回忆起当年与老师一起打篮球的情形。老师结婚晚,三十七八岁还是单身汉,每天下午倘若没课,便招呼一众男生打篮球。老师球技不算好,但胜在个子魁梧,抗撞击,倒也有些威慑力,和一众“小鲜肉”每日酣战到黄昏时分,再一起去食堂吃饭。老师结婚后,房子分得远,篮球便打得少了,偶尔打一局,师母在旁边观战,掐着表,到时间就招呼他去买菜。小两口分工明确,老师负责买和汰,师母负责烧。那时有个没规矩的男生,调侃老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老师也不以为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师和师母感情很好,但唯一的遗憾是,两人始终没有小孩。关于这点,老师的说法是,“丁克也蛮好”。但大家猜测,应该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当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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