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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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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时常去延庆路。黄昏,夜里,只要有机会,就去看小琴。心中有人,外表也显得忙,即便应酬,等于赶场子,吃到六七点钟,想出理由告辞,叫一部车子,直开延庆路,进了门,小琴就贴到身上来。有一次,菜场老兄弟过生日,陶陶敬了三杯酒,推说去医院吊盐水,急忙出来,竟然于走廊里,碰到一个气韵矜贵的女人,穿千鸟格套装,大波浪头发,面带三分醉。陶陶难免多看一眼。对方忽然立定,讲北方话说,嗨,还认识我呀。陶陶一吓,原来是潘静。陶陶讲北方话说,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潘静笑了笑,显然吃了酒,两人接近,陶陶仍旧闻到潘静身上熟悉的香气。潘静说,我还行,最近忙什么哪。陶陶说,也就这点破事。

潘静说,前几天我还惦着,今儿就见了。陶陶看看表说,我有急事,再联系吧。陶陶离开潘静,一路朝前走。潘静在后面顿脚说,陶陶,陶陶。

饭店门口有空车,陶陶开车门说,到延庆路。关门,眼睛一闭,车子开了十分钟,潘静电话就进来。潘静说,陶陶,我难道会吃人,对我太不尊重了吧。陶陶说,我真有事。潘静说,真的。陶陶说,好久不见,本想多聊几句。潘静说,亏你还这么说,那咱俩明天见,说个地方。陶陶说,明天没时间。潘静说,那哪天,后天成吗。陶陶说,后天,后天嘛。潘静说,晚上也可以,我家也行。陶陶说,这个,酒多了吧。潘静不响。陶陶说,我有空给你电话。潘静忽然激动说,我这也太失败了,我这样的女人,居然会被拒绝,我问你,究竟对我怎么想,说个真实的想法成吗。陶陶说,已经讲清楚了,不是吗。潘静说,我不清楚,不清楚,我恨你,恨你,恨你。电话挂断。陶陶朝后一靠,叹气连连。这天夜里,陶陶抱紧小琴,一言不发。小琴周全,同样一声不响。等送陶陶出弄堂,小琴说,最近要少吃酒,心里想到啥,样样告诉我。陶陶不响。回到屋里,开了门,见芳妹正对房门坐定,眼光笔直,精神抖擞。芳妹说,回来啦。陶陶觉得口气不对,有麻烦,闷声不响。芳妹说,面色不对嘛,刚刚做了几趟。

陶陶说,啥。芳妹说,自家做的生活,以为自家晓得,裤子拉链拉拉好。

陶陶朝裤子看了一看。芳妹说,校门经常开,校长容易伤风咳嗽。陶陶说,瞎讲有啥意思。芳妹说,我对老公,算得宽松了,讲起来雌狗尾巴不翘,雄狗不上身,但是一门心思外插花,屋里软,外面硬,样样只怪别人,可能吧。陶陶说,夜深人静,轻点好吧。芳妹说,我管啥人听不听,随便听,还要啥面子呢,我现在,面子,衬里,已经输光输尽了,今朝一定要讲出来,夜里去了啥地方,跟啥人做的。陶陶说,喂,神经病又发了,我不可能讲的。芳妹说,好,不讲对吧,我来讲,不要以为我是瞎子,我一直怀疑,也一直晓得,再问一遍,要我报名字,还是自家讲。陶陶不响,心里有点吓,嘴巴硬到底说,讲名字,讲呀。芳妹说,蛮好,浆糊继续淘,为啥叫陶陶,可以淘,我只问,今朝夜里,松裤腰带的女人,发嗲发骚,出几身汗的女人,名字叫啥。陶陶说,不晓得。芳妹说,真要是无名无姓的野鸡,我还气得过,讲,讲出来。陶陶说,啥人。芳妹冷笑一声说,我讲了。陶陶说,可以。芳妹说,还有啥人,当然就是这个女人。陶陶讲,啥人。桂芳说,狐狸精,外地女人。陶陶一吓说,啊,啥人啥人。芳妹说,除了潘静,还有啥人。陶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松,叫一声耶稣。芳妹说,不响了是吧,这桩事体,现在就讲清爽,准备以后哪能办。陶陶说,真是又气又好笑,我跟这只女人,会有啥事体呢,也就是走廊里讲了两句,通一次电话,可能是吃了酒,我神志无知。芳妹说,讲得圆兜圆转,合情合理,说书先生一样。陶陶说,我确实一声不响呀,后来。芳妹说,对呀,后来呢,后来,就开了房间。陶陶说,啥。芳妹说,不要紧张,房间单子,潘静马上可以送来,我早就相信了,会有这个结果。陶陶一吓。芳妹说,潘静刚刚来电话,全部坦白,两个人做过几次,心里做,事实也做,三上两下,倒骑杨柳,旱地拔葱,吹喇叭,吹萨克斯风双簧管,是吧,发了多少糯米嗲,样样不要面孔的事体,全部讲出来了。陶陶跳起来说,娘个起来,逼我做流氓对吧,根本是瞎七搭八的事体,讲得下作一点,真正的说书先生,就是这只外地女人,我连毛也见不到一根,这社会,还有公理吧。芳妹跳起来,方凳子一掼说,喉咙响啥,轧姘头,还有理啦。陶陶说,喂,用点脑子好吧。芳妹忽然哭起来说,成都路大碟黄牛房间里,已经勾搭成奸了,现在目的达到,腰板硬了,要养私生子了。

陶陶大叫一声,不许唱山歌。芳妹哭得更响,此刻,忽然电话铃响。两个人一惊。陶陶拎起电话,潘静声音,是深夜电台热线朦胧腔调,标准普通话说,对不起,陶陶,我刚才心情不好,陶陶,你心情还好吗,有太多的无奈与寂寞,不要难过,我唱一首歌安慰你,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人生自古/就有许多愁和苦/请你多一些开心/少一些烦恼/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陶陶此刻,忽然静下来,潘静的静功,仍旧发挥作用,一时之间,陶陶感觉自己静下去了,一直静下去,浑身发麻,甜酸苦辣,静涌心头。芳妹一把抢过话筒,大喊一声说,下作女人,骚皮,再打过来,我报警了。芳妹电话一掼,陶陶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芳妹说,事体已经清爽,现在讲,准备哪能办。陶陶摇头说,我实在太冤枉了。芳妹说,当初我跟潘静讲过,如果做了十趟廿趟,就可以谈。

现在看起来,不止十趟廿趟,我是输光了。陶陶说,事体总会搞清爽的。

芳妹说,搞啥呢,再搞,这个吓人的社会,搞出一个小人,老婆顶多叫一声啊呀,我看得多了,今朝夜里,就解决。陶陶说,解决啥,谈也不要谈。

芳妹说,不谈对吧,有种做,有种就走,走呀。陶陶说,走到啥地方去。

芳妹冷笑说,问我做啥,开房间呀,到骚皮房间里去呀。陶陶说,再讲一遍。芳妹说,我怕啥,有种,就立起来,立起来,不做缩头乌龟,敢做敢当嘛,上海男人嘛。芳妹拉开大橱,拖出几件衣裳,塞进一只拉杆箱子,开大门,轰隆一响,箱子掼进走廊。陶陶立起来,兜了几转说,好,蛮好,一点情分不讲是吧。芳妹两眼圆睁说,有种吧,有种就出去,大家结束。

陶陶立起来,走到外面,背后哐的一响,咔嚓一记反锁。陶陶拖了箱子,走出弄堂,坐到街沿上发呆。一部出租车开到面前,司机说,到虹桥啊。

陶陶不响。车子开了几步,倒车回来说,朋友,七折可以了吧,脱班就讨厌了。陶陶不响,爬起来开了门,箱子朝里一掼说,到延庆路。

造化弄人。这天半夜,陶陶昏头昏脑回到延庆路,进门竟然一吓。

房间里,取暖器烧得正热,台面上一只电火锅,一盆羊肉片,一盆腰花,还有馄饨,黄芽菜粉丝腐竹各一盆,一对酒杯,两双筷,两碟调料。小琴穿一件湖绉中袖镂空咽袍,酥胸半露,粉面桃花。陶陶说,小琴做啥,等啥人。小琴笑笑不响。陶陶说,乡下阿姐要来。小琴说,下个月来。陶陶说,这是。小琴说,等朋友来呀。陶陶说,朋友呢。小琴说,查户口啊。陶陶说,男的女的。小琴说,男的呀。陶陶不响。小琴走过来说,呆子,我等陶陶呀。陶陶勉强一笑,坐到箱子上说,吓我一跳,赛过诸葛亮了。小琴说,我晓得陶陶会来。陶陶说,啊。小琴说,晓得就是了。

陶陶说,是吧。小琴说,感觉陶陶要出事体了。陶陶不响。小琴说,夜里离开的样子,照过镜子吧,面色吓人。陶陶不响。小琴说,我当时觉得,陶陶回去,不跟姐姐吵,姐姐也要跟陶陶吵,要出事体了。陶陶不响。小琴说,我就爬起来做准备,穿了这件衣裳,这批货色里,全镂空也有,全透明也有,觉得不好看,我换一件。陶陶说,好看。小琴说,我当时想,陶陶如果回来,我要请陶陶吃冰淇淋,做女人,关键阶段,不可以死白鱼一条,要有味道,女人打扮为了啥,让男人看,眼睛爽。现在先吃一点,先散散心。陶陶说,小琴一般不讲,一讲就一大串。小琴说,我急了呀。陶陶起来,踢一记拉杆箱说,不谈了,现在我扫地出门,等于民工。小琴说,瞎三话四,姐姐是气头上嘛,明朝就好的。陶陶摇摇头。

小琴说,做一份人家,不容易的,先垫垫饥,明早起来,去跟姐姐赔礼道歉。陶陶说,哪里来这种便宜,老婆脾气,我最晓得。小琴说,真动气了,我有办法,去跟玲子姐姐讲,请介绍人出面,打圆场,也就好了。陶陶说,我不懂了。小琴说,为啥。陶陶说,我这种情况,小琴照理要帮我撑腰,拉我后腿。小琴说,先坐,边吃边讲。于是两人坐定,眼前草草杯盘,昏昏灯火,镬汽氲氤,一如雾中赏花,有山有水,今夕何夕。小琴端起一盅黄酒说,碰着这种麻烦,吃一杯回魂酒。来来来,吃一点小菜。

陶陶心神恍惚,学一句邓丽君台词说,喝完这杯,请进点小菜,小琴接口唱道,来来来,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两个人吃酒。小琴说,为啥不拖后腿,我讲可以吧。陶陶说,嗯。小琴说,玲子姐姐早就讲了,陶陶,绝对不是一般男人。陶陶说,上海滩,我顶多是一只小虫,一只麦蝴蝶,小蟑螂。小琴说,比大比小,这就不适意了,蝴蝶大一点,黄鱼大一点,黄猫大一点,老鹰也大,飞机最大,这又哪能呢,就算做一只小蚊子,飞来飞去,有啥不好呢。陶陶说,我是打比方。小琴说,玲子姐姐一直提醒我,要当心陶陶,碰到陶陶,千万不要动心,有多少女人,伤到陶陶手里。陶陶说,冤枉。小琴说,但一般男人呢,女人又不满足,女人是蜡烛,不点不亮,但碰到了陶陶,就算烊成了蜡烛油,陶陶是不管的,看到蜡烛油,陶陶拔脚就跑。陶陶说,厉害,等于戳我的轮胎。小琴说,我一直记得蜡烛油,我吓的。陶陶说,讲得太难听了,女人三围,腰身大腿,变成一摊油,太吓人了。小琴说,我如果跟其他男人来往,玲子姐姐从来不管,所以,我不会替陶陶撑腰,不拖后腿,我旁边看看。陶陶说,蛮好。小琴说,陶陶看到了我,根本也不激动,心里的想法,一句不讲。陶陶说,讲得花好桃好,小琴就会相信。小琴不响。陶陶说,小琴如果碰到一个男人,见面开始埋怨老婆,倒要当心。小琴说,为啥。陶陶说,男女结婚,是用了心思的,现在讲得老婆一分不值,肯定是绝情人,面孔说翻就翻的男人面前,女人真要变蜡烛油的。小琴点头说,我记牢了,只是陶陶以前,跟玲子姐姐,为啥结束的。陶陶说,包打听了,我不讲。小琴发嗲,一屁股坐到陶陶身上说,我要听。陶陶说,等于讲别人坏话,不可以的。小琴说,讲。陶陶一拎小琴的咽裙说,当时玲子有老公,我上门送蟹,玲子就穿了这种等于不穿的衣裳,开了门,女人结过婚,中国叫老婆,日本叫人妻,我是小青年,上海童男子,进门看到这种人妻,我吃得消吧,当然吃不消。小琴笑说,童男子,我买账。陶陶说,我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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