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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十六郎死了,死在了他家的祖宅里。
祖宅与铁氏医馆同在秋门坊,位于千重巷,听名字就知道,距离百夜巷很近,出了铁氏医馆,向东走五百步,转两个弯就到了。
白十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宅中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输了个精光,连家中的仆从都遣散了,宅院中一片荒芜,林随安还以为白向领错了路。
白向也是大为震惊,他离开广都不过三个月,白十六家居然荒废成了这般模样,以前起码还有些充门面的摆设,如今穷得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妥妥的家徒四壁。
白十六的尸体躺在主厢房的地上,尚未腐烂,还算新鲜,脖颈有一处骇人的伤口,血迹呈喷射状。白向当场就吓晕了,被不良人抬到院子里通风透气。
方刻一日之内检了两具尸身,精神大为振奋,检尸格目写得又快又详细,干枯的字形甚至多出几分龙飞凤舞的快意。
“死者白十六,男,身高七尺四寸。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个时辰前,致命死因是被利器割断了动脉,当场死亡。只有一处伤口,伤口切面干净利落,凶手下手十分果断。凶器刀刃锋利,宽约三指,与杀害铁海的凶器应该是同一把。”
赵正止皱眉:“铁海死后第二日,我还寻白十六问过话,怎么就死了?”
花一棠:“应该是在府衙问过话后,回来被杀的。当时白十六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赵正止想了想,“他见到玉牌时,一口咬定玉牌是白嵘之物,神态坦然,言之凿凿,我便信了。后来白嵘失踪,我等只顾着追捕白嵘,自是无人留意白十六的动向。”顿了顿,“唉,是我倏忽了!”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下巴,没说话。
靳若在屋里转了一圈,小绳仔细丈量白十六的脚底,小腿骨长度等部位,嘴里啧了一声,“此人就是去铁氏医馆的甲,屋中还有乙和丙的足迹,如果不出意外,凶手亦是此二人。”
方刻:“白十六后背、右手臂外侧、膝盖、右小腿外侧皆有淤青,看颜色,应该是死前两三日被人用硬物击打形成的。”
林随安:“他和人打过架?”
方刻:“看淤伤位置,恐怕是单方面被人殴打。”
“还有一个人也来过这间屋子,大约身高六尺,体重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靳若看了眼赵正止。
赵正止:“难道是白嵘?”
靳若耸了耸肩膀,“有可能。”
车太守摸着胡子焦躁转圈,“之前那个目击证人说曾在铁氏医馆附近见过白嵘,莫非白嵘去的不是医馆,而是来了白十六家——他为何要来白十六家?他与那两名杀人凶手有何干系?难道是同伙?白嵘如今又去了何处?”停步,“花县尉,林娘子,二位有何见解——诶?”
车太守怔住了,他看到林随安走到了白十六尸体旁,撩袍蹲身,花一棠紧随而上,蹲在她半步之后,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林随安小心扒开白十六的眼皮,整个人一颤,不动了。
花一棠紧蹙着眉头,定定看着林随安的侧脸,眸光异常专注。
车太守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尴尬移开了视线。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赵正止问。
靳若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
方刻耷拉着眼皮,“非礼勿视。”
一句话臊得赵正止忙转过了脑袋。
过了足足十息时间,林随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晃了一下,花一棠忙扶住她,低声问了句“如何”,林随安低声回句什么,花一棠眉头更紧了。
车太守和赵正止的脖子都快伸出二里地去,极力想听清二人说了什么,花一棠突然转身道,“方兄,借笔墨一用。”
方刻淡然打开木箱,掏出一打毛边草纸,又递过一根细狼毫笔,花一棠挑了块干净的地面,盘膝坐下,将纸张铺展,笔尖垂直悬于纸上,林随安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极细极碎的词语。
大家明明同处一室,可此二人四周仿佛有一层神秘又暧昧的结界,所有人,包括靳若和方刻在内,都无法进入其中。
车太守很快看出来了,花一棠在画画,落笔精准,运笔如飞,很快画好了一稿,林随安指了几处,摇头,花一棠换了一张纸,画了第二稿,林随安又提出几处修改,于是,第三稿、第四稿、第五稿——花一棠画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细,修改的部分也越来越少。第九稿的时候,林随安终于点了点头。
林随安点头的那一瞬,被紧张气氛代入的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花一棠站起身,捋袖整衣,将画递给了车太守。
“二位久居广都,可见过画中的物件?”
画里是六个骰子,呈梅花状散落在瓷盘里,皆是红色的“四”字面朝上,乃为赌局中极为罕见的“六红大色”。除此之外,还能看到其中一枚骰子的另外两面,一面写着“六”,一面刻着木棉花。画面左下角特别标注了骰子的材质:象牙。
车太守一头雾水,“这画是何意?”
花一棠:“自然是此案的重要线索。”
车太守瞪圆眼睛,“这、这——线索从何而来?!”
花一棠笑了,从腰间抽出掐丝檀木扇,啪一声甩开,踱步晃到门口位置,华丽转身,扫摆袍袖,逆着光摆了个睥睨天下的造型,道,“花某师承茅山派金光洞十烨道长,最擅九宫推演之术,适才,经花某一番呕心沥血的推算,方得出画中之物,为白十六生前最看重的,定是侦破此案的关键!”
赵正止下巴掉了,车太守眼角乱抽,瞄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干咳一声,轻轻点了一下头。
车太守:“……”
刚对暗御史建立起的信心瞬间又岌岌可危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太守!太守!!这可太神了!”赵正止低声道,“我见过这骰子!广都城里用得起象牙骰的只有三家,但将‘幺’字改成雕花的,只有藩坊区的南乡赌坊,而且——”吞了吞口水,“我听说白十六郎落魄之前,一直是这间赌坊的常客。”
车太守震惊得表情管理崩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花一棠一个外乡人,是如何知道南乡赌坊的?又如何能精确画出赌坊的骰子?
莫非他当真是什么茅山派金光洞的弟子?
车太守没瞧见,还有一个人比他更震惊。
靳若捂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只是震惊的目标不是花一棠,而是林随安。
喂喂喂,莫非师父说的是真的?她当真能看到死人的记忆?
方刻垂着眼皮,半遮半掩的瞳光从林随安转到花一棠身上,又从花一棠转到林随安身上,眉梢挑起,嗓子眼里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花氏八十八宅位于广都中城的新梦坊,毗邻中轴线交通要道,过一条中衢大道,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藩坊区,站在庭楼上向北望,灯火辉煌,通宵达旦,颇有几分扬都不夜城的风采。
入广都城后,众人马不停蹄验尸查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忙到了酉时方才有空回来。木夏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皆是广都城特色菜肴,最先上桌的自然是羹汤,时间仓促,只备了两种,一种是鸡骨汤,一种是特色鲜羹。鲜羹以七种海鱼熬制而成,汤色奶白,犹如牛乳,出锅时略加一点盐,已是极为鲜美,靳若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林随安更中意此处的小食,比如眼前这盘名为“花团簇”的点心,碗口大小,梅花形状,中有花心,周围是五片花瓣,看似平平无奇,其内另有乾坤,分别以虾肉、鱼肉、鸡肉、鹅肉做馅,再以黏米粉包裹,入热油炸熟,拼成梅花状成盘,洒上糖霜。花心、花瓣味道各有不同,又好吃又有趣。
方刻最喜欢的是“双龙烩”,清蒸鳝鱼表面洒了一层金黄色的肉臊,靳若多嘴问了句“肉臊子是什么做的”,木夏还未回答,方刻倒先说了。
“是蚯蚓。”
靳若:“!!”
“青州的蚯蚓形态粗壮,肉厚劲道,剁碎,以秘制香料腌制半个时辰,油炸至微黄,口感酥脆。”方刻舀起满满一勺肉臊递给靳若,“尝尝。”
靳若:“呕!”
伊塔大笑起来,“骗你的,木夏用的是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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