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嘴是万丈深渊(2/2)
顾嘴本来应该是人类的天性,看看动物们怎样撕咬争食就能知道,但农村人总是习惯于先人后己。虽然他们常常成为弱肉强食的对象,但他们从来不弱肉强食别人,更不会相互之间弱肉强食。
母亲陆萍芝就对刘巧英讲过父亲刘朗生的一个故事。
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里那时还在吃大食堂。本来是忙时干,闲事稀,但非常时期,即使农忙时节,一般劳力,连中饭也得集体喝稀了,只有做特别重的农活的强劳力,午饭才可以例外地分到一大碗烂得差不多可以喝的胡萝卜糙粮饭。刘朗生因为是罱泥高手,每天上午,撑条大木船到五六里外的串场河里,双手不停地绞动大罱子上的两条竹篙,罱满一船中舱污泥,再撑回生产队,用戽斗从距离地平面有五六尺深的河中央的木船上,把烂污泥戽到河岸上的泥塘里,就能到生产队的大锅灶上,领到那碗胡萝卜糙粮饭。刘朗生每天端到那碗胡萝卜糙粮饭,总是要先找个没有人能看到的角落,拿一只小布袋子,从碗里挑出糙粮饭装好,塞进土布褂子的里袋里,留着回家给在生产队托儿所里总是吃不饱的宝贝儿子加餐——那时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刘巧英也还没有出生,然后才走出来,装作一直在吃的样子,继续把剩在碗里的胡萝卜连同少有的糙粮粒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而每天下午,刘朗生还得重复上午的罱满一船舱泥与戽出一船舱泥的那一个来回,但到了晚上,他也就只能和生产队里的所有人一样,喝两碗胡萝卜缨子或者黄花菜或者苕子与大麦粉熬成的薄粥了。
有一次,刘朗生刚刚从生产队的大灶上接过那碗胡萝卜糙粮饭,生产队队长的哑巴儿子就跑过来抱上了他的泥腿子,呀呀地叫叫起来。这哑巴孩子已经过了留在托儿所里让人看管照应的年龄,又无法去学校上学读书,每天只能被他同样做农活的父母扔在生产队队部的大场上跌打滚爬。刘朗生知道,哑巴孩子抱上他的泥腿子,是和他一样,饿得慌了。刘朗生说什么也不能走开了,连忙向大灶上另要了一只空碗,不假思索,就分了半碗胡萝卜糙粮饭给他,直到看着孩子吃饱了不再呀呀叫,而是满足地跑开去玩耍,才在大食堂烧饭人员的感激加催促声中,叹了一口气,直接在大灶旁蹬下身子,吃下另半碗剩饭,继续去罱他的泥。
那天晚上,刘巧英的比那哑巴孩子小得多的哥哥因为没有吃到加餐,哭闹了很久,才含着眼泪睡去。刘巧英的父母亲虽然心疼叹息,但绝对都无怨无悔。
正因为生产队长善于带着社员们过日子,一切按规矩办事,谁都不搞特殊,谁都不多吃多占,大家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全生产队的人才顺利挺过了那最苦最难的岁月。
但这几年最难最苦的日子还是把大家饿怕了。
“家有陈粮,心里不慌。”
大食堂解散以后,各家还是各过各的日子,但即使后来生活好起来了,各家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精打细算,讲究细水长流。
如果再有“大吃爱国肉”的号召下来,除了生产队杀猪直接分到各户没有办法,凡是要拿自家的钱到食品站购买的,社员们只会去割一点回来打打牙祭,他们害怕再把猪肉大吃到十几元钱一斤。
如果再有谁鼓噪“放开肚皮吃饱饭”,社员们立马想到的会是国家粮站一角贰分一斤供应城镇居民的大米,集市上三块钱一斤也找不着,他们会顾忌会不会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
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好事与坏事,原来就是可以这样转变的。
记事以来,刘巧英家虽然少不了常常吃代食品,但从来没有缺过粮食,而且差不多都是吃的陈年粮食,她哥哥睡的那个木板大睡柜总是装满了稻谷,每天夜里都会有老鼠把木板柜壁咬得咯吱咯吱响。
但粮食再多,刘巧英的父母都不会在一日三餐饭粥之外滥支粮食,更不要说拿大米来换成烧饼自家人吃了。
“痨病是咳出来的,钱财是啬出来的。”
农村人常常就是通过对自己、对家人的令人难以想象,有时甚至是不近情理的吝啬,慢慢把日子过好起来的。
刘巧英嘴里还含着半个烧饼,却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父亲那个时候每天要撑那么远水路罱两大船泥,中饭就是半大碗胡萝卜糙粮饭,何尝有一次吃饱过?
现在家里粮食满盆满柜的了,父母亲还是舍不得让一家人天天吃纯米饭,不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哥哥、妹妹们有一天也像他们曾经的那样忍饥挨饿?
千不该万不该,刘巧英就不该为了一时的嘴馋,欺骗家人,拿整整一个星期的蒸饭米,拿全家人的一顿中饭口粮,换这十五只烧饼在这里吃独食。
刘巧英想放声大哭又怕被人听到,只能趴到墙壁上呜呜咽咽,嘴边的半只烧饼掉到雪地上也没有捡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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