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拨云见日(1/2)
“韩太师当真会来?”
“他一定会来的。”
酉戌之交,天已黑尽,刘太丞家灯烛齐明,宋慈等在医馆大堂之中,身边的桌子上搁着一口木匣,刘克庄和辛铁柱分立左右。刘太丞家的所有人,连同奴仆在内,全都聚集在此。听闻宋慈将在今夜破案,除了闭目坐着、盘捏佛珠的居白英,其他人都在交头接耳,暗自猜测凶手是谁。
刘克庄挨近宋慈耳边,这般一问一答后不久,医馆大门外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接着一大群人进入了医馆。
来人不是韩侂胄,而是乔行简。乔行简由文修和武偃随同,带着包括许义在内的一大批提刑司差役,押着桑榆、桑老丈和白首乌等人,来到了宋慈的面前。宋慈朝桑榆看去,桑榆也向他望来,两人目光一对。宋慈微微点了点头,桑榆这一次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望着他,眼眸深处透着信任。
“宋慈,我本想着三日期限太短,还怕你难以破案,没想到你只用了两日。”乔行简道,“想着你或许要传唤审问,我便把与本案相关之人,全都带来了。还有之前几次验尸的检尸格目,也全都拿来了。”说毕,文修便上前一步,奉上几份检尸格目。
宋慈向乔行简行了一礼,道:“乔大人思虑周全,多谢了。”说完,他伸手接过检尸格目,交给了身边的刘克庄。
“此案牵连甚广,一旦开了这个头,再想结束,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乔行简压低了声音,“你可要想清楚了。”
“乔大人之前说过的话,我从未忘过。”宋慈应道,“我想得很清楚。”
乔行简点了点头,在宋慈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走向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阵,忽有金甲之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队甲士冲入医馆大堂,守住大门和后门,在大堂里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圈。
刘太丞家众人只见过差役上门查案,还从没见过这么多披坚执锐的甲士,免不了为之吃惊,便连一直闭目坐着的居白英也翻开了眼皮,朝冲进来的众多甲士看了看,手中盘捏的佛珠为之一顿。
继这队阵势威严的甲士之后,一抬轿子停在医馆大门外。韩侂胄从轿中下来,由夏震随行护卫,进入了医馆大堂。
乔行简当即起身,上前行礼,宋慈也跟着行礼。
韩侂胄没什么表示,从二人的身前走过。早有甲士抬来椅子,韩侂胄坐了上去,嘴里吐出三字:“开始吧。”
宋慈拱手应道:“遵太师之命。”他目光一转,看向在场众人,“本月十二清晨,刘太丞家的管家石胆赶到府衙报案,称刘太丞死于医馆书房,府衙司理韦应奎率先前来查案。与此同时,乔大人到任临安,微服察访,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接手了一起无名尸骨案,后又听闻刘太丞家发现命案,便赶来此处,一并接手了刘太丞的案子。这两起案子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关联甚大,只因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那具无名尸骨,其左臂尺骨存在一处骨裂,这处骨裂已有愈合迹象,可见死者生前曾断过左臂,再加上在挖出尸骨的地方,发现了一段烧过的紫檀木,以及一块狮子状的玉饰,前者对应刘太丞家用于接骨正骨的紫檀通木,后者则是当今圣上赐给刘太丞家原主人刘扁的獐狮玉,而刘扁死前两个多月恰好摔断过左臂,其身形也与无名尸骨相符,由此得以证实,这具无名尸骨便是刘扁。刘扁曾在宫中做过太丞,后来的刘太丞刘鹊,其实从未有过太丞的经历,只是承接了刘扁的名头而已。有此关联存在,乔大人出于对我的信任,将这两起案子交给了我,命我两案并查。”
宋慈说到这里,向乔行简看了一眼,接着道:“先来说刘扁的案子。刘扁与刘鹊乃同族兄弟,一起师从皇甫坦学医。这位皇甫坦是个麻衣道士,历经高宗、孝宗、光宗三朝,多次应召入宫看诊,曾治愈显仁皇太后的目疾,受高宗皇帝御赐‘麻衣妙手’金匾,算得上是一代名医。白大夫曾提及,皇甫坦生前著述过医书,”说到这里,他向白首乌看了一眼,随即又向居白英看去,“居老夫人也曾对我说过,皇甫坦著有医书,书中载有各种用药精简却灵效非凡的验方,这部医书在皇甫坦死后,传到了刘扁的手中。刘扁生前也曾著述过医书,收录了各种独到的验方。同样的,刘鹊也著述了医书,也是收录了诸多验方,这些验方都是用最少的药材治最疑难的病症,并命名为《太丞验方》。师徒三人,皆著有医书,而且都是收录各种验方,可见三人的医书是一脉相承,或者可以说,三人所著的医书,其实本就是同一部,是皇甫坦著书在前,刘扁和刘鹊增删在后,成了所谓的《太丞验方》。”
高良姜听到此处,皱眉道:“师父的《太丞验方》,是他老人家亲自所著,宋大人的这番猜测,只怕有些主观臆断了吧。”
“说起医术,高大夫乃刘鹊首徒,想必知之甚多。”宋慈道,“试问高大夫,著述一部倾注毕生心血、共计五部十六篇的医书,还是在白天看诊病人、晚上才能著书的情况下,只用一个多月,便能接近于完成吗?”
“这个……”高良姜被问得有些哑口。他心里清楚,一个多月的时间,充其量也就四五十个晚上,别说著述医书,便是在纸上随意写字,要写够五部十六篇的字数,恐怕也是极难。
“高大夫说我是主观臆断,这话其实没错,想必诸位心中,多少也有此想法。还请诸位少安毋躁,过得片刻,我自会拿出实证,证实我方才所言。”宋慈环顾医馆大堂,说道,“十年前,圣上御赐了这座宅子给刘扁,刘扁将其开设成医馆,当时还在做随军郎中的刘鹊从军中去职,来到临安,襄助刘扁打理医馆,这一打理便是十年。按理说,刘鹊师从皇甫坦,医术就算比不上刘扁,那也不可能差,大可以自立门户。可他却甘愿寄于刘扁篱下,哪怕六年前刘扁已不做太丞,回到了刘太丞家,刘鹊仍然没有离开,究其原因,是他觊觎皇甫坦传给刘扁的那部医书。”
高良姜当即争辩道:“师父不可能做这种事……”
“这些事是居老夫人亲口所言。”宋慈向居白英一抬手,“高大夫若不信,大可问一问居老夫人。”
手中的佛珠一顿,居白英不等高良姜开口,说道:“不错,这些事是我说的。”
高良姜扁了扁嘴,脸色不大好看。
宋慈接着道:“刘鹊有此居心,刘扁是有所察觉的,是以他将所著医书随身携带,正是为了防备刘鹊。后来刘扁死于净慈报恩寺的大火,白大夫曾说刘扁的医书随火焚化,没能留存下来,实则不然,这部医书并未毁于大火,而是落入了刘鹊手中。只是刘鹊隐瞒了此事,对外宣称刘扁所著的医书已毁。”
“师伯著述医书的事,医馆里的人都只是听说,却没人见过,这医书究竟有是没有,压根没人知道。”高良姜道,“一部没人见过、说不定本就不存在的医书,宋大人却如此笃定是师父得到了它,怕是有些武断吧。都说宋大人为人公允,据实断案,难道就是这般据实断案的吗?”
“既然高大夫一再质疑,那我之前提到的实证,看来只好提前拿出来了。”宋慈走到辛铁柱的身边,那里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搁着一口木匣。这口木匣是宋慈今晚带到刘太丞家来的,此前一直放在桌上,辛铁柱从始至终站在桌边,似乎是在看守那口木匣。宋慈将木匣打开,里面装着一册书。他将这册颇为厚实的书拿了起来,示与众人,只见书皮上赫然题着四字——太丞验方。
《太丞验方》突然出现,令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高良姜和羌独活,神色之惊讶无以言表。二人见过刘鹊的《太丞验方》,虽没有机会打开翻阅,但书册是何模样,二人是知道的。二人认得真切,无论是书册的大小尺寸,还是书皮上的题字,都是记忆中《太丞验方》的样子。宋慈手中拿的,正是自刘鹊死后便消失不见的《太丞验方》。
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宋慈神色淡然地打开《太丞验方》,随手翻页道:“这部《太丞验方》,前后五部十六篇,共出现了三种笔迹,分属于三个不同的人。书中收录的验方,用药都极精简,虽是三人所著,却能看出是一脉相承。”他走向白首乌,先请白首乌辨认书中的笔迹,再让高良姜和羌独活辨认笔迹,又让黄杨皮、远志和当归等人看了。众人都认得其中两种笔迹分别属于刘扁和刘鹊,另一种笔迹与祖师堂中皇甫坦自画像上的题字相似,应该是出自皇甫坦之手。如此一来,宋慈之前的那些主观臆断,因为《太丞验方》的突然出现,全都得以证实。
“师父的医书,怎会在大人这里?”宋慈拿出《太丞验方》已有片刻时间,高良姜的惊讶却丝毫未减。
宋慈没提《太丞验方》从何得来,而是继续之前的话题,道:“这部医书从皇甫坦传与刘扁,此后便被刘扁随身携带,从不示人,直到一年多前的中秋前夜。那一夜净慈报恩寺的弥音和尚来到刘太丞家,请刘扁去给住持德辉禅师治病。当时弥音只请了刘扁一人,刘鹊却以刘扁左臂有伤、行医有所不便为由,主动跟了去。是夜,刘扁为了照看德辉禅师的病情,留宿于禅房之中,刘鹊则是住进了厢房。后半夜大火从禅房开始烧起,当第一个发现着火的弥音赶到时,禅房已被大火吞噬。禅房与厢房之间隔着寺中僧人居住的寮房,按理说这部医书被刘扁随身携带,应该跟随刘扁毁于大火才是,可它却被住在厢房的刘鹊得到,可见当夜起火之前,刘鹊应该去过禅房,从刘扁身边拿走了这部医书。事实也是如此,当夜弥音发现起火的前一刻,曾目睹刘鹊返回厢房,也就是说,起火时刘鹊不在厢房,而是外出过。因此,刘鹊有极大的杀人放火之嫌。”
宋慈看了一眼刘克庄手中的检尸格目,道:“我查验过刘扁的尸骨,他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毒死的。他头足相就,状若牵机,骨色发黑,以肋骨周围的黑色最深,用银器验之不变色,乃是死于牵机药中毒。牵机药以马钱子的毒为主,中毒之人毒入脑髓,毒发时会身体反弓,形似牵机。”说着看向羌独活,“在刘扁死前几天,羌大夫曾在刘鹊药箱的暗格之中,发现了暗藏起来的牵机药。刘鹊跟着刘扁去净慈报恩寺时,是带上了药箱去的,这一点弥音可以证实。由此可见,刘扁遇害当晚,刘鹊是带了牵机药去的。”
韩侂胄一直一言不发地旁听着,当听到牵机药被提及时,长时间神色毫无变动的他,眼角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
乔行简道:“这么说,是刘鹊谋夺医书,用牵机药毒死了刘扁,事后又放火毁尸灭迹,不承想火势从禅房蔓延开来,最终将整个净慈报恩寺烧毁?”
宋慈点头道:“刘鹊觊觎医书多年,持有牵机药,被人目睹出现在火场附近,事后得到了医书却加以隐瞒,尽管他本人已死,无法找他对质,也没有人目睹他杀害刘扁,但种种线索汇总在一起,用牵机药毒杀刘扁的,应该就是刘鹊。”他环顾众人,继续往下说道,“刘扁无儿无女,他死之后,刘鹊作为他的族弟兼师弟,而且是打理过医馆整整十年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了刘太丞家的新主人。刘鹊不但从刘扁那里得到了医书,还得到了刘扁这份偌大的家业,甚至连刘扁的太丞之名也被他占了去,可谓是鸠占鹊巢。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前不久的正月十二,刘鹊突然被发现死在医馆书房之中。”
宋慈转头朝贴有封条的书房看了一眼,道:“乔大人查验过刘鹊的尸体,我也查验过,确认刘鹊生前吃下过砒霜,是死于砒霜中毒。当时书案上摆放着一个圆形食盒,经乔大人查验,食盒里的糕点都下了砒霜。”他看向被许义押着的桑榆,“这一盒糕点,是桑榆姑娘送来的。桑榆姑娘名义上是来道谢,感谢刘鹊救治了桑老丈,实则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桑榆姑娘来自建安县东溪乡,十年前建安县峒寇作乱,官军分道进剿,其中一支官军途经东溪乡时,竟然劫掠百姓,杀良冒功,桑榆姑娘的父母和兄长皆死于官军之手,她虽大难不死,但从此家破人亡,只能跟着家中奴仆桑老丈四处流亡,相依为命。当年率领这支官军的将领名叫虫达,当时刘鹊就在虫达军中做随军郎中。这支官军在桑家烧杀劫掠时,刘鹊也参与到其中,被桑榆姑娘和桑老丈亲眼看见了。”说着向桑榆和桑老丈道,“二位,是这样吧?”
韩侂胄听宋慈提及虫达率军劫掠百姓,杀良冒功,眼角皱纹又是一抽。刘太丞家众人听说刘鹊参与过劫掠,除了居白英外,无不露出惊诧之色。
桑榆想起父母兄长倒在血泊中的惨象,面有悲色,这悲色之中,又带有深深的仇恨。桑老丈点头道:“宋大人说的是,当年祸害桑家的那些乱兵里,就有刘鹊。当时其他乱兵叫他刘二,还笑话他是治病救人的郎中,居然也来劫掠。”
“桑老丈前些日子卧病在床,刘鹊与贴身药童黄杨皮前去诊治。桑榆姑娘和桑老丈一见刘鹊,觉得与当年那位刘二实在很像,但也只是觉得很像,毕竟相隔十年,当年又只见过一面,并没那么确定。”宋慈说道,“桑榆姑娘之所以做了糕点上门道谢,便是为了确认刘鹊是不是当年参与劫掠桑家的刘二。当时桑榆姑娘给刘鹊看了一张写有‘十年前,建安县,东溪乡’的字条。刘鹊一见之下,将桑榆姑娘请入书房闭门相见,承认了自己参与劫掠的事,说自己这些年痛悔万分,向桑榆姑娘悔罪道歉。他还问桑榆姑娘是不是来报仇的,如果是,他愿以死谢罪,还说在他死后,求桑榆姑娘不要再伤害他的家人。”
桑榆想起当日见刘鹊时的场景,点了点头。
“除了对桑榆表达过死意,刘鹊当天还有过不少反常之举。黄杨皮曾提及,当天刘鹊看诊病人时,时不时便会叹气,这种情况过去很少见。后来刘鹊又去祖师堂祭拜皇甫坦,要知道很快便是上元节,到时医馆里所有人都会祭拜祖师,刘鹊却突然独自一人提前去祭拜,这是以往没有过的举动。再后来,刘鹊去了莺桃夫人那里,见了刘决明。刘鹊可以说是老来得子,对刘决明这个独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每天都会抽空陪刘决明玩耍,很是宠爱疼惜。可那天刘鹊却一反常态,教起了刘决明认字练字,其间要求极为严格,稍有认错写错,不但打手惩罚,还要重认重写,直到全然正确为止。刘鹊离开时,很是不舍地摸着刘决明的头,又再三叮嘱莺桃夫人照顾好刘决明,好似他以后再也见不到刘决明一般。”宋慈说完这番话,目光落在了莺桃身上。
莺桃抱着刘决明站在最边上,有意与居白英隔开老远。见宋慈向自己望来,其他人也都向自己望来,她应道:“老爷那天是来过我这里,教过明儿写字,离开时对明儿很是怜惜,很是不舍,再三叮嘱我照顾好明儿,便如……便如嘱咐后事一般。”
宋慈继续道:“刘鹊见过莺桃夫人和刘决明后,回到医馆书房开始著书,其间先后把高大夫、羌大夫和白大夫叫去书房,对三人所说的话惊人地一致,都说《太丞验方》即将完成,打算托付这部凝聚他毕生心血的医书,意思是要传承衣钵。刘鹊年过五十,最近半年染上风疾,常头晕目眩,曾好几次突然晕厥,他身为大夫,却一直治不好自己的病,然后在这一天出现了种种反常,有意要将衣钵托付给弟子。”
“你是想说,”乔行简道,“刘鹊有求死之意?”
“不错。”宋慈点头道,“刘鹊的种种反常之举,正是有意求死的表现。圆形食盒里有四种糕点,分别是蜜糕、糖饼、韭饼和油酥饼,全都下了砒霜,其中韭饼和油酥饼被吃过,蜜糕和糖饼则是原封不动,这符合刘鹊不吃甜食的习惯,加之我又在刘鹊的龋齿中发现了韭菜碎末,由此可以证实,刘鹊生前的确吃过糕点,这才中了砒霜之毒。那些糕点虽是桑榆姑娘亲手做的,但一来桑榆姑娘尚未确认刘鹊就是刘二,没理由提前下毒杀人,二来砒霜只在表皮之上,并非制作糕点时下的砒霜,而是糕点制作好后再涂抹上去的,因此,除了桑榆姑娘,但凡接触过这盒糕点的人都有可能下毒。我向黄杨皮查问过,他清点药材时,发现那天医馆药房里的砒霜变少了,被人取用过,而在刘鹊死前,唯一去过药房的,便是刘鹊本人,这一点三位药童都可以证实。所以我认为刘鹊是有意求死,自行将砒霜涂抹在糕点上,再吃了下去。”
“你说刘鹊有求死之意,确有这种可能,但说刘鹊是服毒自尽?”乔行简皱着眉摇了摇头,“那他直接吞服砒霜即可,何必多此一举,把砒霜涂抹在糕点上再吃下去,还把所有糕点一个不漏地涂抹了个遍,连他不吃的蜜糕和糖饼都涂抹了砒霜?”
“乔大人这话问得好。”宋慈说道,“刘鹊当天表现出异常,比如他时不时地叹气,那是上午就有的事。我认为那时刘鹊便有了求死之意,不管下午桑榆姑娘有没有上门道谢,他都会选择在当晚吞服砒霜而死。只不过桑榆姑娘的突然出现,让刘鹊在决定服毒自尽时,多动了一些心思。当时刘鹊问桑榆姑娘是不是来报仇的,又求桑榆姑娘不要伤害他的家人,可见他揣测桑榆姑娘的来意便是报仇。他已经决定自尽,不在乎自己的死,但他在乎自己的家人,准确地说,是在乎他的独子刘决明。桑榆姑娘家破人亡,父母兄长惨死,此等仇恨可谓不共戴天,刘鹊怕自己死后,桑榆姑娘不会罢休,还会继续找他的家人寻仇,会伤害到刘决明,因此他把桑榆姑娘送来的糕点全都涂抹上砒霜,再吃下糕点自尽,用自己的死来嫁祸桑榆姑娘,将这个潜在的仇人除掉。乔大人曾在刘鹊的右手指甲缝里发现残留的砒霜,证明他生前曾用手抓拿过砒霜,这是证实他自己下毒的佐证。”
说到这里,宋慈将手中的《太丞验方》举了起来,道:“证明刘鹊是死于自尽,还有最为关键的一样证据,便是我手中的这部《太丞验方》。”他走到莺桃和刘决明的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刘决明。刘决明依偎在莺桃的臂弯里,这一幕让宋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他像刘决明这么大时,也曾这般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可是自那以后,他就没有与母亲相依的机会,再也没有了。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道:“你爹教你认的那些字,你还记得吗?”
刘决明小小的脑袋点了点,道:“记得。祖师麻,味辛,性温,小毒。”
宋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刘鹊死的那天,曾教过刘决明认字写字。那是他第一次教刘决明习字,却不教一些简单易认的字,反而教的是‘祖师麻,味辛,性温,小毒’这九个字。祖师麻是一味药材,这九个字是这味药材的性味。刘鹊当天对刘决明极其严格,要求刘决明将九个字认熟写对,可见这九个字极为重要。刘鹊当然不是为了教刘决明辨认药材的性味,而是另有用意。‘祖师麻’别名黄杨皮,我一开始以为与药童黄杨皮有关,但转念一想,想到了另一层意思。
“刘太丞家中,有一座祖师堂,里面供奉着皇甫坦的画像,还有一块高宗皇帝御赐的‘麻衣妙手’金匾。刘鹊在教刘决明习字前,曾去祖师堂祭拜过,还独自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才出来,此事黄杨皮可以证实。我由此想到‘祖师麻’三个字,会不会指的是祖师堂中的‘麻衣妙手’金匾。于是我去了一趟祖师堂,关起门来,踩在供桌上,查看‘麻衣妙手’金匾,在匾后找到了一口木匣,里面装的正是这部《太丞验方》。刘太丞家聪明人不少,我怕有人解透这九个字的意思,会去祖师堂找到这部医书,于是我自己带走了这部医书,暂且保管了起来。”
高良姜、羌独活、石胆和三个药童顿时想起昨天宋慈查问完莺桃后,突然去了一趟祖师堂,离开时怀中微鼓,像是揣了什么东西,当时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没想到宋慈在那时便已找到并带走了《太丞验方》。
“刘鹊死的那天,曾去过祖师堂祭拜,还关起门在里面待了一阵,显然这部《太丞验方》,是他亲手藏在金匾后面的,他教刘决明习字,要求刘决明必须将这九个字记牢,便是为了把藏匿医书的地点告诉刘决明。”宋慈说道,“这部《太丞验方》不像寻常医书那样辨析药材的性味和用法,而是收录了从皇甫坦到刘扁再到刘鹊,三人生平使用过的所有灵验有效的验方,正如高大夫所言,哪怕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得到这部医书,按书中验方用药,亦可成为妙手良医。刘鹊最为疼惜刘决明,他从始至终的打算,都是把这部金贵无比的医书传给刘决明。但刘决明只有五岁,年纪太小,又不受居老夫人待见,其生母莺桃夫人出身微贱,在家中没有地位,为人也不检点,未必能为刘决明做主……”
莺桃听到“为人也不检点”时,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宋慈并未点破莺桃与高良姜私通之事,往下说道:“刘鹊了解自己的两个弟子秉性如何,他能干出杀害兄长谋夺医书的事,他的两个弟子未必就干不出来。”此话一出,高良姜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羌独活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下来。
宋慈对二人的反应不加理会,道:“刘鹊怕自己死后,《太丞验方》传不到刘决明的手中,反而被两个弟子所得,于是以教刘决明习字的方式,偷偷将藏书的地点告知了刘决明,盼着刘决明再长大一些,能明白他的用意,找到这部医书。他怕只教‘祖师麻’三个字,会被别人猜破用意,于是故意多加了‘味辛,性温,小毒’等字,让旁人以为他只是在教刘决明辨认药材的性味。他这样还不放心,当晚将高大夫和羌大夫叫去书房,将白大夫也叫了去,故意说《太丞验方》还未完成,又故意对三人都说出托付衣钵的话。如此一来,他死之后,三位大夫找不到《太丞验方》,必会相互猜疑,钩心斗角。他似乎怕三位大夫猜疑得不够狠,还故意在纸上留字,写下高良姜、羌独活和何首乌这三种药材的性味,分别来指代三位大夫,以此来加剧三位大夫的猜疑之心。可以想见,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三位大夫都会怀疑是对方拿走了《太丞验方》,不会想到是刘鹊自己把医书藏了起来,更不会怀疑到五岁的刘决明身上。”
高良姜听得目瞪口呆,他不止一次见过刘决明练字,在侧室外的空地上,在侧室里的纸张上,写的字他也都见过,可他从没想过这竟与藏匿医书的地点有关。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是有人毒杀了刘鹊,偷走了《太丞验方》,一直怀疑要么是羌独活干的,要么便是白首乌。他费尽心思地寻找医书,却没想到藏匿医书的线索就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羌独活听了宋慈的话,脸色更加阴沉了,便如中了剧毒一般。只有白首乌嘘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即将洗去杀人之嫌,恢复清白之身,神色反倒轻松了不少。
“可刘鹊为何要自尽呢?就因为他患了风疾,一直治不好自己的头疼?”一片沉寂之中,乔行简忽然开口问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