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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红颜薄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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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酉之交,寒风渐起,新庄桥畔酒旗招展,进入琼楼的食客逐渐多了起来。

二楼之上,冬煦阁中,刘克庄就着一碟皂儿糕和一盘鲊脯,已经喝空了一瓶皇都春。他接过酒保送来的第二瓶皇都春,瞧着桌对面的宋慈,道:“还在想刚才验尸的事?”

宋慈点了一下头。

“别想那么多了,你亲自也验过了,刘鹊就是吃了糕点,死于砒霜中毒,难不成你还能验错?”刘克庄道,“中午你就没吃饭了,赶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宋慈看着桌上的吃食,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再怎么精于验尸,也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但回想不久前在提刑司偏厅验尸的过程,自己验尸时的每一个步骤可谓慎之又慎,的确没有出现任何错漏。当时他先用热糟醋仔细洗敷了尸体,再用梅饼法查验尸伤,没有在刘鹊的身上验出任何伤痕。然后他开始验毒。在验毒之前,他先仔细检查了刘鹊的唇齿,发现刘鹊长有两颗龋齿,龋齿洞中塞有食物残渣。他用银针将食物残渣挑了出来,在残渣中发现了韭菜碎末。刘鹊死前的一日三餐分别是河祗粥、金玉羹和雕菰饭,并没有韭菜,唯一能与韭菜挂上钩的,便是糕点中的韭饼。由此可见,刘鹊生前的确吃过韭饼,也就是说,刘鹊吃过桑榆送去的那盒糕点。宋慈将这一发现如实呈报出来,让刘克庄记录在检尸格目上。

宋慈查验之时,乔行简一直站在偏厅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验尸。见宋慈细致到连龋齿中的食物残渣都没放过,还发现了足以证明刘鹊吃过糕点的韭菜碎末,乔行简不由得微微颔首。

接下来就是验毒了。

为了确保万全,宋慈没有使用银器探喉法,而是改用了另一种验毒之法。他买来一升糯米,用炊布包好蒸熟,再拿一个鸡蛋,只取蛋清,加入糯米饭中抓拌均匀。他抓取些许糯米饭,搓成一个鸭蛋大小的饭团,趁饭热之时,掰开刘鹊的嘴巴,将饭团放在刘鹊的牙齿上,然后用藤连纸浸湿了水,封住刘鹊的嘴,又封住其耳道、鼻孔和谷道。他再取三升酽醋,用猛火煮得大滚,将几条新买来的棉絮浸在醋锅里煮了一阵,捞起来盖在刘鹊的身上。如此等候片刻,许多又臭又恶的黑汁从刘鹊的嘴里喷了出来,染黑了糯米饭团,还冲开了封口的藤连纸,喷在了棉絮上。此法名为糯米验毒法,只要死者口中喷出黑恶之汁,便证明死者生前吃下过毒药,若没有黑恶之汁喷出,便不是服毒而死。宋慈之所以采用此法验毒,是因为他知道有些凶手会在杀人之后,往死者喉咙里灌入毒药,伪造死者服毒自尽的假象,倘若验尸官只用银器探喉,银器自然变色,便会得出死者是中毒身亡的结果,从而铸成错案。但这糯米验毒法,是将死者胃中残留之物逼出来,得到的验毒结果更为准确。刘鹊的口中喷出了黑恶之汁,证明刘鹊生前的确吃下了毒药。

这一番验证下来,得出的结论是刘鹊的确吃过桑榆送去的糕点,也的确是死于中毒。这一切对桑榆极为不利,但宋慈没有丝毫遮掩,让刘克庄如实加以记录。

查验完刘鹊的尸体后,宋慈向乔行简提出了请求,希望能取得桑榆送到刘太丞家的那盒糕点,他要亲自查验过才能放心。乔行简早就验过那盒糕点,并确认糕点有毒,宋慈的这一请求,无疑又引来了文修的诧异目光。乔行简吩咐文修将圆形食盒取来,交给了宋慈。

宋慈打开圆形食盒,从四种糕点中各取了一个。查验糕点是否下有砒霜,只需用银针一试便知,他知道以乔行简的本事,必定不会验错。他要查验的不是糕点有没有砒霜,而是砒霜位于何处,是在糕点的里面,还是在糕点的表皮上。他先拿起一个韭饼,将表皮剥下,置于一碗,剩余的韭饼置于另一碗,各加清水拌匀,放入银针,封住碗口静置一阵。等到揭开封口,发现放置表皮的碗中银针变黑,另一只碗中银针并未变色。他又依葫芦画瓢,查验了蜜糕、糖饼和油酥饼,同样是表皮所在的碗中银针变色,另一只碗中的银针没有变化。由此可见,四种糕点的砒霜都只涂抹在表面,也就是说,不是制作糕点时下的砒霜,而是糕点制作好后再涂抹上去的砒霜。这一点对于桑榆是否是凶手至关重要。糕点是桑榆亲手制作的,倘若砒霜在糕点内部,下毒的极大可能就是桑榆,倘若砒霜只是涂抹在表面,除了桑榆外,所有接触过这盒糕点的人都有可能下毒,凶手便可能另有其人。

乔行简看到这里,不由得轻抚胡须,又一次微微颔首。

查验完糕点后,宋慈紧接着又对刘扁的尸骨进行了检验。此前他用墓土验毒法,验明刘扁尸骨埋葬之处的泥土并没有毒,那就意味着刘扁有可能不是死于中毒,而是另有死因。他取来笔墨,在尸骨上仔细地遍涂墨汁,晾干之后用清水洗净,倘若骨头上有损伤之处,哪怕损伤细微到肉眼难以观察,也会被墨汁渗透进去,这样便会留下墨痕。可是他用了此法,除了左臂尺骨上的那道骨裂留下了墨痕,其他骨头上没有出现任何墨痕,由此可见不存在任何骨伤。

宋慈在提刑司偏厅花了大半个时辰进行查验,对比此前乔行简的查验,他除了验明糕点上的砒霜都是涂抹在表皮上,并没有取得更多的进展。他知道乔行简一直在偏厅里看着他查验,但他丝毫不在意乔行简怎么看他,心中所想都在这两起案子上。刘扁的死因查不出来倒还正常,说明很可能是被大火烧死,至于骨色为何发黑,尸骨下方的泥土为何也发黑,有可能只是焦尸腐烂后浸染所致。但刘鹊之死却令他疑惑难解。刘鹊的的确确吃过糕点,的的确确死于中毒,那他毒发时必定有所挣扎,可书房里从始至终没有传出任何响动,说明当时书房里除了刘鹊,极可能还有其他人在,此人制伏住了刘鹊,令刘鹊发不出一点声音,弄不出一点响动。那此人是何时进入的书房,真是提早便藏在了书房里吗?

宋慈细想这两起案子,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一种感觉,刘扁死于净慈报恩寺大火,与刘鹊被毒杀在医馆书房,彼此虽然相隔一年,但似乎暗藏着某种联系,只是这种联系他目前还看不清道不明而已。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过去追查虫娘与月娘的死时,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此前在刘太丞家,宋慈与乔行简就刘鹊之死有过一番针锋相对的辨析。那一番辨析下来,宋慈对乔行简渐生敬佩之意,要知道他思辨极快,之前在岳祠案和西湖沉尸案中,无论是韦应奎、元钦还是赵之杰,很少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可如今乔行简却能。以往不管对案情有什么感觉,他都是藏在心里,但这次他选择了说出来。他将这种感觉如实对乔行简说了,并再次提出请求,希望乔行简能同意他接手刘鹊的案子,与刘扁之死两案并查。

乔行简仍是摇头,以宋慈与桑氏父女有同乡情谊加以拒绝。但这一次乔行简没把话说死,道:“刘扁与刘鹊既是同族兄弟,又曾同在一处屋檐下,案情免不了有所纠葛。若有需要,涉及刘鹊的一些事,你也可以追查。”

刘克庄深知宋慈的性子,知道乔行简若不松口,宋慈绝不会擅自追查刘鹊的案子。他明白乔行简这话意味着什么,生怕宋慈一不小心又把话说死,忙拉着宋慈向乔行简行礼,道:“多谢乔大人!”

从提刑司出来后,宋慈随刘克庄一路来到了琼楼,二楼的四间雅阁只有冬煦阁没被客人预订,两人便在冬煦阁中坐了下来。刘克庄要来两瓶皇都春,自斟自饮。在此期间,宋慈一直凝着眉头,思考着案情。他回想方才验尸验骨的结果,感觉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地。他望向窗外,望着新庄桥上人来人往,怔怔出神了一阵,忽然道:“来了。”

刘克庄探头一望,见新庄桥上一人拉着板车走来,笑道:“答应了酉时见面,倒是准时。”他将酒盏一放,走出冬煦阁,去到楼梯处等候。

等了片刻,却一直不见有人上楼。刘克庄于是走下楼梯,走到琼楼的大门外,才见来人一直等在街边,并未入楼。来人身上又黑又脏,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疮疤在黝黑的脸上极为扎眼,是之前去刘太丞家送过炭墼的祁老二,他拉来的板车就停在街边,板车上用绳子捆着几个装过炭墼的空筐。

祁老二站在琼楼外不敢进门,脸上满是局促,只因他身上炭灰太多,长相又太过丑陋,生怕扰了楼中客人的兴致。他见了刘克庄,一声“公子”刚叫出口,胳膊便被刘克庄拉住了。他就这么被刘克庄拉着走进了琼楼,穿过一楼大堂,又走上了二楼。他步子小心翼翼,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不时朝周围食客躬身示歉。

刘克庄将祁老二领入冬煦阁,来到临窗的酒桌前,朝早就备好的一条长凳抬手,道:“坐吧。”

“公子,这可使不得……”祁老二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小人这……太脏了些。”

刘克庄却是一笑,将祁老二摁坐在了长凳上,道:“这位是奉当今圣上旨意查案洗冤的宋慈宋提刑,是他专门为你摆置了这桌酒菜,你可推脱不得。”说着唤来酒保,吩咐再送几道下酒的热菜来。

宋慈看了刘克庄一眼,约祁老二见面的确是他的意思,但约在琼楼相见却是刘克庄定下的。原来之前祁老二去刘太丞家送炭墼时,曾提及刘鹊对自己有过大恩大德,当时居白英忽然朝石胆暗使眼色,让石胆打断了祁老二的话。宋慈瞧见了这一幕,心想祁老二是不是知道刘太丞家什么不便为外人道的事,于是在祁老二离开时吩咐刘克庄追出去,想办法留住祁老二。但当时祁老二还有一大车炭墼要赶着送去城南的几家大户,又说全部送完要到酉时去了。刘克庄便约他酉时在琼楼相见,这才有了祁老二来琼楼赴约的事。

祁老二见宋慈年纪轻轻,竟是奉旨查案的提刑官,忙捣头道:“宋大人太客气了,小人如何消受得起?您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行……”

“没什么差遣,只是问你一些事。”宋慈道,“你平日里送的炭墼,都是自己打的吗?”

祁老二应道:“小人送的炭墼,都是自个在城北皋亭山里伐的草木,烧成炭后,捣成炭灰,再一根根打出来的。”

“刘太丞家的炭墼,一直都是你在送吗?”

“小人送了有一年多了,每十天送一次。”

“之前在刘太丞家,你曾说刘鹊对你有过大恩大德,不知是何恩德?”

祁老二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恩德嘛,是刘老爷给小人……给小人配了媳妇……”说完这话,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迅速转变成了愁容。

“配了什么媳妇?”

“刘老爷家中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去年刘老爷把她配给了小人。”

宋慈仔细打量祁老二,其人看起来年过四十,满脸疮疤,容貌奇丑,又只是个卖炭的外人,刘鹊居然将家中婢女配给他做媳妇,倒是令宋慈颇觉好奇。他道:“紫草?我怎么没听说刘太丞家有这样一个婢女?”

“紫草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祁老二叹了口气。

“不在人世?”宋慈好奇更甚,“她是怎么死的?”

“这个嘛……”祁老二低垂着头,欲言又止。

刘克庄见状,递过去一盏酒,道:“不急不急,有什么事,喝了这盏酒慢慢说。”

祁老二忙摆手道:“公子使不得,小人怎配喝您的酒?”

“你不肯喝,那就是嫌我的酒脏,看不起我。”

“小人岂敢……”祁老二只好接过酒盏,慢慢地喝了。

刘克庄又接连满上三盏,劝祁老二饮下。祁老二推脱不得,只好一盏接一盏地喝了。他喝得越来越快,最后一盏几乎是一仰头便入了喉。

刘克庄见祁老二四盏酒下肚,已微微有了醉意,于是再次问起紫草去世的事。这一次祁老二叹了口气,开口道:“都是小人贪心不足,这才害了紫草姑娘的性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克庄道,“你仔细说来。”

祁老二晃了晃脑袋,脑海里浮现出了过去一年多来的种种往事。一年多前的中秋节,他推着一车炭墼进城,路过刘太丞家时,被管家石胆叫住了。原来前一夜刘扁死在了净慈报恩寺的大火之中,刘太丞家赶着布置灵堂,请了不少人来办丧事,各种吃喝用度增加了不少,以至于很快将家中的炭烧尽了,石胆急着出门买炭时,正巧见到了他路过。石胆从他那里买了一大筐炭墼,用过后觉得紧实耐烧,此后便让他每十天给刘太丞家送一次炭墼。他每次去送炭墼时,都会将一大筐炭墼背进刘太丞家,一根根地堆放整齐了才离开。在此期间,他见过刘太丞家不少奴婢下人,其中有一个叫紫草的婢女,令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那是一年多前的冬月上旬,祁老二照例给刘太丞家送去炭墼,却在跨过门槛时绊了下脚,跌了一跤。他用尽全力护住背上的竹筐,只掉了几个炭墼出来,代价却是磕伤了自己的膝盖。他一点也不心疼膝盖,只心疼那几个摔坏的炭墼,在那里小心地捡拾。一个婢女恰巧来到医馆大堂,目睹他受了伤,近前来挽起他的裤脚,取出洁白喷香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揩去伤口周围的炭灰,又拿来跌打药膏,在伤处细细抹匀。他连连说使不得,可那婢女说什么也不许他乱动。他一动也不敢动,与其说是听那婢女的话,倒不如说是受宠若惊,愣在那里动不了。他从小就因长相奇丑,受尽他人的冷眼,活到四十多岁还没讨到媳妇,甚至连女人都没亲近过。他虽然给刘太丞家送炭墼,但那是因为他的炭墼打得好,刘太丞家的人,上到主家下到奴仆,见了他都是一脸嫌弃,远远地避开,唯独那婢女不是如此。那婢女只十七八岁,眼眸又清又亮,长长的睫毛如米穗细芽,脸蛋白皙柔嫩,如同捏出来的面娃娃,他只瞧了一眼,便觉自惭形秽,低下头不敢再看。后来过了十天,他再去刘太丞家送炭墼时,又一次遇上了那婢女。那婢女在医馆大堂里,正帮着白首乌为一摔断胳膊的老妇固定通木。那婢女竟还记得他伤过膝盖,近前来关心他的伤口有没有流脓,挽起他的裤脚,确认他膝盖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这才放心,紧接着又听从白首乌的吩咐,忙着煎药去了。当时刘鹊正好带着黄杨皮出外看诊归来,说煎药用药的活不是一个婢女该干的,叫那婢女回家宅那边干活,以后别再成天往医馆跑。

那婢女便是紫草,虽说是刘太丞家的婢女,过去却常在医馆里搭手,帮着做些煎药、上药的活。那时祁老二对紫草还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每次去刘太丞家送炭墼时,见到紫草心里就觉着高兴,见不到时心头就没个着落。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到了去年的正月间。这一次他送完炭墼后,石胆照例拿了炭钱给他,却没像往常一样打发他赶紧走,而是叫住了他,说老爷和夫人要见他。他惶恐不安地被石胆带到刘太丞家的后堂,在那里见到了一脸严肃的刘鹊和居白英。他以为是自己送的炭墼出了什么问题,还想着要挨上一顿责骂,哪知刘鹊竟对他说,打算将家中的婢女紫草贱卖与他为妻,问他答不答应。

祁老二将这些往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讲到这里时,自行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盏,一口喝了,摇摇头,往下说道:“小人那时脑子里嗡嗡地响,刘老爷问了好几遍,小人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紫草那么好一位姑娘,年纪轻轻,容貌又美,人又那么好,小人却长得这么丑,年岁又大,哪里配得上她?可刘老爷执意要这么做,夫人还说小人不肯答应,便去外面随便找个腌臜泼皮,将紫草姑娘卖了。”

“刘鹊和居白英为何要这么做?”宋慈听到此处,不禁微微凝眉。

“刘老爷说紫草姑娘犯了大错,不听他的话擅自去医馆帮忙看诊,煎药时拿错了药材,害得病人服药后险些丢了性命,刘太丞家因此声誉大损,不能再容下她,准备将她贱卖了,要给她寻个去处。”

“那你答应买她了吗?”

“小人……小人答应了。”祁老二把头埋得更低了,“小人本就是讨不到媳妇的粗人,老早便断了这方面的念想,就想着这辈子多挣些钱,安安稳稳地给哥哥送了终,便再没什么遗憾了。小人怎配让紫草姑娘做妻子,紫草姑娘又怎会甘愿嫁给小人?小人原本不该答应的,可……可那时小人鬼迷心窍,当时刘老爷追问再三,小人竟点了头……”

祁老二说这话时悔恨交加,可当年答应买紫草为妻时,他虽然也觉得惶恐,觉得不妥,但更多时候是大喜过望的。他那几天便跟做梦似的,有时半夜醒来,忍不住扇自己两耳光,掐自己几下,生怕这些都是假的。那时刘鹊催得急,要他三天之内将紫草娶过门。于是他拿出多年烧炭卖炭的积蓄,先向刘鹊付了买紫草的钱,然后在临安城里租了一处屋子,屋子虽然不大,却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又找木匠铺买了一些现成的家具,将整个屋子布置得像模像样。他打定主意等紫草过了门,便让紫草住在城里,不让紫草跟着他去乡下,也不让紫草干任何脏活累活,自己只管更加卖力地干活,烧更多的炭挣更多的钱,绝不能委屈了紫草。可他不知道,紫草嫁给他,便是最大的委屈。三天之后,过门之日,刘太丞家没有将紫草送来,送来的却是紫草离世的消息。

“消息是石管家捎来的,他说紫草姑娘不肯嫁给小人,说什么也不嫁,夜里竟在后院上吊自尽了……”祁老二说起此事,痛悔万分,“紫草姑娘给小人治伤,不嫌弃小人,那是她心地善良,可是要她嫁给小人做媳妇,实在太过委屈了她,她又怎会心甘情愿?都怪小人贪念过了头,自己是一只癞蛤蟆,却还想着天鹅肉,答应了买她,这才害得她自尽。死的不该是紫草姑娘,该是小人才对……”

“你得知紫草死了后,”宋慈道,“有去刘太丞家亲眼瞧过吗?”

“小人去了,见到了紫草姑娘的尸体,用粗布盖着,放在后院的角落里。刘老爷因为紫草姑娘死在了自家,觉得晦气,原打算把钱退还给小人,再在城外随便找块地,将紫草姑娘草草葬了了事。可小人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紫草姑娘,便去求刘老爷将紫草姑娘交给小人好生安葬,之前买紫草姑娘的钱,也不让刘老爷退还。刘老爷应允了。小人便买了棺材,将紫草姑娘带回乡下,安葬在了自家地里。紫草姑娘还未过门,她生前也不愿嫁给小人,小人不敢将她当成妻子来安葬,只是想让她死后有个着落,不成那孤魂野鬼,逢年过节时,能有人给她上上香,陪她说说话。”

宋慈听罢祁老二的讲述,略微想了一下,道:“紫草上吊自尽后,刘太丞家有没有通知官府?”

“通知了的,府衙来了位司理大人,还有好些个官差。”

宋慈暗暗心道:“府衙司理,那便是韦应奎了。”问道:“这位司理大人,对紫草自尽一事怎么说?”

“小人不知道。”祁老二摇了摇头,“小人赶到刘太丞家时,司理大人带着官差正好离开,后来就没见过这位司理大人了。”

“这么说官府的人只来过一次,后面刘鹊将尸体交给你安葬,官府没再过问?”

祁老二点点头,应了声“是”。

“奴婢自尽,主家须得报官,倘若隐瞒不报,私自处理尸体,那是要论罪处罚的。刘太丞家敢上报官府,韦应奎又只去过刘太丞家一次,看来紫草真是死于上吊自尽。”宋慈这么一想,问道:“紫草既是上吊自尽,那她脖子上应该有索痕吧,你可还记得那索痕是何模样?”

祁老二回想了一下,道:“小人记得紫草姑娘的脖子上有两道索痕,又青又紫。”

“有两道索痕?”宋慈道,“除了索痕,脖子上可还有其他伤痕?”

“她的脖子上还有一些很小的伤痕,像是……像是抓破了皮。”

宋慈眉头一皱,道:“那她死后可是张着嘴,睁着眼?”

“是的。”

“头发是不是很蓬乱?”

“是的。”

“这么说,她的舌头并没有伸出来?”

“是的。”

祁老二一连回答了三声“是的”,不禁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宋慈。宋慈便如亲眼见过紫草的尸体般,竟问得分毫不差。

宋慈陷入一阵沉思,好一阵才问道:“紫草上吊自尽,是去年的正月初几?”

“正月十二。”

“你没记错?”

“那天本是大喜的日子,最后却变成了紫草姑娘的祭日,小人如何记得错?”

宋慈听了这话,又陷入一阵沉思。他良久才开口,没再问紫草的事,转而问起了居白英:“你去过刘太丞家那么多次,觉得居白英与丈夫刘鹊相处得怎样?”

“小人是去过刘太丞家很多次,可没怎么见过刘老爷和夫人,他们相处得怎样,小人说不上来。只是……小人只是听说过一些事。”

“什么事?”

“小人听说,刘老爷和夫人早年有过一个女儿,三岁时没了,说是刘老爷带去医馆玩耍,没照看好,结果让女儿误食毒药,给活活毒死了。夫人后来没再生出一儿半女,刘老爷便纳了妾,生了决明小少爷。夫人因为这两件事,一直生刘老爷的气,听说她因为女儿死在医馆,这些年从不踏足医馆半步。”

宋慈听了这话,算是明白了居白英为何在医馆里一直沉着脸,对刘鹊的死没有表现出丝毫悲痛之情。他道:“刘鹊的女儿误食毒药而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是很多年前的事。”

宋慈若有所思了一阵,忽然道:“你还有个兄长?”他记得方才祁老二言语之间,提及希望这辈子能安安稳稳地给哥哥送终。

“是的,小人还有个哥哥,在城南看管义庄。”

宋慈与刘克庄对视一眼,道:“莫不是城南义庄的祁驼子?”

祁老二应道:“原来大人知道小人的哥哥。”

“那驼子竟是你哥哥。”刘克庄说道,“之前宋大人去城南义庄查过案,与你这位哥哥打过交道。他平日里不见人影,听说常去柜坊赌钱,宋大人去找了他好几次,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他。”

祁老二尴尬地笑了笑,道:“小人的哥哥是爱赌钱,可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只是遭遇了一些变故,才变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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