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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丞之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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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二一早,刘太丞死于医馆书房,整个刘太丞家闹得人仰马翻。

刘太丞家位于城北梅家桥东,临街一侧是看诊治病的医馆,背街一侧是生活起居的家宅,无论是医馆还是家宅,都足够开阔敞亮,其规模足以比肩临安城中不少富户宅邸。刘太丞名叫刘鹊,过去这些年里救死扶伤,活人无数,一直以医术精湛而闻名临安。往日天刚蒙蒙亮时,刘鹊便起床梳洗朝食,出现在医馆正堂,开始一天的看诊。然而今日天色大亮,一直不见他起床,药童远志和当归端去洗脸水和河祗粥,却始终等不到书房门开。远志和当归眼圈儿有些浮肿,脸色也有些发白,时不时地打个哈欠,就像一夜没怎么睡好,看起来颇为疲惫,但他俩不敢敲门,生怕打扰刘鹊熟睡,只能端着洗脸水和河祗粥,毕恭毕敬地等在书房门外。直到医馆后门“吱呀”一响,大弟子高良姜从家宅那边赶来书房,敲门没有反应,喊“师父”也没人应答,这才去推房门,哪知房门从里面上了闩,无法推开。

“师父,您答应今早去太师府看诊的,时候不早了。”高良姜隔着房门,有意提高了说话声,可房中仍是没有半点声响。

高良姜不由得心生奇怪,想打开窗户瞧一瞧,却发现窗户也像房门那样,全都从里面上了闩。他只好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向内窥望。书房里甚是昏暗,他先朝卧床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却不见人,接着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侧的书案。这次他看到了刘鹊。刘鹊坐在椅子里,上身伏在书案上。书案的里侧摆放着烛台,烛台上立着半支熄灭的蜡烛,外侧放着一摞书和一个圆形食盒,此外还有笔墨纸砚。高良姜知道近来刘鹊有深夜著书的习惯,以为刘鹊是昨晚忙得太累,直接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他叫了几声“师父”,还在窗棂上敲了敲,可刘鹊始终趴伏在书案上,不见丝毫动静。

高良姜想起刘鹊患有风疾,顿时觉得不对劲了。他想进入书房,但房门上了闩,只能破门而入。他用力地踢踹房门,好几脚后,门闩被踢断,房门“嘭”的一声开了。他冲入书房,奔向书案。

当归和远志紧随其后进入书房,一个将河祗粥轻轻搁在床边的方桌上,另一个将洗脸水放在书案外侧的面盆架上,两人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刘鹊身上。只见高良姜在刘鹊的后背上推了几下,不见刘鹊有丝毫反应,又将刘鹊的身子扶起来,这才发现刘鹊浑身冰冷僵直,脸色青黑,竟已死去多时。

高良姜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吩咐当归和远志赶紧去叫人。待到两个药童的脚步声远去后,高良姜忽然凑近刘鹊身前的纸张看了起来。纸张铺开在书案上,其上字迹清瘦,乃是刘鹊的手笔,共写有三行字,第一行字是“辛,大温,治胃中冷逆,去风冷痹弱”,第二行字是“苦,甘,平,治风寒湿痹,去肾间风邪”,第三行字是“苦,涩,微温,治瘰疬,消痈肿”。他眉头一皱,未明其意。对于这三行字,他没有过多理会,围着书案搜寻了起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过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二弟子羌独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书房。在颇有些敌意地与高良姜对视了一眼后,羌独活也凑近书案上的纸张,朝那三行字看了一眼,随即也围着书案搜寻起来。两人搜寻了书案,又搜寻了房中各处,其间时不时地瞧对方一眼,最后将整个书房搜了个遍,却一无所获,似乎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随着当归和远志赶去叫人,刘鹊死了的消息很快在刘太丞家传开了。下一个赶来书房的,是睡在医馆偏屋的另一个药童黄杨皮,一见刘鹊死在书案上,他的神色显得甚是诧异。接着不少奴仆赶来了书房,然后是妾室莺桃。莺桃牵着儿子刘决明的小手,慌慌张张地来到书房,一见刘鹊当真死了,纤瘦的身子晃了几晃。刘决明哭叫道:“爹,你醒醒啊……”又抓住莺桃的手摇晃,“娘,你没事吧……”

在刘决明的哭泣声中,一阵拄拐声由远及近,正妻居白英身着缁衣,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拄着拐杖,在管家石胆的搀扶下,最后一个来到了书房。

刘鹊年过五十,长须已然花白,近半年来更是染上风疾,时不时便会头晕目眩,甚至有过几次突然晕厥,此事刘太丞家众人都知道,他若是突然风疾发作暴病而亡,倒也没什么奇怪,可是他脸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都呈青紫色,一看便不是发病而死,更像是被毒死的。

“你个狐狸精,是不是你干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居白英沉着一张老脸,转头瞪着莺桃。

莺桃花容失色,将刘决明紧紧揽在怀中,摇头道:“夫人,不是我……”

“还愣着干什么?”居白英冲身边的石胆喝道,“还不快去报官!”

石胆扶居白英在凳子上坐下,随即奔出医馆,赶去了府衙。等到他再回来时,随同而来的有几个府衙差役,还有司理参军韦应奎。

韦应奎和几个差役刚一踏入医馆大门,一阵汪汪汪的狗叫声便在医馆偏屋里响起。一只小黑狗从偏屋里探出脑袋,冲着来人吠叫个不停。韦应奎朝偏屋斜了一眼,脸色不悦。

石胆瞪了远志一眼,只因这只小黑狗是不久前远志从外面捡回来的,一直养在偏屋里。远志生怕石胆责备,赶紧将小黑狗牵回偏屋,又将屋门关上,狗叫声这才断了。

韦应奎去到医馆书房,命所有人退出书房,只留下他和几个差役在内。他粗略地检查了一遍刘鹊的尸体。尸体肤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青紫,身上长有不少小疱,捏开嘴巴,可以看见舌头上生有裂纹,这明显是中毒而死的迹象。他走出书房,将所有人叫过来,问道:“刘太丞昨天吃过什么?”

“师父的饭食,一直是黄杨皮在负责。”高良姜朝黄杨皮一指。

医馆里总共有三个药童,黄杨皮只有十五六岁,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是刘鹊的贴身药童,梳着单髻,面皮蜡黄,见韦应奎向自己看来,忙如实回答,说昨天刘鹊三餐都是在医馆里吃的,早晨吃的是河祗粥,中午是金玉羹,晚上是雕菰饭。饭食是火房统一做好的,医馆里其他人吃的都是同一锅饭食,没人出现异常。

韦应奎又问昨天的饭食可还有剩,火房的奴仆说昨天吃剩的饭食都倒入了泔水桶,泔水桶放在火房,眼下还没有清倒。

目光扫过众人,韦应奎转而问起了刘鹊的起居状况,得知近一个多月来,刘鹊一直忙于著述医书,每晚都在医馆书房忙到深夜,常常不回家宅睡卧,而是直接睡在书房。昨天刘鹊白天在医馆大堂看诊病人,夜里医馆关门后,便回到了书房开始著书。此前刘鹊有过吩咐,他著书之时,除非有要紧之事,否则任何人不许打扰,又吩咐三个药童守在大堂里,他著书时若有什么差遣,方便有人使唤。书房与大堂相连,三个药童一抬头便能看见书房的窗户,可以随时听候刘鹊的吩咐,一直到书房灯火熄灭后,三人才能回偏屋休息。昨日医馆新进了一批药材,夜里刘鹊在书房里著书,三个药童便在大堂里分拣药材。黄杨皮说昨晚刘鹊著书期间曾有过三次差遣,第一次是吩咐去把高良姜叫来,第二次是吩咐去叫羌独活,第三次是吩咐去叫白首乌。

高良姜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黄杨皮提及,人高马大的他立刻转过头去,盯着身材干瘦、脸黑眼小的羌独活,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然而,羌独活的名字紧跟着就被黄杨皮提到,高良姜得知昨晚刘鹊也曾单独见过羌独活,神色不由得一怔。紧接着白首乌的名字被提及,高良姜似乎大吃一惊,脸上流露出不解之色。

“白首乌是谁?”韦应奎问道。

高良姜应道:“白首乌是已故师伯的弟子,一大早出去看诊病人了,眼下还没有回来。”

“说吧,”韦应奎盯着高良姜道,“昨晚刘太丞为何叫你去书房?”

高良姜脑海中不禁翻涌起昨晚他走进书房时的那一幕。当时刘鹊坐在书案前,于烛光下执笔冥思,纸张上还未落墨。见他到来,刘鹊声音和缓地说道:“良姜啊,为师所著《太丞验方》,凡五部十六篇,眼下只剩最后一篇还没完成。你身为首徒,这些日子替为师打理医馆,起早贪黑,为师一直都看在眼里。独活虽然精于医药,但他性情孤僻,不懂为人处世之道,实在不值得托付。为师打算书成之后,将《太丞验方》交由你来保管。”高良姜一听这话,知道刘鹊有意将衣钵传给自己,不由得欣喜若狂,当场跪谢师恩。此刻韦应奎问起,高良姜也不隐瞒,当着众人的面,将刘鹊昨晚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一旁的羌独活听罢,鼻子里冷冷一哼。

高良姜冷眼瞧着羌独活,道:“师弟,你大可不必如此,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你这些话骗得了别人,休想骗我。”羌独活道,“师父明明要将《太丞验方》传给我。”

说这话时,羌独活的眼前也浮现出了昨晚进入书房见刘鹊时的场景。当时他轻步走入书房,见刘鹊坐在书案前,持笔着墨,纸张上已写有一行文字。见他到来,刘鹊搁下笔,道:“独活,为师所著《太丞验方》,凡五部十六篇,还剩最后一篇没有完成。你平日里虽然少言寡语,但一直工于医术,医馆里的人都不懂你,为师却是懂你的。良姜虽是首徒,针灸之术也颇有独到之处,但他心有旁骛,沉迷世俗,这些年一直无法沉下心来研习医药,除了针灸,他其他医术都差你太远,为师实在不放心将毕生心血托付给他。这部《太丞验方》书成之后,为师想把它托付给你。”羌独活听了这话,心中感激,当场跪谢师恩。哪知转天,刘鹊竟然死于非命,他又听高良姜当众颠倒黑白,大言不惭地说刘鹊要传其衣钵,于是当场反驳,将昨晚刘鹊所言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最后冲高良姜道:“当众捏造师父遗言,你是何居心?”

“捏造师父遗言的分明是你,当着韦大人的面,你倒恶人先告起状来了。”高良姜反唇相讥。

韦应奎目光带着疑色,瞧了瞧高良姜,又瞧了瞧羌独活,道:“你们二人所说的《太丞验方》,现在何处?”

高良姜与羌独活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道:“没找到。”原来二人确认刘鹊已死后,曾在书房里搜寻一通,要找的便是这部《太丞验方》。

“没找到?”韦应奎嘴角一挑,“这么说,你们二人在书房里找过,动过房中的东西?”

高良姜忙道:“大人,我只是随处看了看,没有动过手。师父死在书房,房中的东西说不定都是证物,衙门没来人之前,我哪里敢碰?这些道理我还是懂的。至于羌师弟动没动过,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羌独活道:“你我明明是一起寻找的,你好意思说不清楚?书房里的东西,我也没动过。”

“做师父的死了,当弟子的却只关心他的医书。”居白英坐在大堂右侧的椅子里,冷声冷气地道,“你们两个真是好徒弟啊!”

高良姜忙低头顺眉,道:“师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死于非命,弟子痛心万分,恨不得立马揪出凶手,为他老人家报仇。师父曾说过,世上庸医太多,行医时乱开药方,非但无益于治病,反而害人不浅,他老人家要写一部医书,汇总生平所有验方,留之后世,造福后人。这部《太丞验方》乃师父毕生心血,书中的每一道验方都是他老人家的不传之秘,都是用最少的药材,治最疑难的病症,即便不懂医术的人,只要得到此书,按书中验方对症下药,亦可成为妙手良医。如今师父遭人所害,这部医书却不见了踪影,依弟子看,八成是凶手觊觎这部医书,这才害了师父,夺了医书。弟子心想,只要找到这部医书,或许便能抓到凶手。”

“刘鹊著书一事,外人并不知情,只有你们这些医馆里的人才知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学医的人才会觊觎医书。到底是谁干的,是谁夺了医书,自己心里清楚。”居白英的目光扫过大堂中各人,各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韦应奎听居白英直呼刘鹊姓名,道:“刘太丞死了,夫人似乎不怎么伤心啊。”

居白英朝依偎在一旁的莺桃和刘决明母子冷眼一瞧,取下手腕上的佛珠,盘捏在掌中,道:“老身一大把年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还有什么好伤心的。”言语间毫无悲伤之意,倒像是对刘鹊带有极大的怨恨。

正当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瘦之人斜挎药箱,跨过门槛,踏入了医馆。来人长相斯文,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头发却已全白,一见医馆中聚了这么多人,甚至还有衙门官差在场,不由得微微发愣,道:“出什么事了?”

高良姜瞧见来人,冷哼一声,道:“白首乌,刚才还说你呢,你可算回来了。昨晚师父单独叫你到书房,所为何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死了!你是师伯的弟子,对师父一向心存芥蒂,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师父死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你说什么?”白首乌皱眉道,“师叔死了?”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高良姜将手一摊,“师父的《太丞验方》,是不是你拿了?赶快交出来!”

白首乌没理会高良姜,见好几个府衙差役守在书房门口,当即走了过去。几个差役拦住他不让进。他就站在门口,朝书房里望了一眼,望见了伏在书案上一动不动的刘鹊。

“你就是白首乌?倒是名副其实啊。”韦应奎打量着白首乌的满头白发,“说吧,昨晚刘太丞为何见你?”

白首乌暗暗摇了摇头,似乎对刘鹊的死难以置信,愣了片刻才道:“昨晚师叔叫我到书房,说他前些日子看诊过一个病人,他担心那病人的病情,本想今早上门回诊,但他临时受请,今早要去太师府看诊,抽不得空。师叔让我今早代他回诊,看看那病人恢复得如何,还需不需要继续用药。”

“只是这样,没别的事?”

白首乌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事关刘太丞之死,在本司理面前,你休得隐瞒!”

白首乌朝高良姜和羌独活看了一眼,道:“师叔还说,良姜和独活虽是他的亲传弟子,却一直彼此不和,暗中钩心斗角。他的《太丞验方》即将完成,不想托付给两位弟子中的任何一人,他想……想把这部医书传给我……”

白首乌这话刚一出口,高良姜立马叫了起来:“胡说八道!师父怎会将《太丞验方》传给你一个外人?”一旁的羌独活虽未说话,但两只小眼直勾勾地盯着白首乌,脸色甚是阴沉。

韦应奎目光扫过三人,冷冷一笑,道:“有意思。”在他看来,昨晚见过刘鹊的三人各执一词,都说刘鹊要将《太丞验方》传给自己,其中必然有人在撒谎。“你们三人昨晚都见过刘太丞,都有行凶的嫌疑。来人,将这三人抓回衙门。”韦应奎手一招,几个差役一拥而上,将高良姜、羌独活和白首乌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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