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访案发现场(1/2)
刘克庄不知宋慈去了哪里,也不知宋慈何时才会回太学。他不打算就这么等宋慈回来,决定自行去望湖客邸探查一番。此案死的是虫娘,他只想尽自己所能,早日揪出真凶,让虫娘得以瞑目。
望湖客邸坐落于西湖东岸,是由曾经的官家驿馆改建而成,整座客邸分为东西二邸,东边朝着临安城,西边挨着西湖,分别唤作临安邸和西湖邸,内有堂室、挟屋、廊庑、厨舍、浴房、马厩、车房、门屋等建筑,极具规模,再加上临湖照水,坐拥西湖之美,又毗邻丰乐楼,乃是临安城最出名的旅邸之一。
刘克庄来到望湖客邸时,头顶密云滚滚,天色晦暗,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下雨。他刚一进入客邸大门,门屋里一个矮胖伙计立刻笑脸迎出,道:“这位公子,是要歇脚宿夜吗?”
刘克庄不像宋慈那样有提刑干办的身份,他要来这里探查,只能假装是客人。他来之前特意换了一身行头,此时是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打扮,还挎了一个包袱在肩上,道:“你们这里还有房吧?”
“有的有的,公子快请进!”
“先带我看看房间。”
“好说,公子这边请!”
那矮胖伙计将刘克庄迎入客邸,迎面就是东侧的临安邸。
在临安邸雪白的墙壁上,题着几行淡淡的墨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几行题字跃入眼中,刘克庄不禁脱口道:“平山居士的这首七绝,原来是题在你们这里!”平山居士姓林名升,乃是孝宗年间的大诗人,一首《题临安邸》遍传四海,道尽大宋偏安一隅、纸醉金迷之状。刘克庄一直以为这诗是题在临安城某处不知名的旅邸内,没想到会在这望湖客邸中见到。这几行题字墨迹已淡,显是年代久远,但运笔时那种渴骥奔泉之感,依然扑面而至。
“公子一看便是饱学之士。”那矮胖伙计笑道,“去年客邸翻新,东家把墙上题字都抹去了,唯独留下这首诗,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之作,还叮嘱少东家要一直留存下去。小的不通诗文,分不清好坏,只知道一有文人来投宿,见了这诗,总不免夸上几句。”
刘克庄惊喜莫名,凝视那题字许久,几乎忘了此行目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走吧,看房去!”语气甚是喜悦,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那矮胖伙计将刘克庄领入临安邸,道:“公子请看,这边是临安邸,四百钱一宿,往里是西湖邸,一夜需一贯钱。不知公子想住哪边?”
“你们的房间这么贵?”
“公子有所不知,咱望湖客邸坐拥西湖,又与丰乐楼为邻,那可是临安城最好的旅邸啊。这么点钱,真不算贵了。”
刘克庄不禁暗暗心疑:“寻常的旅邸,几十文钱便能住上一晚,无论城里城外,这样的旅邸随处可见。夏无羁是个落魄文士,以卖字画为生,本就没什么钱,为何不去那些便宜的旅邸过夜,偏要带虫娘住这么贵的望湖客邸呢?”想到这里,问道:“听说前些天,你们这里有客人出了意外?”
“公子说的是什么意外?”
“听说有个女子,住在你们这里,却死于非命。”
“公子可千万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那女客人是退了房,离了店,后来才在苏堤出的事,与咱望湖客邸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那女子住的是哪间房?”
那矮胖伙计朝不远处一指:“就是那边的明远房。”
刘克庄走了过去,见房门上挂有“明远”字样的木牌。他让伙计拿钥匙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看了几眼,道:“这么一间房,就要四百钱?”
那矮胖伙计笑着应了声“是”。
刘克庄看了看四周,道:“我看你们这里没什么客人吧?”
“公子哪里话,咱望湖客邸名声在外,每天来投宿的客人多的是。”
刘克庄点了点头,道:“你们这里房间是不错,周围又清静,很合我意。”
“公子真有眼光,咱望湖客邸清幽雅静,最是宜居,住过的客人,没一个说不好。”
“那可就奇了,既然投宿的客人多的是,怎的客邸里会这般清静?怎的除你之外,却连个多余的伙计都瞧不见?”刘克庄道,“你不说实话,我可就不住了。”
那矮胖伙计尴尬地笑了笑。这两天府衙差役出入望湖客邸查案,客邸死了客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以至于来此宿夜的客人越来越少,今天刘克庄来之前,甚至连一个投宿的客人都没有。那矮胖伙计挠头道:“公子说的是,这两天是没什么客人,其他伙计都在杂房休息。”
“既然没什么客人,你还收我四百钱,不给我算便宜些?”
“这价钱是马掌柜定好的,小的不敢多收,更不敢往少了改啊。”
“你们掌柜何在?”
“马掌柜去城里采买货物了,这会儿不在客邸。”
“这样啊,那好!”刘克庄走进明远房,在凳子上坐了,把肩上包袱往桌上一搁,哗哗哗一阵响,“把你们客邸里的人都叫来,甭管是迎客招呼的,端茶送水的,还是洒扫厨食的,也甭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叫到这间房来。”
那矮胖伙计奇道:“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只管照做,本公子自有差遣。”刘克庄打开包袱,里面一串一串的全是铜钱,都是一百钱一串,少说也有大几十串。这些铜钱是他来望湖客邸前,专程去了一趟会子务,拿行在会子换来的。他随手拿起一串铜钱,抛给了那伙计。
一百钱抵得上一天的工钱了,那矮胖伙计喜笑颜开,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一溜烟去了。
片刻工夫,望湖客邸的伙计、杂役齐聚明远房,一共近二十人。刘克庄让众人搬来凳子,在房中依次坐好,坐得满满当当。人人都盯着桌上那大几十串钱,个个两眼放光,不知这位有钱的主作何差遣。
只听刘克庄道:“今天是初几?”
众人没太明白刘克庄的意思,一时面面相觑。一个年老的杂役应道:“初七。”
“很好,答对了,过来领赏!”刘克庄拿起一串铜钱。
那年老杂役喜出望外,上前接过铜钱,回到原位坐下,惹得其他人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
刘克庄拍了拍几十串铜钱,笑道:“本公子有些问题,你们谁答得最快,答得最翔实,便可得赏钱一串。”
众人见那年老杂役回答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便得了一百钱,不由得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刘克庄心知肚明,韩?太师之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寻常人不敢乱嚼舌根,想打听韩?包下整个客邸的事,单凭一个客人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今天就要让望湖客邸的所有人一起来推他的磨。他道:“听说上个月,你们这里被人包下了,我有朋友想来投宿,却被你们赶了出来……”
刘克庄话未说完,之前迎他入客邸的矮胖伙计忙道:“啊哟,咱望湖客邸上个月被一位大贵人包下了,得罪了贵公子的朋友,那可千万对不住。”
“我还没提问呢,你这可不能算是回答。”
那矮胖伙计连连称是,其他人都笑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位大贵人包下你们这望湖客邸,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那矮胖伙计立刻抢先作答:“各种开销算在一处,一天至少好几十贯吧。不过那位大贵人有的是钱,自己带来了家丁、仆人,把小的们都打发回家歇息,还照给小的们发钱。整个腊月啊,小的们不用干活便能拿钱,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他没忘记刘克庄的要求,不仅答得足够快,还足够翔实,果然一答完,刘克庄便打赏了他一串钱。
“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听说过有人包下青楼酒肆,还从没听说有人会把旅邸包下来的。”刘克庄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大贵人,出手竟这般阔绰?”
一个伙计抢先应道:“是韩?!”
刚刚得赏的矮胖伙计道:“我说刘老三,韩公子的大名,你也敢直呼?”又朝刘克庄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大贵人是当今韩太师的公子,别说包下咱望湖客邸,便是包下全临安城的旅邸,那也是不在话下啊。”
“一个答得快,一个答得翔实,这一串钱,你二人拿去分了。”刘克庄丢出一串铜钱,又问,“这位韩公子包下旅邸,是要招待什么大有来头的客人吗?”
众人原本做足了准备,势要抢先作答,可此问一出,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那矮胖伙计道:“韩公子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其他人都跟着附和。
刘克庄正打算另起他问,一个杂役缓缓举起了手,道:“小人……知道。”这杂役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为瘦弱的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说起话来弱声弱气。
“你知道?”刘克庄看向那瘦弱杂役,其他人也纷纷投去目光。
那瘦弱杂役点头道:“小人亲眼瞧见了。”
“我说周老幺,你一个扫茅厕的,平日里躲在杂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能瞧见什么?”那矮胖伙计道,“你可别眼红,编些胡话来骗这位公子的赏钱。”
周老幺道:“小人平日里除了打扫茅厕,的确少有离开杂房,身上经常又脏又臭,见到客人都是远远躲开,可……可小人真是亲眼瞧见了。”
“你亲眼瞧见了什么?”刘克庄道,“说来听听。”
周老幺应道:“韩公子包下客邸,是在腊月初一,那天小人留下来打扫茅厕,是最后离开客邸的。小人离开时,正遇上韩公子他们进来。小人看见韩公子带了一个女人,还有一堆家丁和仆人,一起去了西湖邸那边。韩公子要招待的客人,应该就是那个女人。”
“那女人是谁?”
“小人不认识。”
“她长什么模样?”
“小人只看见那女人的侧脸,不敢说她长什么模样,就记得她穿着彩裙,肚子隆起不少,看样子怀了孕。”
“怀了孕?”刘克庄语气一紧,“你没看走眼?”
“小人在家里排行老幺,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生过娃,她们有孕在身时,小人是见过的。那女人的肚子,像小人姐姐怀胎四五月时的大小,一眼便能看出来。”
“穿着彩裙,那不就是宋慈所说的月娘?”刘克庄打赏周老幺一串钱,暗暗疑惑,“一个有孕在身的角妓,韩?不但包下整个望湖客邸让她住,还又是仆人伺候,又是家丁看护,竟如此照顾,难不成月娘肚中怀的,是他韩?的孩子?”一想到月娘,他不禁想起叶籁的讲述,便问道:“腊月十四那天,你们有人在客邸吗?”
众人都摇头,有的道:“小的腊月初一便回了家,过完年才来的。”有的道:“韩公子说了,不准任何人回客邸打扰,他的话谁敢不听?”有的道:“不只是咱们这些当伙计的,连马掌柜也是一样,都是翻过年来,等韩公子走了,才敢回客邸的。”
“你们回来时,看见过那怀有身孕的女人吗?”
众人都说没看见,一个塌鼻头的杂役多说了几句:“小人回来时,韩公子他们早走了,什么人都没瞧见。韩公子很是厚道,走之前还特意把房间打扫了,犄角旮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克庄暗暗嗤之以鼻,心道:“韩?这种人,临走前还会知道打扫房间?”随口问道:“所有房间都打扫了吗?”
那塌鼻头的杂役应道:“那倒没有,只打扫了西湖邸的听水房,其他地方就比较乱,没怎么收拾。”
“只打扫了一间房?”刘克庄语气微变。
那塌鼻头的杂役点了点头。
刘克庄打赏那塌鼻头的杂役一串钱,道:“带我去听水房看看。”
众人一听刘克庄要去听水房,立刻抢着领路,众星捧月般围着刘克庄,出了明远房,穿过临安邸,又经过一条廊道,来到了西湖邸。
比起临安邸,西湖邸的院落更深,花木更奇,房间更大,后花园中堆起了一座小巧的假山,假山上建有一座小亭,登上小亭便可一览西湖美景。
听水房位于西湖邸的尽头,与其他住房相隔开来,是单独的一间屋子。那矮胖伙计赶过去打开门锁,将刘克庄迎入房中。房中挂有不少名家字画,几案上的花口瓶中插着数枝清香四溢的蜡梅,桌上的杯盘壶盏全是嵌有金银边圈的上品瓷器,檀木雕成的床上是蚕丝织就的轻柔被子,算得上是整个望湖客邸最好的房间。
刘克庄将装满铜钱的包袱放在桌上,在听水房中转了一圈,又推开窗户看了看,外面是后花园最为宁静的一角。他站在窗边,回头打量房中一切,问道:“这间房有没有什么变化?”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刘克庄的意思,有人道:“公子说的是什么变化?”
“韩?不是打扫了这间房吗?”刘克庄一时心急,直接说了韩?的姓名,没再以韩公子相称,“他打扫之后,这间房和过去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塌鼻头的杂役开口道:“不瞒公子,马掌柜查点这间听水房时,小人正好在场。听马掌柜说,房中的被子有些不大一样。以前的被子正中绣着鸳鸯,如今的被子虽说还是绣着鸳鸯,可鸳鸯在被子上的位置不一样,变得往上偏了一些。还有花口瓶也有些不同。倒不是马掌柜信不过韩公子,只是这听水房中的摆置都很值钱,但凡有客人住过,马掌柜都会亲自查点。”他指着几案上那个插着蜡梅的花口瓶,“就是这个花口瓶,颜色和过去一样,还是青白色,可以前是蔓草纹,如今却是牡丹纹。马掌柜说花口瓶被人换过,还请瓷器行的匠人来看了,没想到这个新换的瓶子,居然比以前那个旧的更值钱。想是韩公子包邸期间,不小心打坏了旧的瓶子,便买了个更值钱的新瓶子摆在这里,真是厚道人啊。”
这是那塌鼻头的杂役第二次说韩?厚道了,刘克庄冷冷一哼,心道:“韩?真有这么厚道,日头早打西边出来了。”他这一次心中有气,没再打赏那塌鼻头的杂役,问道:“除了被子和花口瓶,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同?”
那塌鼻头的杂役摇摇头,其他人也都回答不上来。
便在这时,一个严肃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货到门口了也没人搬,全凑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过头去,看见门外站立之人,尽皆低头,不敢吱声。
来人扁嘴细眼,头戴一顶白纱帽,身穿皂色衣服,乃是望湖客邸的掌柜马致才。马致才出外采买货物归来,想寻伙计搬运货物,却寻不见人,最后来到听水房,才发现所有人都聚在这里。那矮胖伙计见马致才脸色不悦,赶紧说了缘由。马致才听说刘克庄在打听韩?包邸一事,顿时脸一黑,嘴巴更扁了,眼睛更细了,道:“谁不想好好干活,便给我趁早滚!”那矮胖伙计埋着头不敢吱声,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马致才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将所有人轰出去干活。他语气缓和下来,问刘克庄道:“这位公子,请问如何称呼?”
“你便是掌柜吧?我姓刘,想来你这里投宿,可你这里的房间着实太贵了些。”
马致才朝桌上成堆的铜钱看了一眼,道:“到底要不要投宿,公子倒是给个准信。”
“都说太贵了,我可住不起。”刘克庄该打听的都打听得差不多了,把装铜钱的包袱一系,往肩上一搭,径自离开了望湖客邸。
马致才没有留客,待刘克庄离开后,他才把那矮胖伙计叫来,问道:“刚才那位姓刘的公子,当真在打听韩公子包邸一事?”
那矮胖伙计点了点头。
“他到底问了些什么,你们又是如何回答的,一五一十说与我知道。”
那矮胖伙计不敢隐瞒,将刘克庄问过的事,以及店内各人的回答,都如实说了。
马致才听罢,脸色阴沉,打发走了那矮胖伙计。他一个人来回踱步,暗想了片刻,从北边的侧门出了望湖客邸。他压低纱帽,双手拢在袖中,向北赶了一小段路,来到了韩府。他寻门丁打听韩?在不在府内,得知韩?去丰乐楼喝酒了。他于是往回赶一段路,到了丰乐楼。迎客的侍者认得他是附近望湖客邸的掌柜,告诉他韩?包下了西楼最上层的水天一色阁,此刻正在阁中宴饮。
水天一色阁正对着西湖,是整个丰乐楼最上等的房间。马致才来到水天一色阁外时,被几个家丁拦住了。他说明来意,家丁入内通传后,开门放了他进去。
阁中一派莺歌燕舞,数个花枝招展的角妓陪侍歌舞,韩?和史宽之正推杯换盏,纵情声色。马致才不敢抬头看韩?,垂首躬身,道:“小人马致才,是望湖客邸的掌柜,见过韩公子。”
韩?正喝得高兴,大不耐烦道:“有什么事?说了赶紧滚。”
马致才忙道:“方才有人来望湖客邸,打听您包邸一事,尤其问起腊月十四那天,客邸里发生过什么事。小人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该让您知道,这才冒昧前来……”
不等马致才说完,韩?道:“打听我的事?是什么人?”
马致才应道:“是个年轻公子,长得挺俊,说自己姓刘。”
史宽之轻摇折扇,小声道:“莫非是那个刘克庄?”
韩?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又是那个驴球的。”拿起酒盏,“打听就打听,我爹是当朝宰执,我会怕他一个外官之子?来,史兄,继续喝酒!”
史宽之陪饮了一盏,挥挥手,打发走了几个歌舞角妓。他起身来到马致才身前,将折扇唰地一收,道:“马掌柜,方才你所言之事,切记不可对外声张。若那姓刘的公子再来望湖客邸,你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来报,韩公子定然重重有赏。”从桌上拿起一沓金箔,少说有十几片,打赏给了马致才。
马致才赶来通风报信,就为得些好处。他连连称是,接过金箔,满眼金光闪耀,笑着点头哈腰,退出了水天一色阁。
“我说史兄,区区一个破掌柜,你打赏他做甚?”马致才走后,韩?语气不悦。
史宽之回到韩?身边坐下,道:“韩兄,那刘克庄与宋慈形影不离,他能找到望湖客邸去,打听你包邸一事,尤其打听腊月十四那天的事,想必是宋慈暗中在查此事。”
“查就查,我会怕他一个宋慈?”
“宋慈算什么东西?韩兄自然不怕。”史宽之凑近韩?耳边,压低了声音,“怕就怕腊月十四那晚,尸体没处理干净……”
韩?拍着胸口道:“你只管放心,我早处理得干干净净,换谁来查,都别想查得出来。”
“韩兄做事,小弟自然放心。”史宽之道,“可那宋慈和其他人不一样,是个罕见的死脑筋,他必定会一查到底。韩兄虽不怕他,可多留个心眼总没什么错。依我看,不如把府衙的赵师睪叫来,提前打点打点,毕竟大小案子,都要先过府衙的手。等以后乔行简到任浙西提刑,再找他打声招呼。府衙和提刑司都打点好了,我爹又在刑部,如此可保万全。”
韩?却是一脸不屑,道:“赵师睪那知临安府的头衔,是靠给我爹十个姬妾送了十顶珠冠换来的,他就是我爹养的一条狗。我吩咐他做什么,他敢不做?那个什么乔行简,也是我爹一手提拔起来的,用不着打点,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话虽如此,可韩兄亲自出面打点他们,和他们卖韩相面子,那还是有区别的。”史宽之道,“韩兄是韩相独子,如今韩相年事已高,日理万机,操劳日甚,他日这权位,迟早要由韩兄来接手,还是要早做打算才行啊。小弟史宽之,誓死追随韩兄左右,将来富贵荣华,全都指望韩兄了。”
韩?听得哈哈大笑,尤其是“韩相独子”四字,令他大为受用。韩侂胄早年娶太皇太后吴氏的侄女为妻,此后二十多年不纳姬妾,一心一意对待妻子,由此博得太皇太后吴氏的看重,得以身居高位。只因妻子一直未能生育,韩侂胄为免绝嗣,这才收养了故人之子,也就是如今的韩?。前些年太皇太后吴氏薨逝,彼时韩侂胄大权在握,权位已固,因此再无顾忌,先后纳了十位姬妾,可是他年事已高,数年下来,还是不得一儿半女。韩?虽是养子,却是韩侂胄唯一的子嗣,将来韩侂胄的权位,必然要由他来承继。他笑着拍了拍史宽之的肩膀,道:“史兄往后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怎么说,就怎么办。有你出谋划策,我还操什么心?来,喝酒!”说着传杯弄盏,又唤入歌舞角妓,继续寻欢作乐。
刘克庄从望湖客邸出来,没有回太学,而是去了熙春楼。他认为事不宜迟,得再去熙春楼探查一下虫娘和月娘的事,尤其是月娘的怀有身孕和失踪。
来到熙春楼时,天已经快黑了。刘克庄向张灯结彩的熙春楼走去,在距离大门十来步的地方,争妍卖笑的角妓已挥舞丝巾迎了上来。刘克庄却忽然止住脚步,没有搭理前来招揽他进楼的角妓,而是把目光投向右侧不远处的巷口。
那巷口设有几处车担浮铺,都是各色杂卖,其中一处卖茶汤的浮铺旁,蹲着一个身穿青衿服的太学生,竟是宋慈。刘克庄长时间寻宋慈不得,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此时的宋慈蹲在路边,左手一碗热气腾腾的馓子葱茶,右手一个白酥酥的灌浆馒头,正大口大口地吃着。
刘克庄朝宋慈走去,紧挨着宋慈身边蹲下,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慈正咬了一口馒头,鼓着嘴一转头,看见了刘克庄。他手拿馒头,朝巷子深处一指。
巷子深处是熙春楼的侧门。
刘克庄一下子明白过来,道:“你在等那个叫袁朗的厨役?”
宋慈点了点头。之前刘克庄离开司理狱后,宋慈没再继续审问夏无羁,而是去了一趟提刑司,以奉命查办虫娘沉尸一案为由,让书吏出具文牒,由许义带人去府衙,将夏无羁转移至提刑司大狱羁押,将虫娘的尸体也运回提刑司停放。忙完这些事后,他去了一趟城南义庄,想打听一下虫娘的尸体在义庄停放期间,有没有外人进入义庄接触过尸体。城南义庄位于崇新门内的城头巷深处,他到那里时,义庄的门上了锁,叫门也无人应,只换来义庄中一阵犬吠。他记得韦应奎曾提到义庄有一个姓祁的驼背老头看守,于是找附近的住户打听,得知祁驼子嗜赌如命,大白天常去外城的柜坊赌钱,很晚才回来。他在义庄外面等了一阵,不见祁驼子回来,打算不再等下去,而是去找袁朗问话,于是只身一人来到了熙春楼。当时熙春楼还没开楼,他敲了许久的门,一直无人回应。他想起袁朗每天傍晚都会出侧门倒泔水,于是来到熙春楼侧门外的巷口等着,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他盯着熙春楼的侧门,将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啜一口葱茶润了润喉,顺手把碗递给了刘克庄。
刘克庄奔走多时,早已饥肠辘辘,面对喷香扑鼻的馓子葱茶,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他平时很少吃街头浮铺的小吃,这时也不管了,接过来便是一口,接着又是好几口,一碗葱茶去了大半。
“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月娘,”刘克庄把嘴一抹,“不是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才失踪的。”
宋慈转过头来看着刘克庄,送到嘴边的馒头慢慢放下了。
“腊月十四那天晚上,月娘人在望湖客邸。当时望湖客邸被韩?整个包下,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月娘被韩?的家丁追赶,从客邸里跑了出来,后来便不知所终。”刘克庄道,“对了,月娘还怀了孕。见过她的伙计说,她的肚子隆起,像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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