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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慈宁宫冯保告刁状 西暖阁张鲸说奇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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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慈宁宫冯保告刁状 西暖阁张鲸说奇毫

中秋节后第三天,紫禁城里仍旧保留了节日的气氛,京城里有名的诸如唱弋阳腔的李家班,唱昆曲的贺家班等,被轮流召进宫中演剧。两宫皇太后白天看孙子,晚上看戏,多少年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自张居正死后正式开始亲政的朱翊钧,心情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开朗。他似乎找到了那么一点点君临天下的感觉,宸纲独断而不担心有人掣肘。这天上午,当他读到张四维呈上的阐述冯保为何不能封爵的条陈后,便命人将冯保召来,把这份条陈拿给他看。

冯保一心想借皇长子出生的吉庆晋封一个爵位,为此他找过李太后与皇上,均都表示同意。他还以为这事儿铁板钉钉,却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张四维跳出来反对。冯保一字一句看过那份条陈,不禁联想到中秋节晚上妙尼所讲的话,越发相信昔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张四维,如今已变成了他的克星。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张四维搬出祖宗法典,说前朝十二个皇帝,除了武宗皇帝手下的巨奸刘瑾因为擅权自用封了伯爵外,断没有一个太监晋封爵号。他摆出这个道理,冯保纵有一肚子怒火也无从争辩,只得呐呐言道:

“启禀皇上,老奴能否封爵,全凭皇上恩典,他张阁老怎么能干涉?”

冯保哪里知道不肯给他封爵正是朱翊钧的意思。但朱翊钧此时却装出一副同情冯保的样子,在阁中一边踱着方步一边说道:

“大伴,您多年来竭心事朕,既有功劳,更有苦劳。这次皇长子降生,朕本有心封您一个爵号,只是张四维这份条陈奏上,给朕添了麻烦。”

冯保不知就里,犹自乞求道:“皇上,你九五至尊一言九鼎,赏老奴一个爵位,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朱翊钧摇摇头,指着条陈说:“大伴,您看看张阁老的本子,说得多难听。他说前朝太监只有一个刘瑾是封过伯爵的,这刘瑾后来被武宗皇帝爷凌迟处死,那爵位自然也就革掉了。国朝既无故事可循,朕若一意孤行给您封爵,外廷那帮官员,恐怕又要大嚼舌头,不出十天,就会有一大把弹劾的奏本送到朕的案头。”

听到这里,冯保才隐隐约约感觉到皇上的态度原也暖昧,知道再说下去终不济事,只得改口道:

“既如此说,老奴岂敢令皇上为难,这事儿就算了吧。”

冯保黯然神伤,怏怏离开干清宫,一连多日寝食不安。晋封颁告那天,也有人前来向他道喜,说是皇上旨意,要荫他一个弟侄作锦衣卫都督佥事。他听了哭笑不得,忖道:“这算哪回事儿呀,咱也不是孩子,跟大人闹别扭,赏一颗哄着。”内心中对朱翊钧已是生了腹诽,对张四维更是恨之入骨。琢磨再三,他觉得皇上之所以突然间变得倨傲起来,是因为内有张鲸,外有张四维两人的挑拨唆使,便暗地里找亲信商量,设计如何将这两个人除掉。就在他这里紧锣密鼓密谋铲除二张的时候,朝局又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在八月底,兵科给事中顾允忽然给朱翊钧上了一道奏本,言各地总兵不宜久任,为了防止各边驻防军门拥兵自重,应经常给他们换防。其中特别提到蓟镇总兵戚继光,说他从浙江调来蓟镇,一晃已坐纛十四年,拱卫京师责权重大,尤其应该换任。皇上很快下旨同意此一建议。第一批换防的总兵官共有六名,赫然列于榜首的是戚继光。他卸下蓟镇总兵帅印,远调广东,虽然职务不变——都是二品总兵之衔,但实际上大相径庭。在蓟镇行辕,他麾下强兵劲旅共有二十万人之多,而广东总兵统领的兵士只有一万多人,对付的也仅只是海盗流贼。调动文书上还特别申明纪律,各总兵接旨之日即行解除本辕兵权,三日内启程赶赴新任。此道圣旨一经公布,立刻舆论大哗。谁都知道,戚继光是张居正生前的第一爱将,正是因为有他领兵固守长城,十四年来,鞑靼胡虏才一直不敢犯边,京城也因此固若金汤。如今突然将万历王朝的第一名将戚继光调出蓟镇,让一个碌碌无为的继任者面对塞外兵强马壮的虎狼之师,这一措置的确令人大惑不解。正在戚继光与麾下将士挥泪而别束装上任之时。又一个爆炸性新闻在京城传开:吏部尚书王国光被勒令致仕回籍闲住。其因也很简单,十三道监察御史杨寅秋于九月初写本呈至御前,弹劾王国光六条罪状。熟悉王国光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所谓的罪状都似是而非,有的干脆就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按常规,皇上接到此等奏本,应该责成都察院派员核查落实再作处理。但是,按干清官奉御太监传出的消息,朱翊钧读罢此本,立刻勃然大怒,当即授意内阁拟旨将王国光免职。如此草率惩处名列天下文官之首的吏部尚书,这在朱翊钧还是第一次。如果说将戚继光调离京师,官场中人一时还看不清皇上的真实目的,那么,在王国光突遭解职之后,所有人都强烈地意识到京城里风向已变。张居正柄政十年,几乎所有衙门中的重要职位,都被他众多的同乡同年门生亲信们所占据。与他心心相印的政友甚多,但最得他青睐的却只有戚继光与王国光二人。可是在短短半个月内,这一文一武两个声名显赫的大臣,竞都相继被逐出京城。一时间,京城各大衙门人心惶惶,几乎所有官员,都在密切注视着皇上的一举一动……

在这个非常时期,最能从种种细微末节处感受到祸机四伏的人,当还是冯保。戚继光与王国光的废黜,让他察觉到皇上与张四维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张四维组织他的门生对张居正的亲信一个一个进行弹劾,而朱翊钧对这类本子是来一道准一道,断没有驳回的时候。到这时候,冯保终于明白张四维的所谓“掏墙法”,就是将张居正生前倚重的干臣一个一个拔除。一俟这些“基石”被搬走,最后就轮到生吞活剥收拾他了。这位数十年来在大内争斗中一直游刃有余的老公公,这一下算是真切地感到了大限临头,但他不甘心任人摆布束手待毙。经过一番分析,冯保认为欲除张四维,先得把藏在司礼监里头的“奸细”张鲸除掉。正是这个一口一个“冯爷”,在他面前装龟孙子的家伙,早就背着他暗地里和张四维勾勾搭搭。近些时,更是每日里鬼鬼祟祟在干清宫与内阁之间来往穿梭跑个不停。放在三个月前,冯保若想收拾张鲸,简单得如同捏死一只蚂蚱。但现在谈何容易,张鲸外结张四维,内有皇上袒护,中山狼已是成势。冯保思之再三,决心借助李太后的力量除掉这心头之患。

自张居正去世,朱翊钧亲政之后,李太后呆在慈宁宫里已经很少过问国事了。朱翊钧批览奏折,也不再向她请示。出现这种微妙的变化后,冯保想见李太后一面也不如先前容易。一来是李太后没有理由召见他,居常琐事,自有慈宁宫几十号大大小小的内侍长随照应,完全用不着他这位大内主管亲来照拂;二来是冯保怕引起皇上的猜疑,也尽量不去慈宁宫。但眼下到了火烧眉毛的关键时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

却说这天是九月九重阳节,刚过辰时,冯保在司礼监处理了几件手头要务,也不要乘舆,竟自绕过干清宫,望慈宁宫蹒跚而来。名义上,他是就今儿夜里在游艺斋演戏的事,去向李太后禀报,看她有何指示。其实真正的目的,便是在驱逐张鲸一事上,寻求李太后的支持。

自从七月份大病一场后,冯保明显感到体力不支,这会儿走进慈宁宫的院子,跨过大门坎时,因为腿抬得不够高磕碰了一下,竟一个趔趄朝前窜了几步,差点摔倒。碰巧李太后刚抄完《心经》,才说走出书房到院子里蹓蹓腿儿,一眼瞧见,就喊了起来:

“冯公公当心!”

冯保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喘息方定,李太后已走到跟前来了。只见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绣长裙,脚上穿了一双青缎面子的苏样浅帮鞋,完全是居常的住家打扮。由于不施脂粉,眼角上也爬上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冯保看她一眼,忽然觉得她这几个月也憔悴了不少。正怔忡间,只听得李太后又问道:

“冯公公,今儿个怎么来了?”

冯保答:“为今儿晚上演戏的事,老奴特来请示太后。”

“又有什么好班子啊?”李太后笑着问。

冯保答:“大约一个月前,老奴预备庆祝太后的皇长孙出生,特地知会南京守备太监刘全,让他将留都最好的戏班子雇请几家到北京来演出。刘全接到老奴的手札后即刻办理,大约是前天,被雇请的三个戏班子乘船从运河抵达了通州,昨儿进了城,被安排在苏州会馆住下。念着他们旅途劳顿,本说让他们歇息几天再说,凑巧儿今天是重阳节,明天又是皇长孙满月的吉庆日子,老奴便想着让他们今儿夜里进宫演出,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好呀,”李太后是个戏迷,一听说有戏看便有精神,饶有兴趣地问,“来的这三个戏班子,是不是南京最好的?”

“肯定是最好的。刘全办这类事情,是一把好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溜九楹的慈宁宫正房廊下。在长廊东头,摆着一张铺着团锦靠垫的藤椅,那是备着李太后闲暇时坐在这里欣赏院中木的。她坐上去,并示意冯保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矮椅上。她正说问一问戏班子的事情,忽然瞥见冯保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泡儿亮晃晃的,似乎有些浮肿,便关切地问:“冯公公,你是不是病了?”

眼下,冯保最忌讳的就是这个“病”字儿,因为他知道皇上现在只要找到任何一个借口都会让他在家赋闲。因此,不管筋麻骨痛多么不舒服,每天他都准时赶到司礼监当值。李太后此时的问话,正好触动了他的心思,想起进院时差点摔了一跤,回道:

“启禀太后,老奴没有病,方才是被迎面的阳光眩迷了眼,才歪了一下。”

李太后听出冯保这是在要强,想起他十几年如一日任劳任怨服侍皇上,不免深为感动,动情地说:

“冯公公,这三个多月来,朝廷接连发生大事,先是张先生去世,你忙得脚不沾地,终是病倒了。刚刚好一点,接着是皇长子——咱的孙儿出生,你又没日没夜地操持,这样连轴儿转,不要说你这大一把年纪,就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身子骨儿也熬不住啊。”

“太后……”冯保眼角潮润了。

“冯公公,如果咱记得不差,你今年六十五岁了吧?岁数不饶人啊!咱看从今以后,你在司礼监坐个纛儿就行,杂七杂八的事,尽让手下人做去。”

李太后一番体恤话儿,让冯保悲欣交集,他确信李太后对他的信任一如既往,止不住的泪珠子便簌簌地直往下掉,他哽咽着说道:

“太后如此体贴,老奴感恩不尽。也不瞒太后说,这些时老奴常常犯迷糊,想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就老了,成为皇上的累赘了。”

李太后双眸一闪,吃惊地问:“冯公公,你怎么能这样想?常言说得好,家有老,是个宝。如今张先生走了,皇上就得靠你。”

逮住这个话缝儿,冯保赶紧言道:“太后,老奴如今是有力使不上,真正能够替皇上把舵的,还是太后您呀!”

“我?”李太后一愣,咬着嘴唇沈吟着说道,“自张先生去世后,钧儿自己操持国事,几个月下来,倒也井井有条。过去,咱老是对他放心不下,现在看来,他被张先生调教出来了。”

冯保叹了一口气,苦着脸说:“依老奴看,朝中大事,还得您太后把把关。”

李太后听出话中有话,敏感地问:“怎么,冯公公你听到了什么吗?”

冯保瞧着东墙角处一株正在盛开的嫣红的月季,迟疑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道: “朝中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太后知道吗?”

“什么事?”

“戚继光被调离蓟镇……”

“他去了哪里?”不等冯保说完,李太后抢着问。

“广东,虽然都是总兵,但蓟镇担负着拱卫京师的重任,事权之重,为各路总兵之首。还有吏部尚书王国光,前几天也被免职了。”

“啊,这是为何?”

冯保便把这两件事发生的始末缘由详细禀报一番。李太后听罢,半晌没有作声。这时,一只槐叶般大小的蝴蝶从院墙外头飞了进来,绕着月季翩翩而舞,正在树下浇水的宫女看见了,忙跳跃着想把它捉住,李太后对那名宫女嚷了起来:“芹儿,让它飞,不要打扰它。”看着宫女重又弯下腰来给树浇水,李太后才扭过头来对冯保说道:“咱自添了孙儿以后,这一个多月来,只想着消受做奶奶的福气,没想着要过问朝廷的政事,钧儿与咱多次见面,也不言及政务。咱还以为他可以单独柄政了,没想到捅了这大的漏子。”

听到李太后的口气中明显露出不满,冯保说话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太后,戚继光与王国光落得如此下场,老奴听了也不免心惊胆战。”

“你担心什么?”李太后睁大了眼睛问。

冯保回答:“皇上登极十年,张居正忠心辅佐,终于开创出国富民安四海咸服的万历新政。戚继光与王国光,都是张居正生前最为倚重的干臣,如今张先生尸骨未寒,张四维就撺掇皇上把这两个人除掉。现在朝中所有大臣,无不人心惶惶。这情形,倒很像隆庆六年春天。”

“啊?”一提起那段难以忘怀的惨痛岁月,李太后心下猛地一紧,看着脸色就变了,她问道,“怎的像隆庆六年?”

“那时候,先帝爷病重缠身,已很难亲理国事,外头内阁一个高拱,内廷司礼监一个孟冲,两人心术不正,勾结起来架空皇上,把持朝局……”

“不用说了,”李太后已是脸色燥赤,提高声调问道,“如今内阁是张四维,内廷与他勾搭的是谁?”

“张鲸。”冯保脱口而出。

“张鲸?”李太后一怔,“他不是你的手下么?”

“是啊,”冯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这人原在御马监值事,肚子里有些墨水儿,一眼看上去老实巴交,老奴就将他提拔进了司礼监。万历八年起,又让他专门上西暖阁给皇上读折。谁知道这家伙,竟是一头中山狼。”

“你说他与张四维勾结,有何证据?”

“据东厂报告,这张鲸自张居正去世后,曾偷偷摸摸到张四维家中去过多次。近些时弹劾潘晟、王国光以及调离戚继光的折子,皆出自张四维门生之手。张鲸与张四维的这些个门生,私下里也打得火热。前天,张鲸还做了一件坏事,被老奴侦伺出来了。”

“什么事?”

“他重金,从云南给皇上买了些缅铃。”

冯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锡纸包儿,小心翼翼打开给李太后看。只见里头有几颗绿豆般大小金灿灿的小球儿。李太后拿一颗在手上,见这小球儿外头用头发丝般的金线镶架,轻轻一捏,只觉软软的手感很好,李太后从没见过这物件儿,不解地问:

“这小球儿制作如此精细,你说叫什么?”

“缅铃,产自缅甸国,从云南那边弄进来的。小小一颗,值一百两银子。”

“这么贵,它干啥用的?”

冯保扭捏了一阵子,才道:“当着太后的面,老奴实在说不出口。”

“有什么不好说的,说!”李太后弯眉一挑,眼角皱纹越发深了。

“启禀太后,这缅铃是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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