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礼部请银心怀叵测 命官参赌为国分忧(1/2)
第58章 礼部请银心怀叵测 命官参赌为国分忧
金学曾跟着司务穿过两重院子来到王国光的值房,跨过门槛纳头便拜。进门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气周身冒汗,他随手把头上的乌纱帽朝上推了推,为的是揩拭额头上的汗珠。没想到如此一来却在磕头时出了问题,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顶没有戴紧的乌纱帽竟冲出去掉在地上。金学曾看着帽子不敢伸手去捡,只得乌眼鸡似的慢慢伸头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来。他一面伸直脖子做这动作,一面高声唱诺:
“卑职九品观政金学曾叩见首辅张大人和部堂王大人。”
报过了家门,那顶乌纱帽却被他的脑袋越推越远。那副滑稽样子,逗得两位大臣忍俊不住,卟哧笑出声来。王国光说道:
“你别现世报了,快把帽子捡起戴上。”
“谢部堂大人。”
金学曾赶紧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国光见他官袍撕烂,又把脸沉下来问:
“为何打架。”
“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愤。”
“你说什么?”王国光惊问。定睛看去,只见金学曾一张白皮瘦脸绷得紧紧,于是斥道,“本部堂有何愤怒,要你这九品观政帮着宣泄。”
“部堂可以对卑职不屑一顾,但卑职既观政户部,却不能不为部堂解忧。”
“啊,瞧你还振振有词,”王国光望了一眼正专注听着对话的张居正,又问道,“你和谁打架?”
“礼部六品司务纪有功。”
“为何要打?”
“他来咱户部要钱。”
“他为什么要钱?”
“说是有急用,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
“他要钱与你何干?”
“与卑职虽不相干,但卑职却不能不气。”金学曾也不管两位大臣的脸色,顾自说了下去,“这个礼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户部过不去。胡椒苏木折俸,它那里吊死了一个六品主事,礼部的佐贰官王希烈便借故挑头闹事。其实,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苏木折俸上。可是……
“等等,”张居正打断金学曾的话,追问道,“童立本之死,难道还别有所因?”
“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谈了一次话,将童立本自陈不职的揭帖退回给他。说是他在上两宫尊号一事上违悖圣意,坚持不肯给李太后加慈圣二字,揭帖中应将此事写进。童立本当时就急了,申明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让他去当替罪羊。后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童立本从王希烈值房里出来,已是面如死灰,当夜就悬梁自尽了。”
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说,张居正顿感兴趣,问道:
“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礼部仪制司的司郎大人,是卑职的同乡。如上所言,都是他亲口告知。”
“好,你且坐着继续讲。”
“谢首辅大人,”金学曾从地上爬起来,觅了櫈儿坐下,接着说道,“方才说到礼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闹事,矛头就对着咱户部,他们不管太仓银已经耗竭净尽,只一味地寻衅闹事。其二,由礼部官员代收的泰山香税银无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赋税若都是这样一种收法,首辅大人意欲开创的万历新治,岂不是一句空话?其三,今日这位纪有功,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说是礼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样子,倒像是债主,户部欠着他的。因此卑职实在怄不过,言语上争论几句,这纪有功竟冲上来封卑职的衣领子,卑职不甘示弱,于是扭打起来。”
听这一席话,再联想到储济仓事件,王国光对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竟有了几分好感,不知不觉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咆哮公堂,殴打来衙门办事的官员,怎么说都是你的不对。本部堂申明纪律,要给你罚俸三月的处分,你服也不服?”
“不服。”金学曾断然回答。
“为何不服?”
“是纪有功先来打我。”
“那是因你伤言伤语撩拨了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乃古训也。卑职谨遵古训只是动口,有何过错?”
两人顶起牛来。看到金学曾鸡公比势的样子,王国光又好气又好笑,对坐在身边的张居正说:“首辅,本部堂治部无方,竟出了这样一个叫鸡公。”
张居正微微一笑,问金学曾:“你方才说礼部前来要钱的官员叫什么?”
“纪有功?”
“他为何要钱?”
“卑职不知。”
“他申请用银的咨文呢?”
“在这里,”答话的是耳房里的书办。他走出来递上一张纸,说道,“方才纪有功将咨文给了度支司,司郎派员转送过来。”
张居正接过一看,咨文写明因万历皇帝登基,各国友邦均派使节前来恭贺。今有朝鲜礼官抵京,因此紧急申请五百两银子以作接待讌宴之用。张居正看完后递给王国光,待王国光看完,张居正说:
“难怪纪有功态度倨傲,因为礼部申请用银是关乎朝廷体面,人家占着理。”
金学曾盯着王国光,见部堂大人眉心里蹙起疙瘩沉默不语,便从旁答道:
“回首辅大人,礼部虽然占理,但这也正是礼部的刁钻之处。昨日杨用成交了六千两泰山香税银到太仓,今天就派人前来申请支银。这不是掐着咱户部的脖子做事吗?要说用银,京城五府六部几十个衙门,有哪个没有正当理由前来户部支银?如果这五百两银子给了礼部,不过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户部开始放银了。到明日,你看吧,户部衙门就成了城隍庙的庙会。”
王国光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说道:“首辅已经讲过,礼部支银是关乎朝廷体面,这上头如何能讨价还价?”
金学曾想了想,答道:“卑职听说过刑部部堂王之诰大人的一件事。”
“何事?”
“听说王大人从南京过来初掌刑部,便去视察大牢,看到死囚牢中一些重犯,手脚溃烂,且还露出白厉厉的骨头。盖因他们枷锁加身四肢动弹不得,大牢里的老鼠便趁机窜出来吃他们身上创口的腐肉。囚犯们呼天喊地也无人搭理,就这样被老鼠啃死的犯人不在少数。囚犯身上的腐肉成了老鼠的美味,这大牢的老鼠越来越多,大的竟有一尺多长。久而久之,老鼠胆子越来越大,每日里竟以攻击重囚为乐事。王之诰大人进入大牢,亲眼目睹这一惨景,当即就捐出五十两银子,让狱卒四处买猫。一时间,京城的猫几乎都被狱卒们买尽了。如今大牢里,放养的各类猫儿怕有上千只,凶残暴戾嗜血成性的老鼠遂告绝迹。几十年来不能解决之顽症,在王大人手上几天就解决了。按理说,买猫的银子,王大人也可理直气壮来户部申请,可是他体谅户部难处,竟自掏了腰包。这样和衰共济共度危艰,才是部院大臣的真正风范。臧否大臣,本不是卑职这样一个九品芝麻官该做的事。但这些话,卑职久蓄于心,不吐不快。”
“为朝政建言,何论品帙高低。”张居正很欣赏这位年轻下级官员的忧患意识,故鼓励了一句。接着又说道,“五十两银子,个人还拿得出。但礼部申请用银是五百两,总不能让个人掏腰包吧?何况,大臣们只要奉公守法洁身自好,单凭俸禄,也决不会富到哪里去。眼下要紧的,是户部如何开掘财源征缴夏课入库,而不是讨论哪位大臣能够慷慨解囊捐资国用。”
“首辅大人高屋建瓴,卑职茅塞顿开。但恕卑职斗胆再讲一句,礼部此番咨文请银,仍是心怀叵测。”
“究竟如何一个心怀叵测,你说说看?”张居正追问。
“京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要说最有钱的,还是礼部,”金学曾牵开架式,扳起指头说道,“吏、兵、刑、工四部,钱除了户部划拨,别无他途。礼部却不同,它有三大块财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发放,事权归礼部。每份度牒每年交纹银一厘,全国现在僧道大众约二十余万人,一年也能收起二万多两银子。这笔收入虽然要收归太仓,但礼部从中也还有手脚可做。新发一个度牒,收银是二两。每年新增僧道指标由礼部核定,本来批了五百个,他上报只说是四百,这黑下来的一百个度牒,也有二百两银子可嫌,此其一。其二是各大佛道名山的香税银,也归礼部代收,过手的活水钱,可以先了再说。这回杨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职饶舌。如果说这两项收入要上缴国库,做起手脚来还有所顾忌,那么第三项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监控,成了他礼部的私房钱。”
说到这里,金学曾只觉口干舌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王国光吩咐书办给他端了一杯凉茶,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又接着讲道:
“这第三项,便是捐。洪武皇帝建国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烟轻粉十六楼,还有大量的乐户。凡隶在乐籍者,每年须得纳税,称为捐。捐月收一次,也归礼部征收。洪武皇帝创立此制的本意是,用捐的银子来解决每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捐每年多则上万,少则七八千两银子。而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也正好三万两银子左右。两两相抵若有亏损,再由礼部咨文申请补额。从正德朝开始,每次会试之后,几乎没有一次礼部不申请补额,少则一千两千,多则三千五千。户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试事大,每次并未认真审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来,便让礼部找到了一个玩猫腻的窍门。一方面,每年征收的捐究竟是多少,从来没有人认真查验过;二来每次会试用银是一个明账。这其中到底是亏是盈,近百年来一直是本糊涂账。上次会试是隆庆五年,如今过了一年,礼部积存的捐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可是,现在礼部堂官却放着这大一笔银子不用,反倒咨文户部申请五百两用银招待朝鲜礼官,这简直成了财主找叫子讨银子,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现在,若是派人到礼部查账,查不出问题,就卸下卑职的脑袋!”
金学曾这长长一篇议论,意气风发洞察幽微,说得两位大臣心里头直声叫好。王国光一方面把个礼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盘算如何去把那笔捐收缴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张居正压抑了多日的怒气这一下更被撩拨得火烧火燎,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给王希烈一个下马威。正在这时,司务又进来禀报:
“首辅大人,部堂大人,杨用成的帖子已经写好,请问该如何发落?”
司务说着就把三张墨迹未干的揭帖递了上来。张居正接过往案几上一搁,吩咐道:
“去把杨用成带过来。金学曾,你暂到耳房回避。”
金学曾踅到耳房,与书办还没交言几句,便见杨用成随着司务蔫头耷脑走进值房。此时张居正一双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弄得这位泰山提举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好你一个杨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飞跑,自己犯了天条,还敢跑到户部来叫嚣赌狠。如此张狂,就少不了你的惩处!”张居正先给一顿杀威棒,接着又问,“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待明白?”
“大、大致明白。”杨用成汗如雨下。
“什么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告诉你,五千两银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待清楚。户部将委派专人复查,若查出你从中有贪墨行为,哪怕是一两银子,也一定严惩不贷。”
“是,是。”
杨用成唯唯诺诺,已是面色蜡黄如芒刺在背,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张居正鄙夷地盯着他,又道:
“你现在回去,不要离开京城,等候听参。”杨用成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张居正又把他喊住,问道,“你是何日来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经来了四天。为何昨日才到太仓交付银两,前两天干什么去了。”
“这,卑职会了会朋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