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怒火中草疏陈五事 浅唱里夏月冷三更(1/2)
第17章 怒火中草疏陈五事 浅唱里夏月冷三更
散班后,高拱回到家中,没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进得家门,高拱卸去官袍换上便服,刚在书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过一封信,双手递给高拱,低声说道:“老爷,这是邵大侠派人送来的信。”
“哦!”
高拱答应一声,立忙接过那封缄口的密札拆开,抽出一张信笺来看,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行字:
李南岳谢去
游子归去来兮
高拱已约略猜出这两行字中的“玄机”,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问高福:“邵大侠人呢?”
高福答道:“听说他已回到南京,只是派了一个人送来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赶紧补充道:“送信人说,李延已在衡山福严寺后头的极高明台上自尽了。”
“什么?你说什么?”高拱连连追问,他仿佛没听清楚,或者说听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复了一遍。高拱一时惊得合不拢嘴,愣了半响,又捡起案台上的那张信笺看了看,说道:“李南岳谢去,大概指的就是这件事了,送信人说,李延是怎样自尽的?”
高福略作迟疑,答道:“送信人并未详细叙说,只说是吊死在一棵老松树上。”
“什么吊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侠干掉的,这个邵大侠,做事也忒狠毒。”
说这话时,高拱一脸沮丧。不由得回忆起那天晚上在死牢里与邵大侠秘密会见时的情景。当他说明请邵大侠帮忙时,邵大侠就明显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他虽然表示了反对,但因没有想到邵大侠这种江湖人士的行事风格,故酿成今日这种后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杀害李延的间接凶手,高拱的心头便一阵阵发紧。这其中许多谜团只有与邵大侠见面时才能解开,高拱便问:“这个邵大侠,为何不肯来京见我?”
高福答道:“我问过送信人,他说他家主人离家时间太长,担心南京方面的生意,故从衡山下到岳阳后,从那里雇了一条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这样。难怪信上还有一句话,游子归去来兮。”
高拱说罢,便把那张信笺揉皱烧了。人既然已经死了,怪谁也都没有用。何况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侠这么做,也是为了他的彻底安全。心里头经过一阵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复了平静,一门心思又回到了现实:打从隆庆皇帝宾天,宫廷内外局势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隆庆皇帝在位时,凡事都依赖高拱。现在情形却不一样,新登基的小皇帝还不能单独问政,凡事都得要母后李贵妃裁决。这李贵妃对冯保甚为依赖,而冯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对头。如今冯保已出掌司礼监大印,这无疑使得高拱暂处下风。他最担心的是,冯保与张居正联手,这样就使得他这位“天字一号枢臣”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想到这里,高拱便记起了隆庆皇帝去世后三日,他与高仪在内阁值房里的一次谈话。
那天下午,大约未牌时分,高拱正在阅处礼部送来的恭请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劝进表》,大理寺卿谷正雨前来求见,向高拱报告,刑部张榜通缉的妖道王九思,早被冯保手下暗中捕获,如今关在东厂牢里。一听到这消息,高拱心里头酸溜溜的,于是踅进高仪的值房,把这消息告诉他。高仪听了,半晌不作声。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首辅打算怎么办?让刑部和大理寺去东厂要人?”
高拱叹一口气,答道:“捕缉之事,理归刑部,问谳断案之责,在大理寺。像王九思这样轰动朝野的钦犯,理该交三法司处理,只是冯保抢了这个头功,断不会放人的。”
“首辅所言极是,”高仪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蹙着眉头说:“我看这个冯保,早就派人把王九思盯死了,他这么做,主要还是冲着孟冲来的,朝廷内外都知道,是孟冲把王九思这个妖道引荐给皇上的。”
“偏偏张居正……”
高拱欲言又止,高仪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说:“我知道首辅要说什么,偏偏张居正当街捉拿王九思,又是你首辅下令放了。”
“这可是皇上的旨意。”
“如今皇上宾天,还有谁能够证明呢?”
高仪与高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所以说话不存芥蒂。高拱也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有些窝囊。如今被高仪戳到痛处,脸色不禁难堪起来,不由得咕哝一句:“豫南兄,你是知道的,我素来不喜欢妖道神汉这一类人,像绿头苍蝇一样,在皇上身边旋来旋去。”
高仪点点头,答道:“首辅的人品我是知道的,只是这种辩解已毫无意义。依在下看,你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与冯保的关系。”
“冯保?”高拱像被蝎子螫了一口,厌恶地说,“我为何要和他处理关系?”
高仪苦笑了笑,说道:“难道首辅你真的没有看出来,冯保是登极幼主多年的大伴,他取代孟冲出掌司礼监,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高拱哪能看不出这个趋势,他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高仪这么一说,他的心情越发变得沉重,愣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道:“皇上英年早逝,把社稷风雨,留给了你我两个顾命大臣。”
高仪沉默良久,叹口气说:“天道六十年一个轮回,此言不虚也。”
“豫南兄这感慨为何而发?”高拱问。
高仪缓缓道来:“六十年前,正是正德初年,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刘瑾,深得武宗皇帝的信任。那时的内阁也是三位大臣,一个是河南人刘晦庵,一个是浙江人谢木齐,一个是楚人李西涯。那三个内阁大臣的籍贯,竟然同我们三人的一模一样,你说巧也不巧。更巧的是,那个楚人李西涯狠毒非常,他与刘瑾内外勾结,狼狈为奸,一年之内,竟把首辅刘晦庵、次辅谢木齐全部排挤出内阁。”
标榜“以史为鉴”的高拱,对这段历史也是相当的熟悉。高仪话音一落,他就补充说:“天道轮回,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那时,武宗皇帝继位时十五岁,而当今太子才十岁。那个李西涯勾结刘瑾,却还晓得掩人耳目,这个人,”高拱指了指张居正的值房,“与冯保沆瀣一气,却是明目张胆的。我在内阁说一句话,冯保那边立刻就知道了,你说可恨不可恨。”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高仪感叹道。
“依老兄之见,现在应该如何?”高拱试探地问,接着叹一口气说,“我真想上本乞休了。”
高仪沉思了一会儿,说:“先皇龙驭上宾,幼主尚未登基,你若上本要求致仕,则有负于先皇之托,这是不忠,做不得。继续当首辅,又因内外掣肘,难免大权旁落,你也难济国家大事,做这种官也就没有意思,你也不肯做。这叫进不得,退不得,两难啊!”
高拱见高仪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顿时犟性又发了,说:“公大概不会忘记顾命之时,老夫的慷慨陈词。我所言‘生死置之度外’,就是看到势不可为,准备以死报效先皇。”
“元辅既有这等决心,实乃皇上之福,国家之幸。不过,古人明哲保身之训,元辅还应记取。”
“张居正与冯保勾结之势已成,老夫要据正理,存正法,维护朝纲,又怎样能够明哲保身呢?”
高拱这股子勇于任事的气概,倒是令高仪敬佩,但他也感到高拱的偏狭,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亏,故委婉地说:“元辅,你和张居正也曾经是志同道合的密友啊!”
高拱长叹一声,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你现在一掌挡双拳,很难应付,若能和太岳重归于好,单只中宫作梗,事情就要好办多了。”
高拱当时没说什么,但事后细想,觉得高仪的话很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毕竟和自己曾经是风雨同舟的盟友。现在,若要两人捐弃前嫌,修复友谊,看来并非易事。但对张居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心存顾忌,不敢和冯保联盟,却还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这几天,他一改僵硬的态度,又开始笼络张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复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顿好张居正这一头,他正在想如何尽快拔掉冯保这颗眼中钉,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中旨颁到了内阁。
明代的内阁与司礼监,本来就是一个互相制约的关系。如果说内阁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书,那么司礼监掌印及秉笔太监则是皇上的机要秘书。各府部衙门进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礼监后,按常规都会转到内阁,内阁大臣拿出处理意见。另纸抄写再呈上御前,这个叫“票拟”,也叫“阁票”。皇上如果同意内阁的票拟,再用硃笔抄下,就成了谕旨,俗称“批硃”。司礼监名义上的职权是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照内阁拟票批硃。事实上他们的职权,可以无限地扩大。对于内阁票拟的谕旨,用硃笔加以最后的判定,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皇帝,“批硃”的大权就落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手中。这样,内阁的票拟能否成为皇上的谕旨,则完全取决于司礼监掌印。高拱任首辅期间,司礼监先后有陈洪、孟冲掌印,由于他们都是高拱推荐,加之隆庆皇帝对他这位在裕王府担任了九年侍讲的旧臣倚重甚深,所以内阁的票拟,都能够正常地得到“批硃”。现在却不同,冯保本是高拱的死对头,加上新登基的皇帝又是个孩子,冯保完全有可能为所欲为。高拱因此又联想到武宗皇帝时的那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由于他深得武宗信任,独擅“批硃”大权,甚至把章奏带回私宅,和妹婿孙聪、食客张文冕共同批答。一时间内阁竟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刘瑾成了事实上的皇帝。天下官员与他的关系是顺者昌,逆者亡,卖身投靠者飞黄腾达;谁敢对他言一个“不”字儿,轻则贬斥到瘴疫之地,重则杖刑弃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高拱意识到冯保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刘瑾。如其听任发展,坐以待毙,不如趁他立足未稳,奋力反击。这样或可为社稷苍生除掉一大隐患。
思来想去,高拱决定给新登基的小皇帝写一份奏疏。他吩咐书僮磨墨伸纸,自己则在书房中负手踱步,考虑文句。俄顷,书房里墨香弥漫,高拱也大略打好腹稿,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致的羊毫小楷,在专用的内阁笺纸上开了一个头:
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
事滋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几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优愿圣览,特赐施行。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写到这里,高拱搁住笔,他的脑子里浮出新皇上一张孩子气十足的脸。昨日在文华殿接受群臣的劝进时,竟不知如何答对。每逢必须答话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条,一张一张翻拣,找出一张合适的来,像背书一样念出,这些条子上的语句,一听都是冯保的口气。高拱觉得这是首要解决的问题,于是写道:
一 祖宗旧规,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也。隆庆初阁臣拟令代答,以至人生玩愒,甚非事体。昨皇上于劝进时,荷蒙谕答,天语庄严,玉音清亮,诸臣无不忭仰。
当日即传遍京城,小民亦无不欣悦。其所关系可知也。
若临时不一亲答,臣下必以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岂不解合无?今后令司礼监每日将该衙门应奏事件开一小揭帖,明写某件不该答,某件该答,某件皆某衙门知道,及是知道了之类。皇上御门时,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览。照件亲答。至于临时裁决,如朝官数少,奏请查究,则答曰:“着该衙门查点,其纠奏失仪者,重则锦衣卫拿了,次则法司提了问,轻则饶他。”亦须亲答如此,则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属人心。伏乞圣裁。
这一段写下来,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决定就衙门听政,设案览章,事必面奏,按章处事,章奏不可留中,这五件要紧事逐一阐发观点。由于想到新皇上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一反过去奏疏那种咬文嚼字的文体,而改用平易的口语。写到按章处事这一节时,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绕过内阁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于是奋笔疾书:
三 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
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看详章奏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
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当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项陈乞与一应杂本,近年以来,司礼监径行批出,以其不费处分而可径行也。然不知推升不当还当驳正。
或事理有欺诡,理法有违犯,字语有乖错者,还当惩处。且章奏乃有不至内阁者,使该部不复,则内阁全然不知,岂不失职?今后,伏望皇上命司礼监除民本外,其余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庶事体归一而奸弊亦无所舛矣。伏乞圣裁。
这一节的内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剥夺司礼监的权利,不给冯保干政留有余隙。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高拱终于写完了一篇数千言的奏疏,又反复看过两次,觉得所要表述之事尽在言中,这才放下心来,在淡黄的绢丝封面上,恭恭敬敬题上了《陈五事疏》五个字。
把这一切做完,不觉已到了戌牌时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来甩甩手,这才发现高福一直站在身边。
“你怎么还呆在这儿?”高拱问。
“老爷这一晌太累,今儿个回来,晚饭都来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写了这一两个时辰,老夫人不放心,着我来看看。”
高福说着,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参茶递了上来,高拱接过呷了一口,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放下茶盅,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去招呼厨师,炒两个菜,弄一壶酒,就送到这书斋里来。”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从外面跑进来的书僮撞了个趔趄。
“何事这么慌张?”高拱问。
书僮也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过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书僮往门外拉。书僮拗不住,只得扭过脑袋望着高拱。
“慢着!”
高拱一声喊,已经走出书房门的高福只好停下脚步,高拱踱到门口,问书僮: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爷,”书僮畏葸地觑了高福一眼,嗫嚅着说,“户部张大人,在外头客厅里,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了。”
“哦,为何不早说?”高拱有些生气了。
“这……”书僮语塞。
高福赶紧抢过话头回答:“这个不怪他,是我不让秉报的,老爷太累。”说着回头斥责书僮,“不是让你把张大人劝走么,怎么还没走?”
书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说今晚上非见老爷不可。”
两人还在争论着,高拱却已迈出门槛,搡开两人,径自穿过内庭走向客厅。
“养正兄,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已传了进来。正坐在紫檀椅上百无聊赖的户部尚书张守直,这时站起来拱了拱手面有愠色地说道:“元辅,我唐突造访,实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说你很累,不想传达。我对他说,我就是在这里等到天亮,也要见到元辅。”
高拱干笑了笑,歉意地说:“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养正兄见谅。”
张守直看到高拱一脸倦容,发黑的眼圈里布满血丝,一副白的长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心中的那一股子窝火顿时消失,而换为敬仰与怜悯之情。
“元辅,我知道你这些时的确很累……”
“养正兄,”高拱挥手打断张守直的话头,“你今夜一定要见我,是不是为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事?”
“正是,”张守直点点头,困惑地说,“散班后,雒遵跑来敝舍,说元辅让他转告,明日拨二十万两太仓银给李贵妃,用来制作后宫嫔妃的头面首饰,此事当真?”
“的确当真,是我让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转告。”
高拱回答坚决,张守直吃惊地望着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气问道:“元辅可还记得前年马森去职的事?”
“马森?”
高拱一愣,顿时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却说前年的元宵节,隆庆皇帝带着后宫众位嫔妃一起在乾清宫前看鳌山灯。瞅准隆庆皇帝看灯看在兴头儿上,坐在他身边的李贵妃趁机说道:“皇上,你看看众位嫔妃戴的头面,是不是都太旧了。”隆庆皇帝扭头朝众嫔妃扫了一眼,的确没有一件头面是新款。心中也甚为过意不去。这才记起登基四年,还没有打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第二天,便下旨户部拨四十万两太仓银购买黄金珠宝,为后宫眷属打制一批首饰。但这件事遭到了当时户部尚书马森的抵制。马森上疏畅言国家财政的困难,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二百多万两银子,支出却要四百多万两,仅军费和治河保漕两项开支,就要三百多万两。入不敷出,因拖欠军队饷银而引起兵士哗变的事也屡有发生。马森在奏疏中列举种种困难,希望皇上体恤国家财政困难,收回成命。隆庆皇帝虽然不大喜欢理朝,但对于历年积存的财政赤字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节约,比如说嫔妃们的月份银子比起前朝来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内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赏了两个小芝麻饼。武宗皇帝也搞过同样的一次比赛,得奖者最低是五十两银子。两相比较,隆庆皇帝的小气也创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这次不一样,隆庆皇帝已在鳌山灯会上向嫔妃们作了承诺,如不兑现,则有失皇帝的尊严。隆庆皇帝便驳回了马森的上奏。马森实难从命,只好申请乞休,隆庆皇帝准旨。高拱推荐他的同年,时任南京工部尚书的张守直来北京接任马森之职。张守直一到任,经过盘查家底,也感到实难从命。于是在征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转陈述户部的难处。这次隆庆皇帝作了让步,主动减去三十万两,只让户部拿出十万两银子来。张守直还想上疏抗旨,高拱劝住了他,说皇上既已妥协让步,总得给皇上一个面子。张守直这才遵旨办理。这笔银子从太仓划出之日,也是马森离京回籍之时。当时在京各衙门官员有两百多人出城为马森送行,可见人心相背。
张守直现在又重提这件旧事,弄得高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接过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张守直一眼,慢悠悠问道:
“养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个马森?赢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采?”
张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辩解道:“元辅,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错了,我俩交情二十多年,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在下的为人?我是那种贪图虚名的人么?如果我想当第二个马森,今晚上就不会来你的府上,我只会明天一早,到会极门外去递辞呈的折子。”
“那你提马森做甚?”高拱逼问。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张守直喟然一叹,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给李贵妃拨二十万两银子,如果说不出一个正当的名目来,叫天下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问名目的事,现在你还是问这个,难道雒遵没告诉你?”见张守直垂头不语,高拱又接着说,“历来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笔开销,为后宫嫔妃定制头面首饰,这是朝廷大法,为官之人,谁不懂这个规矩?”
“正因为士人都懂这个规矩,所以我才担心,不要让人看出蹊跷来。”
张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极少与人争执,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过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别扭。放在别人,他的炮仗脾气早就发作了,但因顾忌张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过六旬的人,故一味隐忍,接着张守直的话,高拱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养正兄,你这话是何意思?”
张守直体肥怕热,碰巧这几天气温骤升,客厅的雕窗扇虽都已打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摇着撒扇,脑门子上依然热汗涔涔。这会儿他一边擦汗,一边忧郁地回答:
“元辅,你可别忘记了,今天登基的皇上,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哪有后宫嫔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这倒是个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时十五岁,也尚未婚娶,故免了头面首饰这一项开销。当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个合适的理由,就会给人留下话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着额头,陷入沉思……。
“元辅。”张守直又轻轻喊一声。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张守直压低声音说道:“不才虽然愚钝,但还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过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头面钱,去争取李贵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强一笑,“你是这样看的?”
“只要这件事一成现实,京城各大衙门里头,都会这样认为。如今皇上只有十岁冲龄,今年春上才开讲筵,哪懂什么治国韬略,真正当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贵妃。在下早就听说,这位李贵妃,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她是很有主见,今儿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诉你了。”
“讲了,冯保出掌司礼监,又兼着东厂,权势薰天啊,他的后台正是李贵妃,元辅要争取她,原也是为了社稷苍生,朝廷纲纪。”
“养正兄能看到这一点,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叹一口气说,“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讨要二十万两银子给李贵妃,并不存半点私心?至于你刚才说到,新皇上还是个娃娃,没有后宫眷属,这是事实。但却忽略了一点,当今皇上是个孝子,先帝的嫔妃个个都在,为她们定做头面首饰,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愿。当今皇上定做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乃也是登基仪注题中应有之义。”
张守直收起撒扇一捣手心,说道:“洪武皇帝创建大明基业,讲求的就是孝治天下,当今皇上定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乃是出于孝道,唔,这道理讲得过去。只是……”
高拱指望张守直说下去,张守直却打住话头,再也不吭声。高拱只得问道:“只是什么?”
张守直两手一摊,哭丧着脸说:“元辅,户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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