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14)(2/2)
一个充满想象的作家,如果面对很多也是充满想象的读者,尤其可贵的是这里面有许多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那么这个作家也会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得意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这个作家的作品里必须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想象,而不是虚幻和离奇,想象应该有着现实的依据,或者说想象应该产生事实,否则就只是臆造和谎言。《百年孤独》里俏姑娘雷梅苔丝飞上天空以前,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坐立不安。
“她怎么也上不了天。我当时实在想不出办法打发她飞上天空,心中很着急。有一天,我一面苦苦思索,一面走进我们家的院子里去。当时风很大。一个来我们家洗衣服的高大而漂亮的黑女人在绳子上晾床单,她怎么也晾不成,床单让风给刮跑了。当时,我茅塞顿开,受到了启发。‘有了。’我想到,俏姑娘雷梅苔丝有了床单就可以飞上天空了……当我坐到打字机前的时候,俏姑娘雷梅苔丝就一个劲儿地飞呀,飞呀,连上帝也拦她不住了。”
六
我回到那间半截房顶的房子里,里面睡着那女人。我对她说:
“我就睡在这里,在我自己的角落里,反正床和地板一样硬。要是发生什么事,请告诉我。”
她对我说:
“多尼斯不会回来了,从他的眼神中我已发觉了。他一直在等着有人来,他好走掉。现在你要负责照料我。怎么?你不愿照料我?快上这里来跟我睡吧。”
“我在这里很好。”
“你还是到床上来的好,在地板上耗子会把你吃掉的。”
于是我就去和她睡在一起了。
这是胡安·鲁尔弗那部著名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中的一段,两个事实上已经死去的人就这样睡到了一起,一个是男人,还有一个是女人。
我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时,被里面弥漫出来的若即若离,时隐时现的气氛所深深吸引,尤其是这一段关于两个死去的人如何实现他们的做爱,让我吃惊。
现在,我重新找到这一段,再次阅读以后又是吃了一惊,我发现胡安·鲁尔弗的描述极其单纯,而我最初阅读时,在心里产生过极其丰富的事实。当然,将这一段抽出来阅读,与放在全文中阅读是不一样的。
从叙述上来看,单纯的笔触常常是最有魅力的,它不仅能有效地集中叙述者的注意力,也使阅读者不会因为描述太多而迷失方向,就像一张白纸,它要向人们展现上面的黑点时,最好的办法是点上一点黑色,而不是去涂上很多黑点。
另一方面,胡安·鲁尔弗让一个死去的男人与一个死去的女人睡到一起时,抽干了他们的情欲,这是叙述中的关键所在,他们睡到一起,并且做爱,可是这两个人都没有一丝情欲,他们的做爱便显得空空荡荡。
那么,他们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欲望、什么样的目的睡到了一起?其实他们没有任何欲望和任何目的,他们只是睡到了一起,此外一无所有,就像他们没有具体的做爱动作一样。
在“于是我就去和她睡在一起了”的下面,是两行空白,空白之后,胡安·鲁尔弗接着写道:
我热得在半夜十二点醒了过来,到处都是汗水。那女人的身体像是用泥制成的,像是包在泥壳子里,仿佛融化在烂泥里一样化掉了。我感到好像全身都泡在从她身上冒出的汗水里,我感到缺乏呼吸所必需的空气……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人类的正当研究便是人
一位姓名不详的古罗马人,留下了一段出处不详的拉丁语,意思是:“他们著书,不像是出自一个深刻的信念,而像是找个难题锻炼思维。”另一位名叫欧里庇德斯的人说:“上帝的著作各不相同,令我们无所适从。”而古罗马时期最为著名的政客西塞罗不无心酸地说道:“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力是弱的,我们的人生又太短了。”
这其实是我们源远流长的悲哀。很多为了锻炼思维而不是出于信念生长起来的思想影响着我们,再让我们世代相传;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去接受那些显而易见的逻辑的引诱,为了去寻找隐藏中的、扑朔迷离和时隐时现的逻辑;在动机的后面去探索原因的位置,反过来又在原因的后面去了解动机的形式,周而复始,没有止境。然后我们陷入了无所适从之中,因为上帝的著作各不相同。接着我们开始怀疑,最终怀疑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于是西塞罗的心酸流传至今。
两千多年之后,有一位名叫墨里·施瓦兹的美国人继承了西塞罗的心酸。他大约在1917年的时候来到了人间,然后在1995年告别而去。这位俄裔犹太人在这个充满了战争和冷战、革命和动乱、经济萧条和经济繁荣的世界上逗留了78年,他差不多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他所经历的世纪是西塞罗他们望尘莫及的世纪,这已经不是在元老会议上夸夸其谈就可以搞掉政敌的世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纪?在依塞亚·柏林眼中,这是“西方史上最可怕的一个世纪”;写下了《蝇王》的戈尔丁和法国的生态学家迪蒙继续了依塞亚·柏林的话语,前者认为“这真是人类史上最血腥动荡的一个世纪”,后者把它看作“一个屠杀、战乱不停的时代”;梅纽因的语气倒是十分温和,不过他更加绝望,他说:“它为人类兴起了所能想象的最大希望,但是同时却也摧毁了所有的幻想与理想。”
这就是墨里·施瓦兹的时代,也是很多人的时代,他们在喧嚣的工业革命里度过了童年的岁月,然后在高科技的信息社会里闭上了生命的眼睛。对墨里·施瓦兹来说,也对其他人来说,尤其是对美国人来说,他们的经历就像人类学家巴诺哈所说的:“在一个人的个人经历——安安静静地生、幼、老、死,走过一生没有任何重大冒险患难——与20世纪的真实事迹……人类经历的种种恐怖事件之间,有着极为强烈显著的矛盾对比。”墨里·施瓦兹的一生证实了巴诺哈的话,他确实以安安静静的人生走过了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纪。他以美国的方式长大成人,然后认识了成为他妻子的夏洛特,经历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婚姻,他有两个儿子。他开始时的职业是心理和精神分析医生,不久后就成为了一名社会学教授,并且以此结束。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