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世事如烟(8)(1/2)
第214章 世事如烟(8)
六
几天以后,广佛站在被告席上重温了他那一天里的全部经历。他的声音在大厅里空洞地响着,那声音正卖力地在揭示某一个真理。他在说到中午起床拉开窗帘后看到阳光如何灿烂时,他的神态说明他重又进入了那一天。然后有几只麻雀从半空里飞下来,一阵喳喳声也从半空里飞了下来。于是他发现再在屋内待下去是愚蠢的,因此他就来到了屋外。走到屋外时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朝他微微一笑,这个微笑使他走到大街上时仍然难以忘怀。这个时候他碰到了东山,东山充满激情地告诉他晚上的婚礼,那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激情绝不逊色于东山。随后他们两人就各走东西。广佛朝东走去时蓦然感到东山刚才脸上的激情有些吓人。但他却没有因此想到自己刚才表现的激情是否也吓人。他就这样走进了一家点心店,一客小笼包子端上来时热气腾腾,他的早餐便开始了。尽管他在某一只包子里咬出了一颗小石子,可是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在他走出点心店时,他下午的经历开始了。他首先是走到邮局报栏前看了所有陈列出来的报纸的夹缝,他在夹缝里看到了三条杀人的新闻。那个时候命运第一次向他暗示了,可是得到的结果却与后来的暗示一样,命运在对牛弹琴。随后他离开报栏朝西走去,在走到那座桥上时,他得到了命运的第二次暗示,那时候他看到有一条披麻戴孝的小船哭哭啼啼地从桥下摇了过去,但他同样无动于衷。他在桥上站了一会,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看着正在波动的水,水的颜色使他想起了一条柏油马路。这个联想出现后,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于是他走下了桥,他望到了自己房间的窗口,那个窗口有点阴阳怪气。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走了一圈的结局是回家。于是他就从刚才走下来时的楼梯走了上去,那个下午以后的时间他消磨在房间里。他半躺在床上,用一只眼睛看着窗外的一片树叶,他记得那片树叶的颜色是黄的。他在望着树叶时不停地吹口哨,口哨表明他的心情一直很愉快。那片树叶在口哨声里摇摇晃晃,显得很危险。后来在他从床上跳起来准备去参加东山婚礼时,那片树叶终于掉落下来,那掉下来的姿态慢慢吞吞。显然这是命运的第三次暗示,他自然又忽视了。接下去他通过那个弥漫着灰尘的楼梯,又来到了屋外。那个时候太阳掉下去了,一片晚霞挂在马路上面,他十分愉快地走在晚霞和马路中间。他记得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生,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掉下来。他就这样走到了东山家的小巷口,他的身体扭动一下后就走进了小巷。当时他朝那里的一家卫生院望了一下,透过卫生院的窗玻璃他看到了一只正在挨针扎的屁股,但尚未分辨一下这只屁股的性别,他就走过去了。然后他就出现在了东山的婚礼上,在东山婚礼上他首先看到的是那个男孩,那时男孩正用一双透明的黑眼睛望着他,男孩的眼睛使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情绪,他想杀死他。那个时候命运的第四次暗示出现了。但他随即被娇媚的彩蝶招引了过去,他坐到了她的身旁,他用眼睛望着她的脖子,他的情欲之火就是这样点燃的。不久之后他的左腿上出现了爬动的感觉,彩蝶用脚趾开始了勾引。于是他的双手便开始传达他的情欲之火。尽管他竭尽全力,可他还是感到自己的情欲舒展不开。后来是东山的果断行为激励了他,他就和彩蝶双双走到了屋外,在一片布满水珠的草地上翻滚下去。那男孩的手电光也就接踵而至,手电光使他的情欲发泄时出现了愤怒的成分。愤怒的结果使他杀死了男孩。他就这样连续错过了命运的四次暗示,但是命运的暗示是虚假的,命运只有在断定他无法看到的前提下才会发出暗示。他现在透过审判大厅的窗玻璃,看到了命运挂在嘴角的虚伪微笑。他用右手向窗外的天空一指,窗外的天空蓝得虚无。他说这种虚伪微笑不是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的,只有临终的眼睛才能看到。当他此刻重新回顾那一天的经历时,他才知道彩蝶和男孩其实是命运为他安排的两个阴谋,他还知道自己只要避开其中一个,那他也就避开了两个。可是由于他缺乏对以后的预见,所以他迟早也将在劫难逃,而他和彩蝶则是命运为男孩安排的两个阴谋,现在男孩已经死了,他也将殊途同归。唯有彩蝶幸存下来,命运在那一天为彩蝶安排的只是一个道具。现在他看到彩蝶的神色里有一种更为可怕的东西,因此他意识到命运对彩蝶的陷害将会更为残酷。他明确地告诉彩蝶,命运正在引诱她自杀。如果彩蝶重视他的临终忠告,那么她也许还能化险为夷。但是他十分遗憾地感到彩蝶对他的忠告显然漫不经心,所以他认为彩蝶也在劫难逃了。如今他行将就木,他并不感到委屈,他只是忏悔对那个男孩的残杀,他感到自己杀死的似乎不是那个男孩,而是自己的童年。所以当他扼杀了自己的童年以后,再在此刻回顾自己的人生之旅,他的眼睛凄凉地看到了一堆废墟。现在他已经别无所求,他只希望沙子能够将他的骨灰撒在一片蔚蓝色的海面上,他将在波浪里万念俱灭,日出会将他的人生抹掉,就像他现在抹掉嘴角的唾沫一样。
彩蝶十分无聊地听着广佛冗长的夸夸其谈,那时候她站在证人席上,她的眼睛远远地注视着沙子,沙子像一片树叶似的在那里悄无声息地飘来飘去。沙子从一个空座位不停地向另一个空座位转移,沙子每次坐下时,她都要通过某一位时髦女子的头发才能继续看到沙子,她看到的是沙子灰暗的前额,但是沙子的前额比广佛的声音要明亮多了。广佛的声音让她仿佛看到一个男人在黑暗里咬牙切齿。所以她警惕地感到那声音不怀好意。因此当广佛对她进行忠告时,她无可非议地将这种忠告理解为诅咒。广佛对她结局的预言在她听来如同麻雀的叫唤。那时她在心里想着自己的美容,她已经没有机会让广佛知道她已经和一位眼科医生取得了联系,这个联系在一个月以前就开始了。那位眼科医生会使她更为楚楚动人,医生只需在她的眼皮上轻轻划上两刀,她就会拥有生动的双眼皮,这个不久来到的事实会轻而易举地粉碎广佛的预言。尽管广佛就站在她近旁,但她没情绪去看他,看着鬼鬼祟祟的沙子使她觉得更为有趣。但是不久之后她就发现那人其实不是沙子,而是森林。森林与沙子的神态如此接近,她还是第一次发现。那个时候她已经走到大厅的门口了,她看到沙子就在前面走着,所以她就叫了一声,然后她才发现那人其实是森林。接着她从森林喜气洋洋的脸上感到,森林似乎十分乐意被错认成沙子。与此同时她看到前面有几个穿着紧身裤的时髦女子,彩蝶之所以注意她们是因为她们的臀部如同被刀割过一样裂开了,裂开的模样很挑逗,因为里面的内裤色彩斑斓。
七
这天晚上,森林用小拇指敲开了沙子的屋门,这个举动为他的这次拜访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他进屋以后就在沙子的床上坐了下来,床摇摆了几下。然后他用一种诡秘的微笑注视着沙子。沙子显然已经意识到森林的这次拜访不同以往,所以他十分警惕地与他保持两米的距离。然而森林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告诉沙子有关广佛的消息。他告诉沙子只用一颗子弹就将广佛断送了。那颗子弹很小,因为弹壳被一个孩子捡去了,所以森林现在只能向沙子伸出小拇指。
“就这么小。”
接着森林传达了广佛的遗言。广佛临终时的重托显然使沙子感到有些棘手,但他还是十分认真地询问了广佛的骨灰现在何处。森林便拍了拍两只胀鼓鼓的上衣口袋。沙子才知道他把广佛带来了。于是沙子将一张十多年前的报纸在桌上铺开,森林就走过去把两只口袋翻出来将骨灰倒在报纸上,倒完以后森林用劲拍了拍口袋,剩余的骨灰弥漫开来,广佛的一部分就这样永久地占有了沙子的房屋。那个时候他们两人同时嗅到了广佛身上的汗酸味。
森林重新坐到沙子的床上,刚才那种诡秘的微笑又在他的嘴角出现。森林告诉沙子,彩蝶上午把他错认的经过。但是沙子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因此森林便提醒他,彩蝶的错认有力地暗示了他们的接近。然而沙子立刻予以否定,因为他一点也没看出这种所谓的接近。森林便不得不揭穿了沙子在东山婚礼上的行为,随后他充满歉意地说:
“我不是有意的。”
这无疑使沙子大吃一惊,但他立刻用满不在乎的一笑掩盖了自己的吃惊。然而他并不准备去否认,他迟疑了片刻后对森林说:
“那不是我的代表作。”
“这我知道。”
森林挥了挥手,他告诉沙子他今夜来访的目的并不是要贬低沙子的天才,而是……他请沙子把剪刀拿出来。
但是沙子以沉默拒绝了,于是森林就从裤袋里拿出了一把小刀,他将锋利的刀口对准沙子,问:
“看到了吗?”
确定了沙子的点头以后,他便告诉沙子,这把小刀已经割破了二十个时髦女子的时髦裤子。他这样做是因为他仇恨所有漂亮的裤子。然后他坚信沙子也有同样的心理,并且认为当他割裤子听到咔嚓声时所得到的快感,与沙子听到剪刀咔嚓声时的快感毫无二致。他再次请求沙子把剪刀拿出来。
沙子现在完全理解了森林妻子在东山婚礼上的号啕大哭。他微微一笑后从口袋里拿出了剪刀,他也问:
“看到了吗?”
“看到了。”
森林回答。接着他说虽然小刀和剪刀的形状与大小都不一样,但是:
“它们一样有力。”
沙子听完以后并不立刻回答,他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了两只大木箱。他打开木箱以后让森林看到了两箱排列得十分整齐的辫子。他告诉森林它们中间每一根都代表着两根辫子,因为他从来都只是剪一根辫子的,而另一根:
“她们会替我剪去的。”
这个情景使森林感到羞愧,于是他十分坦率地承认自己远远落后了。
“问题并不在这里。”
沙子这样说。但是森林表示他一下子还不能正确地理解这句话,所以沙子就只好明确地指出:森林不过是一个复仇者,而他却是一个艺术家。
“我们的不同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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