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战栗(11)(1/2)
第185章 战栗(11)
这天中午,周林坐在窗前的桌旁,把马兰的两封来信放在一起,一封过去的信和一封刚刚收到的信,他看到了字迹的变化,十二年前马兰用工整稚嫩的字,写在一张浅蓝颜色的信纸上,字写得很小。信纸先是叠了一个三角,又将两个角弯下来,然后才叠出长方的形状,弯下的两个角插入到信纸之中。十二年前周林在拆开马兰来信时,对如此复杂的叠信方式感到很不耐烦,所以信纸被撕破了。
现在收到的这封信叠得十分马虎,而且字迹潦草,信的内容也很平淡,没有一句对周林发出邀请的话,只是对“别墅”仍然存在的强调,让周林感到十二年前中断的事可以重新开始。这封信写在一张纸的反面,周林将纸翻过来,看到是一张病历,上面写着:
停经五十天 请妇科诊治
然后是日期和比马兰信上笔迹更为潦草的医生签名。
马兰的“别墅”
马兰的别墅是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房屋,室内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写字台和一只三人沙发,显得空空荡荡。周林一走进去就闻到了灰尘浓重的气息,不是那种在大街上飘扬和席卷的风沙,是日积月累后的气息,压迫着周林的呼吸,使他心里发沉。
马兰将背在肩上的牛皮背包扔进了沙发,走到窗前扯开了像帆布一样厚的窗帘,光线一下子照到了周林的眼睛上,他眯缝起眼睛,感到灰尘掉落下来时不是纷纷扬扬,倒像是蒙蒙细雨。
扯开窗帘以后,马兰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抹布,她擦起了沙发。周林走到窗前,透过灰蒙蒙的玻璃,他看到了更为灰蒙蒙的景色,在杂乱的楼房中间,一条水泥铺成的小路随便弯曲了几下后来到了周林此刻站立的窗下。
刚才他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他们在火车站上了一辆的士,那是一辆红色的桑塔纳。马兰让他先坐到车里,然后自己坐在了他的身边,她坐下来时顺手将牛皮背包放到了座位的中间。周林心想这应该是一个随意的动作,而不是有意要将他们之间的身体隔开。他们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看着的士慢慢驶去。司机打开的对讲机里同时有几个人在说话,互相通报着这座城市里街道拥挤的状况,车窗外人的身影就像森林里的树木那样层层叠叠,车轮不时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水,水和马兰鲜红的嘴唇,是周林在这阴沉的下午里唯一感受到的活力。
半个小时以后,的士停在了一个十分阔气和崭新的公共厕所旁。周林先从车里出来,他站在这气派的公共厕所旁,看着贴在墙上的白色马赛克和屋顶的红瓦,再看看四周的楼房,那些破旧的楼房看上去很灰暗,电线在楼房之间杂乱地来来去去,不远处的垃圾桶竟然倒在了地上,他看到一个人刚好将垃圾倒在桶上,然后一转身从容不迫地离去。
他站在这里,重新体会着刚才在车站广场寻找马兰时的情景。他的双腿在行李和人群中间艰难地跋涉着,冬天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南方特有的潮湿。他呵出了热气,又吸进别人吐出的热气,走到了广场的铁栅栏旁,把胳膊架上去,伸长了脖子向四处眺望,寻找着一个戴红帽子的女人,这是马兰在信中给他的特征。他在那里站了十来分钟,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人人喜欢鲜艳的城市,他爬到铁栅栏上,差不多同时看到了十多顶红帽子,在广场拥挤的人群里晃动着,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胡萝卜。
后来,他注意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正在走过来的戴红帽子的女人,为了不让寒风丝丝地往脖子里去,她缩着脖子走来,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衣领。她时时把头抬起来看看四周,手里夹着香烟,吸烟时头会迅速低下去,在头抬起来之前她就把烟吐出来。他希望这个女人就是马兰,于是向她喊叫:
“马兰。”
马兰看到了他,立刻将香烟扔到了地上,用脚踩了上去,扬起右手向他走去。她的身体裹在臃肿的羽绒大衣里,他感受不到她走来时身体的扭动;她鲜红的帽子下面是同样鲜红的围巾,他看不到她的脖子;她的手在手套里,她的两条腿一前一后摆动着,来到一个水坑前,她跳跃了起来,她跳起来时,让他看到了她的身体所展现出来的轻盈。
交谈
马兰像个工人一样叼着香烟,将周林身旁的椅子搬到电表下面,从她的牛皮背包里拿出一支电笔,站到椅子上,将电表上的两颗螺丝拧松后下来说:
“我们有暖气了。”
她从牛皮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大的电炉,起码有一千五百瓦,放到沙发旁,插上电源后电炉立刻红起来了,向四周散发着热量。马兰这时脱下了羽绒大衣,坐到沙发里,周林看到牛仔裤把马兰的臀部绷得很紧,尽管如此她的腹部还是坚决地隆出来了一些。周林看到电炉通红一片,接着看到电表纹丝不动。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左手夹着香烟,右手玩着那支电笔,微笑地看着周林,皱纹爬到了她的脸上,在她的眼角放射出去,在她的额头舒展开来。周林也微笑了,他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如此能干,她让电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同时又不用去交电费。
周林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炽热起来,他脱下羽绒服,走到床边,将自己的衣服和马兰的放在一起,然后回到沙发里坐下,他看到马兰还在微笑,就说:
“现在暖和多了。”
马兰将香烟递过去,问他:
“你抽一支吗?”
周林摇摇头,马兰又问:
“你一直都不抽烟?”
“以前抽过。”周林说道,“后来……后来就戒了。”
马兰笑起来,她问:
“为什么戒了?怕死?”
周林摇摇头说:“和死没关系,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
“我明白了。”马兰笑了笑,又说,“十二年前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手里夹着一支牡丹牌的香烟。”
周林笑了,他说:“你看得这么清楚?”
“这不奇怪。”马兰说,“奇怪的是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马兰继续说着什么,她的嘴在进行着美妙的变化,周林仔细听着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正从这张吸烟过多的嘴中飘扬出来,柔和的后面是突出的清脆,那种令人感到快要断裂的清脆。她的声音已经陈旧,如同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收录机,里面出现了沙沙的杂音。尤其当她发出大笑时,嘶哑的嗓音让周林的眼中出现一堵斑驳的旧墙,而且每次她都是用剧烈的咳嗽来结束自己的笑声。当她咳嗽时,周林不由得要为她的两叶肺担惊受怕。
她止住咳嗽以后,眼泪汪汪地又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随后拿出化妆盒,重新安排自己的容貌。她细心擦去被眼泪弄湿了的睫毛膏,又用手巾纸擦起了脸和嘴唇,接下去是漫长的化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她热爱自己的脸蛋。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搁在茶几上,自己燃烧着自己,她已经忘记了香烟的存在,完全投身到对脸蛋的布置之中。
沮丧
两个人在沙发上进行完牡丹牌香烟的交谈之后,马兰突然有些激动,她看着周林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
“要是十二年前,我这样和你坐在一起……我会很激动。”
周林认真地点点头,马兰继续说:
“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周林微笑了,他说:
“当时我经常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轮到我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他看了看马兰,补充说:
“是穷困,穷困的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
马兰同情地看着他,说:
“你毛衣的袖管已经磨破了。”
周林看了看自己的袖管,然后笑着问:
“你收到我的信时吃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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