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断肠密室(1/2)
第16章 断肠密室
痛苦是有限度的,而恐惧是没有极限的。
——小普林尼
1
算是妥善完成了任务,我们正准备连夜赶回龙番,却被洋宫县的法医给留住了。
出勘非正常死亡的现场,只是法医们工作的其中一部分,而法医们日常更多的工作量,其实是人体损伤程度鉴定工作。这项工作,不仅数量繁多,还涉及了大量的临床医学、医学影像等学科的知识。有的鉴定甚至还需要涉及伤病关系(伤者有伤又有病,导致最后结果究竟是伤占主要作用、还是病占主要作用)的分析,是非常疑难的。有些疑难的鉴定,因为结论不符合双方当事人某一方的利益,就会导致不满,法医也就很容易成为“被告”了。
我曾经也开玩笑说:在网上,几乎没有一个法医是“清白”的。
实际上,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是有着完善的监督体制的,以致很难故意“作假”。比如,在一起伤害案件中,双方当事人都有提出“重新鉴定”的权利,以致某一次鉴定并不一定就是最终的结果。而重新鉴定,是上级公安机关或者是第三方鉴定机构作出,并不会受首次鉴定影响。而且,人体损伤程度鉴定,就像医生看病一样,每个鉴定人都会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所以在有些鉴定中,因为观点不同,可能导致多次重新鉴定有不同的鉴定意见。这就和同一个病人去不同医院,可能被诊断为不同疾病的道理是一样的。
但不是所有群众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旦县级公安机关的鉴定结论和上级公安机关鉴定结论不同,就会有一方质疑原鉴定报告的准确性,另一方也会质疑法医重新出具的鉴定结果。
为了尽可能保持统一的观点,基层公安机关法医在遇见疑难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的时候,通常会请教上级公安机关法医,多人在一起讨论、研究,从而尽可能统一观点。这也是把集思广益运用于人体损伤程度鉴定的一种方式,也是最大限度保证鉴定结果客观、公正、科学的方式。
鉴于此,我们省厅的法医去各地出差办理非正常死亡事件,通常不会仅仅只办那一起案件。办案的空闲时间,市县局的法医,通常会拿出最近受理的疑难鉴定,一起讨论一下。这是统一观点的过程,也是相互学习的过程。
这也是我们被留住的原因。
晚饭后,其他几位同志都回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我和大宝则在县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和县局法医们研究着疑难伤情鉴定的事情。
不知不觉,就研究到了晚上11点,总算是解决了问题。在我们准备回宾馆的时候,值班的孙法医接到了指令电话。
基层法医都是需要值班的,根据单位法医人数,每几天就会值个24小时班,是为了随时准备出勘刚刚发生的非正常死亡现场。洋宫县只有三名法医,所以每三天就要轮值一次,这是基层公安机关法医的常态。
“恐怕不是简单的非正常死亡。”孙法医接完电话,说,“出警的民警接报警说是被杀的,到现场,也有很多血迹。”
“杀人案?”大宝瞪大了眼睛。
“也不一定。”孙法医笑了笑,说,“倒是经常有自杀的案件,会被当成杀人案来报警。”
我看了看手表,感觉很疲惫,说:“那你就先去看看,如果有问题,我们就地留下办案。”
“你既然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有问题了。”大宝说,“你这张著名的乌鸦嘴。要不,你留下,我和孙法医一起去吧。”
于是,超级敬业的大宝跟着孙法医去出现场了,而我一个人回到了宾馆。
因为对命案的重拳打击,现在的命案已经非常少了,和十五年前相比,也只有一两成的命案数量了,而且绝大多数还是激情引起的伤害致死。洋宫县这个小县城,现在一年不发一起命案也是有可能的。鉴于此,我不觉得会有那么巧,恰好在我来这里的时候,发生命案。
可是,在我回到宾馆后不久,我就不得不把已经睡下的大家都喊了起来。因为大宝来了电话,说这起案件十有八九就是命案。而且,还是那种经过策划、需要侦查的命案。
现场位于洋宫县县城的旁边,一个人口还比较多的村镇。村镇的一角,有一户农家,盖着二层小楼,高大的围墙围着一片宽敞的小院。可以看出,这是一户小康人家,比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要富足。
农家住着五口人,男女主人、男主人的老母亲,还有两个孩子。男女主人都是务农,但是因为勤快,在农闲时节会去镇子上的厂子里打工。男主人庄建文有一手好木工活儿,所以收入不低。两个孩子,大儿子庄鲲17岁,在县城里的中学读高二,平时寄宿在学校不回家;小儿子庄鹏14岁,在镇子上的中学里读初中,初中学校和他家只有5公里的路程,所以小儿子每天是早出晚归。
出事的,就是这个14岁的小儿子庄鹏。
报警人是男主人庄建文。今天晚上,一家人和往常一样,在晚上6点钟吃完饭、7点钟洗完澡就各自回到自己房间里。庄建文和老婆乐屏在房间里看电视看到10点半,像往常一样准备睡觉了。睡觉前,庄建文去厕所小解,可是发现厕所的灯亮着,门是从里面闩住的。
庄建文知道有可能是儿子在用厕所,于是在门口喊了一声,让儿子快一点,可是里面没有回应。等了几分钟后,不耐烦的庄建文再次呼喊厕所里的儿子,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庄建文于是用力拽门,破坏了厕所门的插销。
这门一打开,把庄建文吓呆了。
儿子庄鹏此时正躺在厕所的地板上,身边有一大摊血迹。吓呆了的庄建文,立即报了警。
孙法医和大宝赶到现场之后,除了已经毫无生命体征的尸体和一地鲜血之外,最让他们注意的是死者的右下腹。
死者是穿着长袖睡衣和睡裤的,但是睡衣的右下腹位置有明显的血染,而且鼓出了一个包,就像是在衣服里兜住了什么东西。
大宝穿着勘查装备,从勘查踏板上走近了尸体,掀开了他的睡衣衣襟,这才发现,睡衣右下腹部位兜住的,是死者的肠子!是的,死者的肠子从腹壁膨出了,死者被剖腹了!
很明显,死者受到了锐器致伤,甚至导致了肠道外露。虽然现场是一个“封闭现场”,但是大宝还是认为死者有可能遭受了别人的袭击,于是通知了我们。
现场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院落,院落的背侧是一栋二层小楼,小楼的一楼是一个客厅,加一个房间,二楼是三个房间。据调查,一楼是老太太住的房间,庄建文夫妇住在二楼最东侧,庄鹏住在最西侧,中间的房间是庄鲲的,目前是空着的。三个房间被一条走廊相连,走廊的中间是通往一楼客厅的楼梯。
院落的东侧是两间平房,分别是厨房和餐厅,并没有什么异常。院落的南侧是院门,院门的两侧分别是猪圈和鸡窝。事发的时候,院门是从里面上锁的,没有什么异常。
中心现场是院落西侧的平房里,这间平房是一个卫生间,面积有20多个平方米。卫生间的门一进去,就是一个洗漱台和一面镜子,往里走是一个用玻璃隔断的淋浴间,淋浴间再往里走,是一个台阶,台阶上是一个蹲便器。
庄鹏就躺在玻璃隔断的外面,头枕着蹲便器前的台阶,双脚指向卫生间的门。
现场地面是白色的瓷砖地面,上面有很多大滴大滴的血迹,还有一些血泊和被鞋子踏乱的血痕。死者的尸体旁边,也有一摊血泊。
血迹只有地面上才有,尸体旁边的玻璃隔断上,都没有喷溅状血迹,玻璃隔断内的淋浴间地面上,也没有血迹。
我沿着勘查踏板巡视了一遍现场,重新走到门口,问大宝:“你不是说是封闭现场吗?如果是封闭现场,为什么会是命案?”
“你看看这个。”大宝指了指卫生间门上挂着的挂钩,说道。
卫生间的门上,用螺丝钉固定着一个金属圆环,金属圆环上套着一个“7”字形的可以自由活动的挂钩。对应位置的门框上,也固定着一个金属圆环。当人们进入卫生间后,会拿起挂钩,挂在门框上的圆环里,门就锁闭了,从外面就拉不开了。这是一种老式的门闩,我们小时候倒是经常可以看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人们至少会用封闭效果更好的插销来作为门闩。这种挂钩门闩虽然方便,但是牢固性不够,只需要用力拽门,门框上的金属圆环就会从门框上被拽出来,门也就开了。庄建文也正是用这种办法拉开了卫生间门。
“确实,据庄建文说,他来的时候,挂钩是从里面挂上的。”大宝说,“但是,这种挂钩,是很方便伪造成一个封闭现场的。”
说完,大宝把门上的挂钩立了起来,说:“只需要把挂钩这样立起来,然后慢慢关门,关门过程中保持挂钩不倒下来。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因为震动,立起来的挂钩会倒伏下去,有一定的概率,挂钩正好倒到门框上的圆环里,从而造成从里面闩门的假象。”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点头认可道,“可是,这只是一种推断,你同样没有依据证明这是有人在伪造封闭现场啊。”
“那你再来看看这个。”大宝引着我从勘查踏板上走到了尸体旁边,撩起了死者的衣襟,说,“现在有肠道膨出,而且有血迹黏附,所以看不清创口的具体形态。但是,咱们扒拉开肠道,可以看到皮肤上的创口有锐利的创缘,对不对?”
所谓“创缘”,就是一条创口的边长。创缘锐利、整齐,就说明是有刃的锐器形成的创口。
“是,这是刀形成的伤。”我说。
“你再看看这个现场,去哪里能找到刀?就连剪刀也找不到啊!”大宝说。
我赞许地点点头,大宝想到了点子上。这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卫生间,并没有任何刀具。如果死者腹部的创口不是牙刷柄之类的无刃刺器形成的话,那么只有在现场发现刀具,才有可能是自己形成的。一个封闭现场里,找不到刀具,只能说明凶器被凶手带走了,那么就不可能是自杀或者意外的案件了。
“别说剪刀了,就连玻璃碎片这种锐利的东西都没有,凶器肯定被带走了。”大宝自信地说道,“这个凶手想伪造一个自杀的封闭现场,可是却忘记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是自杀,死者是拿什么自杀的?”
我点点头,说:“确实,这个解释不过去。不过,出入口在哪里呢?院门在警察来之前,都是锁好的。”
说完,我走出了卫生间,看了看有两米高的围墙。
“这里就是出入口。”林涛指了指卫生间后面的围墙,说道,“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板凳。”
林涛拿起一个宽半米、高半米的木头板凳,接着说道:“这个板凳,放在围墙根的,我分析凶手可能用它作为垫脚的工具,翻墙出去的。”
“上面有足迹?”我问。
“没有足迹。”林涛说,“也许凶手的鞋底干净,板凳也干净,就没留下足迹。也许是板凳表面的载体不好,所以没留下足迹。”
“那就是围墙上有攀爬痕迹?”我问。
“也没有。”林涛挠挠头,说,“这个围墙是硬青石砖砌成的,这种砖头可能不容易留下攀爬痕迹吧。”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凶手用来垫脚的?”我问。
林涛举起了板凳,说:“你看看这板凳的四个脚。”
我凑过去,用警用手电筒照射板凳腿,发现四条板凳腿上都黏附了不少血迹,血迹甚至已经发黑了。
“我已经把这个血迹做了擦拭提取,送县局去做dna了。”林涛说。
“哦,你是说,这个板凳原本是在卫生间里,凶手杀完人后,把它拿出来当翻墙的垫脚石了。”我说。
“对啊。”林涛说,“既然沾了血,说明板凳原来肯定在卫生间里,如果不是凶手拿出来的,那它又是怎么从卫生间出来的?如果是死者自己拿出来的,死者受了伤,在院子里走动,院子里肯定会留下血迹吧?”
林涛说得很有道理,院子里确实连一滴滴落状血迹都没有,甚至连擦蹭状血迹都没有。
“你这样说,我突然想起来,如果凶手行凶后,必然会踩到血迹上,为什么他从院子里走,都没有在院子里的地面上留下擦蹭血迹呢?板凳上也没有留下擦蹭血迹呢?”
“你忘记邱以深被杀案的现场了吗?”林涛说,“邱以深被杀后,现场也有很多血,凶手可以绕开血迹,所以就不会踩上啊。”
“可是,邱以深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形成创伤然后流血的,凶手有办法绕开。”我说,“如果这个死者是有意识的,凶手很难绕开啊。”
“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有意识?”林涛说。
“也是。”我点了点头,说,“中心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确实有可能是死者先失去了意识,凶手才动手剖腹。”
“当然,也有可能是凶手在卫生间里等着死者彻底死亡。”林涛说,“在这个过程中,如果鞋子上的血迹不多,也已经干涸了,干涸的血迹也不会擦蹭在院子地面或者板凳上了。”
“嗯,这个想法很好。”我说,“时间也应该是足够的。如果7点钟天黑了,凶手就动手了,等庄建文发现,已经10点半了,3个多小时,足够少量血迹干涸了。可是,这毕竟是在死者家里,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呢?”
大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卫生间外面,他是意识到我心里怀疑谁了。
“不会吧,如果是他爹,没必要还制造一个封闭现场吧?”大宝说。
“那都是听他自己说的。”我说,“其实只需要把门框上的圆环拔下来,套在挂钩上,就可以和警方说是一个封闭现场了。我在想,如果真是庄建文干的,那就没必要出院子了,不在板凳上留下足迹、不在院墙上留下攀爬痕迹也就说得通了。不过,他为什么要把原本在卫生间里的板凳拿到外面去呢?”
“说不定,板凳就是突破案件真相的关键了。”林涛说。
“把板凳送到县局去,细细勘查,看能找出来什么。”我说,“林涛,你继续在中心现场好好勘查,看能不能找出血足迹、血指纹,如果真的是自己家人干的,那普通的灰尘足迹和汗液指纹就失去了意义,因为本身就应该有。小羽毛,你去和侦查部门调查一下死者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家庭关系。子砚,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哪家有家庭监控,能看到院墙的,看看究竟有没有人翻墙进出。我和大宝去殡仪馆,先尸检,看看死者究竟和邱以深是不是一样,在遭受创伤前,先失去了意识。还有,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目前从尸表上,还看不出来。”
“是啊,看现场的出血量也就千把毫升,不足以致死啊。”大宝说,“对了,还有死亡时间,也得看看。如果死者死亡时间比较早,难道这么几个小时,这对父母都完全不理会自己的孩子在干啥吗?”
2
洋宫县殡仪馆内的解剖室里,尸体已经赤条条地躺在了解剖台上,年轻的身体刚刚呈现出发育的状态,生命就戛然而止,让大家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惋惜。
死者的睡衣睡裤和穿在脚上的一双板鞋被脱了下来,并排放在解剖台一侧的操作台上。
我站在操作台的旁边,仔细看着死者的衣着。一件蓝色的长袖上衣,右腹部被血液浸染了,内侧还黏附着小肠表面的黏液,把衣服的皱褶都粘在了一起。一条蓝色的质睡裤,从腰部的松紧带前面开始,往下都已经完全被血液浸染了。质的布料吸满了血液,用手一拧就能拧出血滴。死者的那一双白色板鞋,左侧鞋子还比较干净,但右侧鞋子表面上也有殷红的血痕,血迹主要集中在右鞋的鞋垫。右鞋内侧的鞋垫也像质睡裤一样,吸饱了血液,成了暗红的颜色。
这样的血迹状况,让我不由得有了疑虑。
“肛温测了,31.5摄氏度。”大宝说,“这个天气,不冷不热,用‘死亡后10小时内每小时下降1摄氏度,之后每小时下降0.5摄氏度’的方法是可以计算的。初始体温是36.5摄氏度,这就是下降了5摄氏度,现在是凌晨2点,说明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晚上9点左右。”
“他们说晚饭和洗澡是7点钟完成的,对吧?”我说,“9点钟就死了,10点半才发现,中间足足有一个半小时,孩子进了厕所这么久没动静,这家长不是有问题,就是真不长心啊。”
大宝抬头看看我,说:“肠子胀气,被创口紧紧箍住了,塞不回去,没办法看创口形态。”
“按规程把尸表上的检材提取好,解剖之后,从里面可以把肠子从创口拽回来,再看皮肤上的创口形态。”我说完,移步到尸体的下半身旁边,观察着尸体腿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尸体大腿和小腿上,都有从上往下流淌的流注状血迹,这和衣着血迹形态是吻合的,更是加重了我的疑虑。
“我来开颅,你来开胸腹腔吧。”完成了取材任务的大宝,拿着手术刀开始刮死者短短的头发。
“头皮一定要认真检查,一寸也不能放过。”我说,“等回到专案组,他们肯定会提出头上有没有损伤的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大宝一边说,一边刮着头皮。手术刀和毛根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幽静的解剖室里回荡着。
我笑了笑,没说话,用手术刀联合切开了尸体的胸腹腔皮肤。
死者的胸腔里,没有任何异常,皮下软组织里没有任何损伤的迹象,感受不到死者在死亡前有被攻击的可能性。
腹腔一被划开,小肠就膨隆了出来,死者的小肠胀气情况比较严重。不过小肠胀气的症状并不能确凿证明什么,对于法医的判断没有什么意义。也正是因为小肠的严重胀气,导致部分肠管从腹壁裂口膨出,紧紧地被箍到了创口之中。
切开腹腔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把从创口膨出的肠管一点点地拽回腹腔,腹部皮肤上的创口就清晰可见了。同时,我也发现肠道被挤出创口的形态是非常不规则的。人体的肠道是按照规律整齐排列并由肠系膜连接和固定的,而死者的肠道里本不该挤出来的肠子却被挤出来了,给人感觉,像是一部分肠子出来了,又被塞了回去,另一部分肠子因为压力又挤了出来。反复几次,导致腹腔内的肠道排列规则已经被完全破坏了。
创口很细很窄,而且是由多条创口共同组成的。五六条窄细的创伤交叉在一起,其中两条创伤穿破了腹壁,又穿破了腹膜,导致肠管从本身就比较狭窄的创口里挤了出来。
以我的经验看,这些创口并不是我之前认为的刺创,而是切割创。
“多条切割创汇聚在一起,创口密集且交叉。”我沉吟着。
“邱以深不也是这样吗?只不过他那个是割颈,这个是割腹。”大宝一边切开头皮,一边说,“头皮下是任何损伤都没有的。”
我找来一块纱布,用水浸湿后,把尸体腹壁上的创口仔细擦拭清楚。血迹清除后,皮肤显得惨白惨白,细条状的创口更加清晰了。
“不对啊,你看这创口旁边,还有不少细细的疤痕呢。”我说。
大宝刚刚掰下头盖骨,凑过来看了看,说:“这种疤痕,顶多是浅表损伤的划痕,谁身上都可能有。”
“可是,这些疤痕和这次形成的创口,位置都在右下腹。”我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那可不好说。”大宝继续摘取尸体的脑组织,说,“你啥意思啊?你是想说,有人以前就在他右下腹部切割过?这次切割割狠了?伤了大血管?”
“虐待?”孙法医问。
我摇了摇头,又观察了一会儿腹壁的创口后,就继续检查尸体的其他部位组织脏器。
尸体腹部的创口不深,只是刚刚切破了腹膜而已。腹壁和腹膜上的血管被切断,导致流出了不少血。不过,这些出血量,远远不足以致死。
“死者头部没有损伤的话,那么死因就只有可能是休克了。”我说,“损伤不足以致死,尸体上又没有窒息征象,内脏器官形态正常,加上他还是个孩子,不至于也不符合疾病猝死的征象,更是没有和邱以深那案子一样的电击伤,所以,只有可能是疼痛性休克死亡了。”
腹壁上形成破口,这种疼痛不足以致死,但是因为人体的内脏一般对直接刺激的疼痛不敏感,却对牵拉动作形成的刺激非常敏感,所以牵拉肠道,就会引起非常严重的疼痛。刚才我已经分析过,尸体的肠道排列是乱的,应该有多次牵拉肠道的动作。这样的动作是会引起极其强烈的疼痛的。疼痛性休克是神经源性休克的一种,剧烈疼痛加上失血,足以让死者死亡了。
“你忘了,要排除理化检验呢。”大宝说,“心血刚刚送过去,估计天亮了才能出结果。”
“我觉得他没有中毒致晕、致死的可能性。”我低声说道。
“为什么?”大宝好奇地问。
我没有回答大宝,继续对尸体进行检验。
打开死者的胃,胃内有一些糊状的东西。虽然已经进食3小时才死亡,但是胃内的白米饭粒依稀可见,可以判断死者晚上应该只是喝了一些粥。按照正常情况,这样年纪的小伙子,晚饭应该会让胃充盈,但是死者的胃内只有50毫升的食糜,即便是饭后3小时死亡有部分食糜已经进入了肠道,但也足以分析死者晚饭吃得非常少。顶多是一小碗白粥,连蔬菜、肉类的纤维都找不到丝毫。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于是把尸体的肠道扒拉到左侧,暴露出右侧腹腰部的腹腔。这个位置的肠道似乎有一些粘连,需要撕扯才能把肠道彼此分离开来。我撕开粘连的肠道,就暴露出了回肠末端的一小截淡紫色的如同老鼠尾巴的器官。
这是死者的阑尾。他的阑尾似乎比常人要粗大一些,呈现出淡紫色的样子,表面泛着光芒,这是轻度的水肿迹象。
我的心里似乎已经有数了。
“胃内容物消化程度符合晚上9点的死亡时间推断不?”大宝问道。
“符合。”我心不在焉地说道。
“那解剖就结束了。”大宝说。
“不,还有一项工作没有做。”我指了指尸体腹壁的创口,说,“致伤工具的推断。”
“刺创可以分析锐器的宽窄、长短、厚薄,但是切割创不行啊。”大宝说,“我们只能说是锐器。”
“不,这个案子是可以的。”我说,“一般无论是匕首、菜刀还是砍刀对人体进行切割的时候,因为其刀刃有一定的厚度,会导致创口两侧的皮肤向两侧哆开。但是,这具尸体的切割创,并没有让创口哆开,说明什么。”
“说明刀刃比较窄。”大宝说,“手术刀?”
“手术刀确实可以。”我说,“但并不是只有手术刀才可以。”
“老式刮胡刀的刀片也很薄。”孙法医插话道。
我竖了竖大拇指,说:“对!别忘了,现场是卫生间,卫生间里很可能是有这个工具的。”
“就地取材?”大宝瞪大了眼睛,说,“那岂不是更得怀疑他爸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就地取材。”我说,“一开始我们认为死者死于刺器,所以在现场没有发现匕首就没有细找了。如果凶器只是一个很薄的刀片,很有可能此时还在现场。”
“那又怎样?”大宝问。
“我们分析这是一起命案的主要依据,目前就是凶器不在现场啊。”我说,“如果凶器仍在现场,你还敢说这是一起命案吗?”
“敢啊,为什么不敢?卫生间内的板凳还在外面呢。不都说了,如果是死者自己拿出来的,因为板凳腿上有血,说明他是受伤后拿出来。而受伤后出卫生间门,必然在院子里留下血迹啊,但不是没有血迹嘛!”大宝说,“怎么?难不成你怀疑这是自杀?如果有自杀动机,小羽毛这个点儿肯定已经调查出来了。”
“说不定是意外呢?”我说。
“别说笑了。”大宝哈哈一笑。
“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得重新回去现场,看看刀片是不是仍在现场。”我说,“这决定了我下一步推断的方向。”
我们合力把尸体缝合完成,就重新乘车回到了现场。
此时已经是凌晨3点了,各组暂时都完成了工作,回到了县局等候碰头。只有林涛在现场等着我。
我穿戴好勘查装备,走进了卫生间,先是拉开洗脸池镜子后面的柜门,里面果真放着一把老式剃须刀。我打开剃须刀的金属盖,发现原本应该在金属盖下的双面刀片果真是不见了。我心中一喜。
“真的是这个刀片哦。”大宝说。
“这个现场所有的角落,你都看了吗?”我问门外的林涛。
“除了淋浴间里面没有看,其他都看了。”林涛说,“淋浴间里面没有进去人的迹象。”
我于是趴到了地面上,用手电筒照射着,看淋浴间玻璃隔断的底部。玻璃隔断的底部是一个不锈钢的底座,我这么一看,就发现不锈钢底座和地面之间的空隙里,有寒光一闪。我连忙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镊子,从底座下方伸进去,一夹,就夹出了一枚寒光闪闪且黏附血迹的老式双面剃须刀片。
“啊!真的在这里!”大宝惊叫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当你大概猜到了结果,就可以从结果反推过程了。”我神秘一笑,把刀片装进了物证袋里,说,“指纹和dna都要做。”
“知道了。”林涛接过物证袋,放在自己的物证箱内。
“板凳做的结果怎么样了?”我见林涛把板凳也装在透明物证袋里,于是问道。
“做出来了,是死者庄鹏的血。”林涛说,“我把板凳提取回去,看能不能找到其他人的dna。既然凶手把板凳拿了出去,就有可能在板凳上留下dna。”
我笑了笑,说:“行吧,那我们回县局,一边对刀片检验,一边和他们碰头。”
回到县局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会议室里的大家伙都姿态各异地打着瞌睡。
“不好意思,来晚了。”我说。
大家这时候纷纷坐直了身子,伸着懒腰。
最着急的,是洋宫县公安局新上任没两天的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刘局长。刘局长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还着实是厉害。
“怎么样?有线索吗?”刘局长急着问我。
“法医一般都最后说,各部门先说说吧。”我坦然自若地坐了下来,喝了口水,说道。
“那我先说吧。”程子砚说,“现场附近只有一百米外有一家农户装了监控。可是,晚上根本看不到那么远,不过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很多农户家灯是亮的,如果有人翻墙进入现场,还是能看到影子的。我们做了现场实验,在有灯光的情况下,如果有人翻墙,可以看到身影。不过,通过对监控的审阅,我们没有发现有身影进入现场院墙。”
“能确定吗?”刘局长有些兴奋。
毕竟排除了外人进来作案,嫌疑人范围就很小了。
“不能完全确定。”程子砚说,“毕竟灯光情况很难还原到事发当时的情况。但是,我倾向于认为是没有人进入的。”
说完,程子砚见大家没有问题了,就又像我们刚刚进来时候那样,在一张白纸上画着什么了。
陈诗羽接着说:“侦查这边,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庄鹏是镇子上中学的初二学生,平时性格非常内向,不太喜欢说话,学习成绩也一般。据了解,他父亲和他关系正常,并没有什么吵嘴打架的经历。据说庄建文平时工作挺忙的,有的时候还会直播自己的手艺活儿,有几千粉丝,也会通过直播来获取一些打赏补贴家用。庄建文平时有点刁钻刻薄,得理不饶人的那种,所以工友、邻居都和他保持距离。庄建文的妻子乐屏,性格挺懦弱的,内向话不多,平时就是务农,夫妻关系还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想知道,庄鹏最近有什么就医的情况吗?”我问。
“这个我还真是查了。”陈诗羽说,“我们调查的时候,有一个同学说,大约一个月前的一天,他们下体育课回来,发现庄鹏不知道哪里受伤了,一手的血,正在用卫生纸擦。他们关心地问他要不要去校医院,当时庄鹏就一脸极为惊恐的表情说自己不去。后来我们去校医院和镇医院都调查了,从能查到的病历资料看,没有庄鹏的任何就诊记录。”
大家都面无表情,我却欢欣鼓舞地说:“你解答了一个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什么问题?”刘局长问。
我笑了笑,没回答,示意林涛接着说。林涛说:“现场勘查也是没有发现任何外来人员侵入的迹象。现场卫生间里,只有他们家人的指纹和足迹。血足迹,却只有死者庄鹏自己的。这个现场和我们在龙番勘查的邱以深的现场非常相似,不知道是凶手留心了,还是巧合,凶手没有踩到足够多的血迹上,所以没有留下可以鉴定的血足迹。”
“所以,我们目前分析是他家人作案的可能性大,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对吗?”刘局长问。
我转头盯着被林涛带回来的板凳,说:“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那就是这个板凳上,是怎么黏附了死者的血迹的。”
3
就在大家都在疑惑地看着我的时候,县局的技术员走进了会议室,说:“两个结果,一个是死者体内没有发现常见毒物或毒品。另一个是现场发现的双面刀片上,检出死者庄鹏的指纹和死者庄鹏的血迹。”
“凶手戴手套了?”林涛失望地问道。
我倒是灵光一闪,对林涛说:“你擦取的板凳上的dna,是直接送去进行dna分型鉴定的对吧?是不是没有做确证实验和种属实验?”
林涛摇了摇头。大家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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