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囚鸟(2/2)
我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现在对于一些重大、疑难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尤其是家属不同意解剖的,即便尸表检验完毕没有发现问题,为了确保案件不出现问题,法医会要求对尸体进行“虚拟解剖”。但是,之前也提到过,因为公安机关一般无法配备ct设备,所以得依靠当地医院。有些地方医院配合度高,虚拟解剖的例数就多,比如丽桥市。
“在市人民医院?”我说,“那我们过去吧。”
3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ct已经做完了,内脏并没有损伤或者异常。
“要不加做一个能谱ct。”我说,“龙番市公安局最近研究了一个创新课题,就是利用能谱ct对尸体进行扫描,看看死者有没有可能死于中毒。”
“还有这么先进的?”吴法医瞪大了眼睛,说,“能谱ct……据说我们人民医院是有这个设备的,但是这也能看出有没有中毒?太厉害了吧?我刚刚还在说我们抽完心血,理化检验要到半夜才能出结果呢。”
“不是所有的中毒都能看出来的,不过甲醛和苯是大分子,通过能谱ct的扫描,可以看出死者的体腔内有没有异常的能谱曲线。”我说,“试试吧。”
一座小城市里的医院,虽然有能谱ct,但是去做的人很少,所以我们也不用从下午等到晚上再偷偷摸摸地去。很快,检测结果就出来了,我把数据发到了龙番市局,请他们的法医研究人员对数据进行一个评判,而我们则推着尸体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准备对尸体再次进行尸表检验。
从尸体的外貌看,崔兰看不出是残疾人,焦根正倒是很容易看出来。他的角膜已经完全变性了,扒开眼睑只能看到白眼珠,而没有黑眼珠,双腿的肌肉也明显萎缩了。
除了吴法医抽取心血的时候在他们胸口留下的针眼,尸体上看不到其他的损伤。
“结合现场是个封闭现场,又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案件性质还是很清楚的。”大宝伸了个懒腰,显然是对案件的难度不太满意。
“可是尸体上的窒息征象也太明显了。”我说,“口唇和尸斑都是青紫色的,指甲也都是乌黑的,眼睑出血也很明显。如果是中毒,不会有这么严重的窒息征象啊。”
“也许是个体差异。”吴法医说。
“可这两具尸体的征象都是一样的啊。”我检查了一下焦根正的手部,说,“死者的尸僵很强硬,现在是下午4点,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
“是哦,尸体的手指都掰不开。”大宝说,“哎?手指之间这是什么东西?”
我抬头看了看,尸体右手的皮肤皱褶里果真是有一些细碎的红色颗粒。
“你用签蘸生理盐水把这些颗粒提取一下,送理化部门检验。”我说,“我来微信了,我先脱手套看看。”
脱了手套,我打开手机,是龙番市局周法医发来的,他们经过能谱曲线的对比,认为死者体内应该没有苯和甲醛的分子。
“我就说嘛,那么点油漆,不太可能毒死两个人。”我说,“走,我们还得回现场看看,之前的推测可能是错误的。”
这么一说,把吴法医吓了一跳,连忙开车带着我和大宝重新回到了现场。
现场,林涛和程子砚正趴在地上对一个个足迹进行排除比对,而其他的市局技术人员认为工作已经完成了,在现场大门口和韩亮聊着天。
在赶去现场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已经似乎有了答案,所以到了现场,我直接走进了房间,掀开了布帘,去看燃气灶。
“不出所料!”我说,“你们看,水壶下面的旋钮,是开着的,而且开到了最大!”
“啊?”听我这么一说,现场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然后凑过来看。
“这就是常见的燃气中毒的现象。”我说,“在家里烧水,忘记了,结果水开后,水泼出来了,把火扑灭了,燃气却仍不停地向外泄漏。”
“嗯,现在很多燃气灶都有了安全保护的功能,火一灭,燃气也自动停。”闻讯而来的韩亮说道,“可惜这个燃气灶,怕是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没有这功能。”
“你是说,焦根正晚上起来烧水?”大宝提醒了我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林涛说道:“以前的燃气是一氧化碳,所以可能会导致人中毒死亡。但是现在都是液化气,又不是一氧化碳,怎么会导致人中毒啊?”
“是啊,液化气都是丙烷、丁烷、戊烯之类的烷类和烯类,这些东西对人来说,应该是没有多大的毒性的吧?”韩亮说。
“是,成分你都答对了,但是你们理解错了。”我说,“气体导致人死亡,除了中毒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窒息。”
“窒息?”林涛好奇道。
“你们想一想,这些气体虽然不能迅速把人毒死,但是因为它们的比重比较重,所以当它们被喷射出来之后,就会迅速挤占房间的空间,把空气给挤出去。”我尽可能地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表达,“当一个较为密闭的空间内,含氧的空气被挤出了空间,剩下的尽是不含氧气的气体,就会造成人的窒息。外界环境导致人死亡,也是机械性窒息的一种,叫作‘闷死’。”
“有的时候天气不好气压低,或者在密闭而人多的高铁、大巴里,人也会面色潮红、昏昏欲睡,这就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低了,我们的大脑处于一种缺氧的状态。”大宝补充道。
“你们看看,这个房间这么小,房顶这么低,如果再有大量液化气充斥进来,人当然会慢慢出现缺氧状态,直至窒息死亡。”我说,“这就是为什么两具尸体都呈现出严重的窒息征象。我们以前说过的,人的窒息过程越长,窒息征象就会越重。”
“缓慢地窒息死,也怪痛苦的。”程子砚小声地说。
“而且,如果是气体中毒,人在中毒后的活动能力是很有限的。”我说,“但如果是慢慢窒息,人在缺氧后的活动能力还是存在的。这就是焦根正还能从床上下来,然后走到窗户边的原因。”
“所以,他们的死因是,因为液化气泄漏导致的空间缺氧而机械性窒息死亡。”大宝点着头,认可地说道。
“还好,还好。”吴法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死因虽然不同,但是都是有害气体导致的意外死亡,案件性质没错就好。”
“等等,路上你就说了,不管什么中毒,抛开剂量谈结果就是耍流氓。你觉得,一瓶液化气,能把这个房间都充满?”林涛问。
被这么一问,我顿时也愣住了,林涛确实说出了问题所在。因为物理、化学知识的缺乏,我确实难以确定这么一瓶液化气罐子喷射出的气体能占用多大的体积。但是另外两瓶备用液化气很快吸引了我的视线。
“不,你们看,如果是三瓶气,我觉得是可以把房间充满的。至少把房间的下半部分充满。”我说,“林涛,你先看看,这些液化气的阀门上有没有指纹。”
林涛拿过多波段光源,戴上滤光眼镜,把光线照射在液化气罐的阀门上,看了一会儿,说:“没有,似乎有衣服纤维擦蹭的痕迹,但是没有新鲜指纹。”
“那好。”我检查了一下手上的手套,然后逆时针旋转了一下阀门,没转动。
“果然如此,这两瓶液化气的阀门,也都是开启状态的!”我说。
液化气阀门一般都是顺时针旋转紧后关闭,像现场液化气罐这样,逆时针转不动,就说明两瓶液化气的阀门都打开到了最大程度。
“这,会影响案件性质吗?”吴法医心存侥幸地问。
“影响。”我说,“如果只是连接燃气灶的液化气瓶泄漏,则应该是意外。可是如果是三瓶全部打开了,那就不可能是意外了,因为没人会主动去打开备用液化气罐的阀门。所以,这案子就有可能是自杀了。”
听我说完,吴法医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杀。”我说。
吴法医又紧张了起来。
“一般用这种手法杀人,是很难实现的,因为大多数人出现窒息感受后,就会自救。即便是睡眠状态也是这样。比如你睡觉的时候压住了口鼻,你会清醒过来,转身自救。”我说,“我刚才也说了,这种窒息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死者必然有足够的时间自救。可是,两名死者都是残疾人,一个不具备自救的认知,一个盲目加行走不便,那么利用这种手法杀人的可能性就不能排除了。”
“现场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林涛说,“这个我们可以确定。”
“所以,我也倾向于自杀。”我说,“残疾人,生活质量差,产生轻生念头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刚才我就很奇怪,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凌晨时分,哪有这个时间起来烧水的?现在看,就比较能解释了。焦根正半夜时分起床,摸索着要打开液化气,一脚踢翻了油漆桶,还摔跤了。打开液化气后,他又去窗户那里关闭了窗户,导致二人死亡。”
“这个观点我赞同。”林涛说,“刚才我看见,窗户的玻璃、边框和锁扣上,都有大量焦根正的新鲜指纹。我当时就在想啊,他明明打开了锁扣,又不停地扒拉窗户,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既然能打开锁扣、又扒拉了窗户,肯定能打开窗户啊,为什么窗户还是关着的?所以你刚才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去关窗的,而不是去开窗的。”
“是啊,顺理成章。”吴法医拍了一下手,说,“我们看焦根正移动,还以为他是在自救,其实他是在自绝后路。”
“结案。”大宝高兴地说道。
回到宾馆房间后,住一屋的我和林涛,不约而同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看起了现场的照片。尽管刚才大家的推测都很顺理成章,但也许他和我一样,也觉得这案子哪里不太对劲。没解决心中疑惑之前,我们俩甚至都没对话。
两个小时后,我抬头问林涛:“为什么油漆足迹没有延伸到液化气罐的位置?”
“他们认为是焦根正打开液化气之后,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油漆桶。”
“液化气的阀门上是刷着漆的,很光滑,载体很好,为什么转开阀门,会不留下指纹?”我接着问。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涛说,“关键物品上太干净了,就反而不正常了。我之前看到阀门上有衣服纤维的痕迹,没在意,再仔细想想,如果不是衣服纤维呢?”
“你说的是手套的纤维?”我心中一惊。
林涛缓缓点了点头,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如果有人在这个天气戴着手套去开液化气阀门,那是怎么回事,可想而知。”
我陷入了沉思。
林涛接着说:“还有,你看这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标号为“23”的物证牌,物证牌的附近是一片拖擦状的油漆印记,我记得这是从窗户到大门之间的水泥过道上的油漆拖擦痕。
“表面上看,就是普通的油漆痕迹,之前说是尸体被医生从室内移到室外而留下的。可是,仔细观察这些拖擦痕迹,下方其实是有赤足迹的。”
说完,林涛用红圈在照片上标识了出来,红圈内,隐约可见脚趾的形状。
“我看了这些隐约不清的足迹走向,有从门到窗的,也有从窗到门的。”林涛说,“如果是自杀,他只需要去床上躺好等死就行了,为什么要在窗户和门之间来回走动?如果是简单的关窗动作,为什么又在窗户玻璃、窗框上留下那么多痕迹?”
林涛说完后,我们都沉默了,继续各自看着照片。
我打开了死者虚拟解剖的ct片电子档,一张张看着。突然,我看到了死者的右手软组织似乎有点肿胀,放大细看,他的右手第五掌骨基底部有骨折,而且是新鲜性的骨折。骨折的断端,互相有嵌顿状[3]的改变,这用我们法医的话来说,这是一处“攻击性损伤”。我们的掌骨是一条长形的骨头,如果力的作用方向是和骨头的长轴平行的话,造成的骨折断端才会有嵌顿。简而言之,这种损伤,一般是在用拳头拳击人或硬物的时候,攻击者的拳头的支撑骨骼承受了较大作用力而发生骨折。
当然,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最大的可能是焦根正自己拳击墙壁或者其他硬物而形成的。
与此同时,林涛也发现了一些问题,说:“来,再看这张照片。”
照片里是对现场大门门锁的拍摄,大门的门锁倒是没有什么疑点,但是林涛在暗锁旁边的明锁锁扣上,发现了有油漆被新鲜刮脱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封闭的现场。”林涛说,“但如果有人在门外,把这个锁扣挂上明锁,房间里面的人就打不开门了,这是一个人造的封闭现场。”
“里面的人打开暗锁,反复推门,就会造成锁扣和挂锁的摩擦,从而形成这样的摩擦痕迹!”我惊喜道,“可是,如果是他杀的话,那么凶手应该想到,焦根正是可以打开窗户的啊!”
“走,去现场!”我和林涛异口同声地说道。
被我们叫起来的韩亮睡眼惺忪,也没追问我们要干吗,就开车带着我们赶到了现场。
负责现场保护的民警已经在车里睡着了,毕竟他们不认为这是一起命案。
我们穿戴好勘查装备,打着手电筒跨进了警戒带,直接到了房屋侧面的窗户外面。
窗户外面是一条水泥小路,小路边的土壤里长着稀疏的小草。我蹲在窗户下面,用手扒拉着小草,而林涛则用电筒照射着窗户外面的铁栅栏和窗框外侧。
“看!断了的树枝!还是新鲜断裂!”我小心翼翼地从地面上捡起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树枝已经折了,但是没有离断,断面还是新鲜的木质颜色。
“知道了!凶手防止被害人从窗户透气,用的办法,就是用树枝顶住窗户!”林涛说。
顺着林涛的手指看去,窗户外的其中一根红色铁栅栏上,有油漆被蹭掉的新鲜痕迹。而对应位置的窗框外侧边缘上,还有树枝的纤维扎在里面。
用这根树枝一头顶住铁栅栏,一头顶住窗框边缘,窗户从里面就打不开了。
“树枝送去进行dna检验,有望提取到凶手的dna!”我说,“凶手会戴手套开阀门,但不一定想得到戴手套顶树枝。”
“我有个问题。”林涛说,“既然树枝断了,窗户就能打开了,为什么现场还是关窗的状态?”
“也许是凶手事后来取掉树枝,防止被我们发现,结果顶得太紧了,在撤掉树枝的时候,弄断了。”我说,“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应该把树枝带走啊。”
“不重要,这肯定是一起命案了。”林涛说。
“把他们喊起来,连夜开展解剖检验!”我说。
4
既然公安机关发现疑点,就有权决定对尸体进行解剖。据说解剖通知书送到焦根正女儿和弟弟手中的时候,焦宝宝倒是没说什么,焦根正的弟弟反应很激烈,说是如果没发现什么,那么政府就要给予家属精神补偿。
不管他怎么闹,虽然是深夜,解剖还是要进行的。
在进行解剖准备的时候,我和林涛就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了大家。除了跟着侦查员们还在走访调查的陈诗羽外,其他人都表示很惊讶,也都在纷纷猜测焦根正的弟弟有没有可能杀害他的哥哥。毕竟,焦根正死亡,他弟弟能不能拿到好处是不一定的。
其实在没有解剖前,死因就已经基本明确了,这次解剖要查的,并不是死因,而是看有没有其他的发现。
大宝和吴法医在对尸体进行系统解剖的时候,我则一直在检查焦根正的双手和双脚。
焦根正的右手掌骨基底部骨折,这个在ct片上已经看得到了。为了更仔细地检查双手,我从腕部割断了焦根正的双手肌腱,彻底破坏了尸体的尸僵,让尸体的双手从紧紧握拳的状态变成了平伸的状态。双手这么一平伸,就可以发现他的手掌皮肤皱褶里,也有大量红色的颗粒。
“老秦,理化结果出来了。”程子砚从解剖室外走了进来。
“说。”我一边在红色颗粒中挑选一些较大的来观察,一边说道。
“两名死者血液内都检出烷类和烯类物质,哦,还有一点酒精。”程子砚说,“还有,经过检验,焦根正手部的红色颗粒是油漆。”
“我听他们调查,这人平时不太喝酒啊。”韩亮插了一句。
我的心一沉,因为到了此时,我的心中对案件的整个过程,已经有了自己的预判。
“胃打开了。”大宝说,“基本排空,还有一些残渣。”
“我们下午4点看到尸体,尸僵最硬。”我说,“死亡时间应该是前一天晚上12点多到凌晨2点这个时间段里。”
“晚上七八点吃饭,时间差不多。”大宝说,“胃6小时排空嘛。”
“残渣用水筛了吗?是什么东西?”我问。
“基本都是肉类,还有红皮烤鸭。”大宝呵呵一笑,说,“看到这个,我突然想到你写的那本《燃烧的蜂鸟》了,用烤鸭找尸源。只可惜,在我们这个年代,没有意义。”
“不,还是有意义的。”我说,“崔兰的尸体给我们提供的信息会很少,你们辛苦一下,按规范做完。”
说完,我开始脱解剖服。
“你去哪儿?”大宝问。
“我和林涛去市局,监督他们尽快对树枝进行dna检验。”我说。
被我和林涛这么一“闹”,整个市公安局大楼灯火通明。“命案必破”已经刻进了每个公安的骨髓里,只要一听说是命案,大家也都没有睡觉的心思了。
“你心里已经有判断了对吧?”林涛坐在dna室外面和我说道。
“和你一样,我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我叹了口气,说。
“怎么样,怎么样?”陈诗羽突然出现在楼道里,满头大汗地问道。
从我们勘查现场开始,她就和侦查员一起,去对死者全家进行外围调查了,看来到现在也一直没有休息。
“什么怎么样?”林涛笑道。
“我听说,你们判断是命案对吗?”陈诗羽问。
林涛点了点头。
陈诗羽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也查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肯定有什么其他问题在里面。”
“你说说看。”林涛拉着陈诗羽让她坐下,说道。
“我们对焦宝宝当天的活动情况进行了调查,发现一个问题。”陈诗羽说,“事发当天,也就是昨天上午,焦宝宝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但是她缺席了,理由是来例假。但是我们问了所有人,这节课没有人看到她,是不是在教室也不清楚。我们调取了学校的监控视频,发现她上午11点整,从学校离开了。”
“也就是说,她是11点就回家了,到家也就11点过十几分,却在12点多才报警。”我沉吟道,“她中午回家肯定是要做饭的,而厨房在现场里面,所以不存在忙着做饭没注意父母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中间有什么问题?比如她去买菜了?”陈诗羽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对林涛说:“对了,你笔记本带了吧?把现场电风扇的照片打开给我看看!”
林涛显然是理解了我的意思,连忙打开电脑,调出了现场照片。
标号为“37”的物证牌旁,是现场的电风扇。林涛把电风扇的操作台逐渐放大,看了看,说:“是的,和你想的一样。”
“你俩在打什么哑谜?”陈诗羽看了看电脑,又看了看我们。
“你看啊。”我指了指照片上电风扇的开关按键,说,“这些按键太干净了。就和液化气阀门一样,太干净了反而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
“电风扇放在柜子上,柜子上面都有薄薄的灰尘,而电风扇的按键上却干干净净,这怎么可能?”我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电风扇原来是被塑料袋套住的,所以不会沾染灰尘。可是,为什么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塑料袋呢?”
“现场勘查人员都知道打开电风扇来让室内通气,凶手也知道。”林涛补充道,“凶手知道室内缺氧,所以开门、开电风扇。电风扇正对着门,只要开一会儿,室内的液化气就全部被吹出去了。但是凶手为了保险,居然开了一个小时,才把电风扇关上。”
“这就是焦宝宝这一个小时空白时间的所作所为,是吧。”陈诗羽的情绪立即低落了下来。
“我们也不相信这个结果,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说,“没有人能在现场,尤其是焦宝宝还在家里的时候实施作案,也没有人能够在事后做到这些干扰警方。只有她作案,才能解释一切现场现象。”
“等dna结果,验证最后信息。”林涛说道。
又等了一会儿,dna实验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树枝上检出一名女性dna,和焦根正、崔兰有亲缘关系。”dna实验室负责人说,“除非这夫妻俩有其他的女儿,不然,就是焦宝宝无疑了。”
“真的是她!”陈诗羽叹了一声,说,“可是她平时那么尽心地照料父母,为什么又要杀死他们呢?”
“这,只有去问她了。”我说。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稚嫩,我感觉我没法开口审她。”陈诗羽低着头说。
“没关系,这案子,我陪你一起审,肯定是可以审下来的。”我率先走进了电梯。
丽桥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案中心。
焦宝宝坐在审讯室中央的审讯椅上,在陈诗羽的要求下,她的双手没有被铐住。
她双手紧紧握拳,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对于侦查员询问的问题,一概不予回答。
“她这样对抗,对她自己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啊。”陈诗羽在审讯室隔壁的观察间里,有些着急地说道。
“我去吧,反正师父不是要求我们跟踪案件的后期情况嘛。”我走出了观察间,走进审讯室,拿了把椅子,坐在了焦宝宝的身边。
“我是法医,我现在把你的作案过程给你叙述一遍吧。”我说,“这件事,你策划了很久,特地选了前天作案,是因为昨天中午前你有体育课,容易请假且不会被质疑。前天晚上,你买了酒和各种卤菜熟食,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一家四口好好吃了一顿晚餐。可是你父母不知道,这是你给他们准备的断头饭。以你们的生活条件,这些菜,都是平时吃不起的,你父亲更不是经常喝酒,所以这顿饭就很可疑。别说是你父亲准备的,因为家里的伙食一直都是你在负责,不是你准备还能是谁准备呢?”
焦宝宝依旧面无表情。
“饭后,等到你父母睡着了,你戴着手套偷偷进入了他们的房间。这对你来说很方便,因为他们房门的钥匙就在你手上。”我接着说,“打开三瓶液化气罐之后,你退出了房间,把房门用明锁从外面锁上了,然后绕到窗户外,用树枝顶住窗户。做完这一切后,你就在房间静待结果了。昨天早晨,你就已经在窗外确定了自己父母的死亡,但是为了尽可能延发案件,防止有意外发生,比如你父母被救活,你没有直接报警。当时你是准备把顶窗户的树枝撤走的,可是你发现树枝不见了。因为你7点就要上学,当时天色还很暗,所以你没能在草丛里找到树枝,就直接去上学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根树枝现在在我们手上,树枝上有你的dna。最后一节课体育课,你请假了,回到家后,你掀掉了盖在几个月没使用的电风扇上的塑料袋,用电风扇把室内的液化气吹散之后,这才报了警。现场的油漆,是你没有想到的,你父亲无意中踏翻的油漆,差点干扰了警方的视线。”
焦宝宝略有一些发抖。
我依旧心平气和地说道:“当然,我们不可能因为树枝上有你的dna,就怀疑是你做的。因为在dna结果出来之前,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了。道理很简单,因为窒息,你父亲进行过自救、挣扎,他连滚带爬地挣扎到了门边,可是发现门却打不开,于是他用拳头捶门,想要求救。手都捶骨折了,你却没有听见,不要用你睡觉太熟听不见做借口。好了,你再回头想想,这样的毒气现场制造和事后毒气的吹散,除了你,还有谁能够做到?”
从面部表情来看,焦宝宝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不过她依旧一言不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声不吭。
“不过,你父母最后死亡的结果,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突然说。
焦宝宝显然不理解我说什么,抬头看了看我。
“刚才我说到了树枝,对吧?这根树枝,不是别人去掉的,也不是自行脱落的。”我说,“树枝断了,是因为你父亲开窗求救的时候,用力很猛,才把树枝折断的。既然树枝折断了,窗户也就自然可以打开了。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你父亲双手沾了很多油漆颗粒,也就是你家窗户外面防盗窗上的油漆。他只有打开窗户,才能双手抓握住外面的防盗窗,才能把油漆颗粒沾在手上。也就是说,他确实打开了窗户,并且双手抓住了栅栏,想要掰开栅栏逃离,可惜,那是铁的,纹丝不动。你也知道,实际上,只要窗户被打开,新鲜空气进来了,他就不会死了,即便逃不出去,也不至于死。可是,为什么你第二天早晨去看的时候,窗户又是关着的呢?你想想?”
焦宝宝愣住了。
“为了节约时间,我告诉你吧。”我说,“因为他在求救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大晚上的,你不可能不在家,也不可能听不到他的求救,他的门更不可能从外面被别人锁上,更不会有别人能潜入他的房间放毒。所以,他意识到了——放毒、锁门、锁窗的人,不是别人,是你。既然是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夫妻俩呢?因为你累了,你想甩掉这两个累赘。当一个人被自己的孩子视为累赘的时候,多半都是不想再活下去的。所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选择了放弃呼救,而是重新关闭了窗户。这个行为,无异于自杀。只可惜,即便他自己选择了去死,也不能为你减轻罪行。”
我说的每个字,都在焦宝宝的脸上投下了不亚于重磅炸弹的效果。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崩溃了,号啕大哭起来。
“以前,你是个好孩子,你承担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承受之重,你做得很好,是全村人的楷模。但是,这些赞美无法解决你的问题,你太累了,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于是,在日积月累的疲劳冲刷下,你的内心最终还是被魔鬼所占据。”我说,“我们小队的人,全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你做的,所以我们很慎重,我们甚至调查了更多关于你的情况。根据调查,你们学校前几天开展了一次安全教育,而这次教育课里有一个内容就是告诉大家液化气的危险性。没想到,这次安全教育却成了你作案的契机。当然,魔鬼早已经盘踞在你的内心,而不是安全教育才孕育出来的。当一个人的内心怀了恶,外界什么因素都有可能变成他犯罪的理由或方法。恶不在于别人,而在于本心。”
焦宝宝的哭声更大了,我从她的哭声中听出了悔恨。
“还有,在现场的时候,我问过你,你家为什么有油漆。”我说,“我猜,是不是你曾向他们表露过,你想去上海东方明珠玩啊?”
焦宝宝有些疑惑地看向我,连哭声都暂停了下来。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吧?我告诉你,是你父亲‘告诉’我的。他在床底下藏了一个礼物,你应该不知道吧?他知道,因为他们,你不能去魂牵梦萦的上海游玩,所以他准备亲手做一个东方明珠的模型来送给你,作为补偿。那些油漆就是用来刷他的手工作品的。我想,他把礼物藏在床底,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
焦宝宝彻底崩溃了。
良久,我才慢慢地说道:“好吧,把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告诉我们吧。”
焦宝宝说,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承担着家里的一切。当时焦根正还能较正常地行走,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好歹也能帮忙照顾崔兰和焦成才。可是从七年前开始,焦根正的腿疾突然严重了,走路都只能慢慢挪移,就根本无法帮助照顾家人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卧床不起。
而崔兰是智力低下,其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尤其是焦根正腿疾加重后,她的精神状态更差了,经常会殴打、谩骂干家务活的女儿。而那时候的焦宝宝只有10岁。
七年来,焦宝宝牺牲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尽心尽力地照顾家里,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句心疼或者夸赞的话,一家人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着焦宝宝的照料。当然,早已习以为常的焦宝宝也并没有过多的怨言。
直到前不久,也就是这学期刚开始,同学们就在热烈地议论着六月份高考结束后的行程安排了。甚至有同学们开始组织,高考结束后,大家结伴去上海游玩几天。这个提议就像是撩动了焦宝宝的心弦,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丽桥市,就连距离自己村子比较远的大市场都没去过几次。
是啊,肩负家庭重任的她,怎么可能离开家呢?
这次也一样,自己去上海玩几天,父母弟弟在家里,吃什么?喝什么?谁来照顾起居呢?显然,她没有选择。
可是心中的不甘不断冲击着她的心扉,于是恶魔趁机而入,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从那时候起,她天天夜不能寐,不断地想把邪念甩出去,却一直挥之不去。直到那次安全教育课,她知道了液化气也是可以憋死人的,恶意的齿轮就开始在她心中转动了。
每年液化气泄漏都会导致人员伤亡,那么如果自己的父母死于液化气中毒呢?他们都是残疾人,不慎造成这样的后果,谁都可以理解的吧。
因为疫情影响,经济不景气,焦宝宝就被打钟点工的工厂辞退了,少了这一份收入,家里的开支捉襟见肘。如果少了两张吃饭的嘴巴,自己和弟弟的生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
终于在前天晚上,焦宝宝心中的恶魔占了上风,她全程含着泪做了一切。
听着父亲捶门的声音,她咬住嘴唇无声地痛哭着,这时候的痛苦甚至超越了她此前受过的所有的苦。
她也想过要放弃行动,但是她心中的恶魔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坚持住,忍过这一时,就是广阔的蓝天,就是春暖开,就是东方明珠、游乐场、海洋馆……
走出了办案中心,陈诗羽和程子砚都是眼圈红红的,其他男同志的情绪也十分低落。
我们在心中试着去评价焦宝宝这个人,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
也许所有人都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我们不能去评价身处不幸之中的人的所作所为,可是法律如同红线,不接受任何理由,不可触碰。
在大家为焦家的悲剧长吁短叹的时候,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张玉兰死亡事件中,嫌疑电线上并没有提取到张玉兰的dna,我总觉得如果是这根电线致死,不太可能不留下她的dna。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通过焦根正的案件,我们勘查了现场的防盗窗,才突然想到,我经常会忽视窗外防盗窗的勘查,而张玉兰家的窗户外面,也是有防盗窗的。
会不会是……
越想越担心,我拒绝了大宝提出的上午睡一觉再打道回府的请求,让韩亮辛苦点,立即开车赶回龙番。虽然我们一夜没睡,但在车上睡两个小时,我想也就足够了吧。
毕竟我现在更急切的事情,就是去勘查张玉兰家的防盗窗。
注释
[1]这里讲的是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二季《无声的证词》“致命失误”一案。
[2]见法医秦明系列众生卷第三季《玩偶》“蜂箱人头”一案。
[3]嵌顿状:断端互相嵌入的状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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