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囚鸟(1/2)
第13章 囚鸟
愿你陷入一夜无梦的沉睡。
——《西部世界》
1
两天之后,师父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焦昊的母亲最终接受了孙法医他们的解释,也接受了张强卖了自己房子而提供的赔偿,检察机关则根据案件情节和焦昊母亲的谅解书,决定免于对张强刑事处罚。此事算是有了个了结。张雅倩也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帮助。
坏消息是,凌南的母亲辛万凤接受了龙番本地一家自媒体的采访,采访以《二土坡命案当事者母亲卧病在床》为题发布了一篇公众号文章。文章里面配了两张采访时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辛万凤和之前视频里的判若两人。她如今更加消瘦和憔悴,斜靠在家中宽阔的大床之上,身边放着凌南的黑白遗像。看上去,辛万凤已经被悲痛摧毁了灵魂,仿佛命不久矣。文章内容的主要篇幅是在描述辛万凤现在的惨状,称她现在几乎没有能力离开那张床,每日每夜地抱着凌南的遗像以泪洗面。报道中还引用了桑荷的话,说辛万凤现在身体很弱,前两天开窗透了一次气,就感冒了。桑荷说她好像是腰椎不好,现在坐起来都费劲。辛万凤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睡,完全是靠着安眠药来维持最起码的睡眠。
虽然关注此事的网民人数大幅减少,但是这篇文章依旧收获了“10万+”的阅读量。文章内容光是渲染了辛万凤的悲痛,对警方公布的调查情况却只字未提,评论区里精选的也全是吐槽警方的言论,对警方形象和公信力造成了较大的影响。
“他们什么都没说。”我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就是春秋笔法,这就是流量密码。”林涛说。
“是啊,其实短视频平台的情况更严重。我听说只要在短视频平台有足够的粉丝,随随便便带货都能赚钱。要是粉丝量足够多,还相当能挣钱。即便不自己带货,转卖账号也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陈诗羽说,“所以,一有热点就蹭,已经成了当下的一种普遍现象了。”
“这些事儿,有关部门不管的吗?任由这样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吧。”我说。
“哎哎哎。”师父敲了敲桌子,说,“我是来找你们商量如何管理网络平台的吗?”
我们连忙收住了话头。
“上个案子,青乡的小孙,都能把那么心怀抵触的死者母亲说服,把道理说透,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师父盯着我们说道。
“啊?师父你是让我们去找辛万凤?”我瞪大了眼睛。
“从这篇含沙射影的报道来看,辛万凤心里是不接受我们的结论的。如果辛万凤完全信服了,就不会接受这一次采访。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师父说。
“可我们是法医!是刑事技术人员!这事儿也在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吗?”我说。
“法医也是警察,维护社会治安稳定,不也是你们的工作范畴吗?”师父说。
“可是,辖区公安机关不都已经把所有的案情通报给辛万凤了吗?我们还能说什么?”我问。
“凌南的尸检是你们做的,你们作为鉴定人,应该去和当事人接触一次。”师父说。
“师父的意思就是你和大宝去就行了,你们俩是鉴定人。我们又没有出鉴定报告,我们不需要去。”林涛坏笑了一下。
“刑事技术这么多专业,只有我们法医是和群众直接打交道的。”大宝指了指我,说,“不过,第一鉴定人去就行了。”
我无奈地看着大宝。
“我和你一起去。”陈诗羽说,“多大点儿事儿啊。”
说到做到,5分钟后,我和陈诗羽就坐在了韩亮的车上。
“这帮人,只知道干活儿,不知道吆喝,效果不一定好。”陈诗羽说,“一说到见家属,都往后缩,心想只要问心无愧干活儿就行了。”
“是啊,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最后让家属认同的一步,有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我无奈地说,“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接受我们的结论。”
凌南的家果真是挺豪华的,这座别墅外形并不宏伟,里面却很别致,看得出内部装修费了不少心思,走进别墅,就像走进了宫殿一般。
保姆小荷在门口接待了我们。
“辛姐不能受风,不方便下床,要不,你们跟我去楼上主卧里?”小荷征询我们的意见。
毕竟初次到访就进别人家卧室,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师父交代的任务又得完成,我和陈诗羽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去。
小荷引着我们绕上旋转楼梯,到了二楼,然后走过十几米长的走廊,到了最末一间房间,敲了敲门。
“辛姐,他们来了。”小荷在门外轻声说道。
“嗯。”辛万凤在里面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
小荷推开门,带着我们走进去,把卧室的两张小沙发挪到了床边,说:“我去沏茶。”
“不用了,马上就走。”我礼貌地向小荷笑了笑。
眼前的辛万凤甚至比照片里还要苍老,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她那染成栗色的头发已经白了,她眼角后面的皱纹也更明显了。她用胳膊肘支撑着床,想要靠到床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腰疼,瞬间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陈诗羽连忙走上前去,把她扶着半坐了起来。
我盯着她眉间那条纵行的深深的皮肤皱褶,蜡黄色的脸和惨白的嘴唇,感觉她像是一个重病在床的病号。
“辛女士,您好。”我说,“对于这案子的处理,您对我们警方的结论有什么意见吗?”
辛万凤低下头去,不置可否。
“有意见的话,您可以提出来啊。不知道我们的办案人员有没有把我们认定结论的依据告诉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再和您复述一遍。此案我们费了很大的精力,可以说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这话我听过一百遍了。”辛万凤有气无力地说道。
“您要是有哪里不相信或是不理解,可以向我们提出疑问,我们可以为您解释清楚,这样也可以解开您的心结。”陈诗羽温和地说道。
“解释有什么用?我的南南已经没了。”辛万凤哽咽了起来,说。
“您……节哀。”我本来准备了很多解释破案经过的话语,受到辛万凤的情绪感染,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卧室的空间似乎过于空旷了,少了一些人气,凉飕飕的都是悲伤的气味。
辛万凤哽咽着说:“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南南有多听话。他是天底下最乖、最听话的孩子!他在学校名列前茅,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他。在家里,我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亲戚们都羡慕我有个这么乖的儿子……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是他死了?你们告诉我,为什么是他?”
“这是一起意外。”我说,“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培养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他是我们集团下一代的希望,我们家辛辛苦培养他,这份家业将来还不是要他来继承?我的南南啊……”辛万凤说,“他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让妈妈这么骄傲的好孩子……可是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我们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陈诗羽缓缓地说,“但是公安机关的职责是还原事实,我们不会放过一个犯罪分子,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辛万凤的肩头似乎颤动了一下,嘴唇有些发抖,说:“好人?你说谁是好人?”
“没有。”我连忙说,“我们没有特指谁,只是想向您表达,我们办案都是出于一片公心。而且这个案子也都是证据确凿的。”
“……南南是不会离家出走的。”
“没人说他是离家出走啊。”
“……南南除了有画画的恶习,没有任何不良行为了。”辛万凤自顾自地说道。
“画画不是恶习啊。”陈诗羽有些迷惑。
“不!画画会影响学习!你看看那些画画的人,都是些什么人!”辛万凤的情绪顿时变得很激动,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尖锐刺耳。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问道:“绘画可以是爱好,也可以是专业,为什么画画的人不好?”
“要不是被同学带坏了,他怎么会去画画?怎么会因为这件事和我总闹别扭?”辛万凤说完,开始剧烈咳嗽。
咳嗽着,辛万凤又哭了起来。好一会儿,辛万凤才抬起头来,说:“你们来得正好,最近几天我还听说,有人造谣说凌南和女同学开房?真是恶毒!我家南南那么单纯,而且才15岁!这些人不怕遭天谴吗?你们警察应该管这事儿吧?造谣的人要抓出来枪毙的吧?”
“嗯,这个事情,我们也是刚听说,确实是个谣言!我们会调查谣言的源头。”我说,“会给孩子一个清白的。”
“算了,也不指望你们能查到。”辛万凤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
“查出造谣者这件事,我们会去落实。但是对于案件的性质问题,也请您能仔细想一想。我们警方已经穷尽所能,把细枝末节都调查过了。”我说,“如果您觉得哪些人在这个事件中可能存在民事责任,您也可以去法院寻求法律渠道来解决问题。”
辛万凤低下蜡黄的面庞,不搭理我们。
“总之,大姐,您还是得保重身体。”陈诗羽说。
辛万凤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又重新钻进了被窝,拿自己的脊梁对着我们。我知道,这位憔悴无比的母亲是在对我们下逐客令了。
我给陈诗羽使了个眼色,说:“辛女士,我们就告辞了,如果您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可以随时找我们,我们都会给您解释清楚。”
辛万凤没说话,把身边的遗像紧紧搂进了怀里。
下楼梯的时候,正好碰见保姆小荷端着两杯茶上楼。
“这就走了?”小荷连忙下楼,把茶杯放在鞋柜上,给我们开门。
“不打扰了,如果有机会,你还是要做做她的工作。”我说,“悲伤过度是很伤身体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唉,是啊,辛姐真可怜。”小荷也哽咽了,低声说道,“男人不疼,唯一的希望还走了。”
我见小荷话中有话,于是问道:“对了,你们家男主人呢?怎么从来没见过?”
小荷做了个手势,把我们请出了门外,然后跟了出来,关上门,低声说道:“凌总根本不关心辛姐,也不关心南南。”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有外遇。”小荷说。
“外遇?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从包里掏出了笔记本。
“两年前了。”小荷说,“我也是躲在房间里偷听到的,南南在上学,夫妻两人在家里大吵了一架。大概意思,就是凌总和一个女画家开房了,被辛姐抓了现行。那次吵架完之后,凌总就很少回家了。”
“这事儿,凌南知道吗?”
“不知道。”小荷说,“辛姐告诉南南的理由就是公司经营状况不好,凌总住公司,方便加班。”
“哦。”我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辛万凤对凌南喜欢画画这么深恶痛绝了。原来是恨屋及乌啊。
不过这件事情,对于整个案件,似乎并没有任何影响。
“这么好的家庭条件,这么乖的儿子,还要外遇。”陈诗羽冷笑了一声。
“那他们在凌南出事后,见过几次面?”我追问道。
“哦,你别说,最近这些天,他们经常见面。”小荷说,“不过,说起来也真寒心。凌总那么个温文尔雅的人,出了事就看出本性了。”
“什么意思?”
“他儿子死了,他居然就想着钱。”小荷说,“我听他们夫妻俩争吵,在说什么意外保险和人寿保险,好像是南南刚出生的时候,他们就给他买了保险。现在出事了,这笔保险金可以领取了,但是需要辛姐签字。说什么虽然是刑事案件,但是南南确实属于意外死亡,所以可以拿到一大笔保险金。辛姐认为她不能签字,因为她还是怀疑这是一起谋杀。凌总好像是要等着这笔保险金来救公司,两个人就有争吵了。”
“谢谢你。”我合上笔记本,对小荷笑着说。
“唉,世界对我们女人,就是这么不公平!”小荷叹了口气,说,“没了南南,辛姐就什么都没了。不像凌总,再找个年轻的,还能再生。”
回程的路上,我沉默着。
“没问题啊。”我小声嘀咕着。
“什么没问题?”陈诗羽回头问。
“这个保险金的问题,引起了我的警惕。”我说,“不过我把凌南的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觉得我们办得没有问题啊。”
“能有什么问题呢?”
“怀疑是杀子骗保呗。”我说,“虽然以前有这样的案件,但这一起肯定不是。案件性质的判断,取决于现场和尸体。这案子,没什么问题。”
“对嘛,就该有这样的自信!”陈诗羽笑着说,“从调查初期,保险的事情我们就注意过了。但其实,保险金数额也不大,估计是凌三全的公司快完蛋了,所以他才急于拿到这笔保险金。不过我觉得啊,可能也是杯水车薪。”
“但是凌三全对这笔保险金的渴求,确实会更加刺痛辛万凤,引发她的逆反心理。”我说,“慢慢地,就会演变成辛万凤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她、欺骗她。不利于事件后期的妥善处置。”
“那我们也不好去找凌三全,让他别急着拿钱吧?”陈诗羽说。
回到省厅,我们把从小荷那里问来的情况告诉了龙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希望他们查实一下。
支队对这个行为很不理解,案件都已经结了,这些事情和案件又毫无干系,为什么我们对这个家庭的八卦那么感兴趣呢?
但支队还是很快把这件事摸清了。
在调查中,侦查员发现凌三全和辛万凤原本感情还不错,但是在两年前突然发生了变故,凌三全一直住在公司,不愿意回家。究其原因,果然是如同小荷说的一样,凌三全在一次酒后和一名女子发生了关系,结果被辛万凤发现,两人关系从此处于决裂的边缘。辛万凤不允许凌三全回家,凌三全就只能在公司长住,偶尔回家看看儿子了。
而凌三全出轨的这名女子,就是原来辛氏集团下属一家艺术培训学校的绘画老师,也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这果然是辛万凤这么反感凌南画画的原因。
侦查部门本着“既然查了,就深入地去查”的宗旨,对这条婚外恋的线索进行了调查,可是反复调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这名女画家和凌三全的关系也就仅限于那一个不冷静的晚上,之后就没有其他瓜葛了。女画家也因为此事,从辛氏集团的下属公司辞职,现在是在一个画廊里卖画为生。
“丈夫出轨,受到惩罚的应该是丈夫,为什么连孩子也要迁怒呢?因为大人的感情纠葛,孩子单纯的爱好也被迁怒,凌南多无辜啊。如果他母亲没有这么极端地对待他画画的事情,是不是那天他就不会那么冲动交白卷离校了呢?”陈诗羽惋惜地感慨着。
“这案子吧,虽然刚开始扑朔迷离的,但是经过调查,水落石出了。”我说,“不过,如果不做后续的工作,又怎么能把来龙去脉摸得这么清楚呢?”
“摸清楚了也没啥用,案子的事实就摆在那里。”
“不,摸清楚了,对辛万凤的工作也可以做到有的放矢啊。”我说,“只要她愿意相信事实真相,也就不存在什么媒体炒作了。对了,我们去市局一趟。”
“去市局?”韩亮问。
“是啊,上次让他们调查谣言的情况,他们这次没有给我们一并反馈。”我说,“还有,我还得去dna实验室问问,排了这么久的队,电线上的dna做出来没有。”
到了龙番市局,陈诗羽直接去了刑警支队长那里,询问谣言源头调查的情况。可是,经过侦查人员的调查,确实有一些同学看到了那张照片,但是那张照片已经被段萌萌毁了,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那张照片是谁贴上去的。
我则直接去了dna实验室,询问张玉兰家提取的裸露电线上,是否检出了张玉兰的dna。
出乎意料的是,电线上,没有检出任何人的dna。
“不太可能吧?”我说,“触电的时候产生焦耳热,肯定会留下死者的皮屑啊!”
“你干了这么久法医,这些原理应该知道啊。”dna室的郑大姐对我说,“dna检验的思维,不是说哪里应该检出dna,而是说有没有检出dna。不应该是推导论,而是结果论。检出了,就说明当事人碰到检材了;检不出,就说明不了什么。”
“这个我懂,不该用我们的推理,来确定dna检验的实际结果。”我说,“但是,我总觉得按医学常理,应该留下dna啊。”
“我猜,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留下的脱落细胞并不多,因为高温作用,细胞坏死,也就检不出来了。”郑大姐说。
“是有这样的可能,但是概率很小啊。”我说。
“概率小,不代表没可能。”郑大姐说,“这案子我看了,一个封闭现场,死者独自进入现场,又在裸露电线旁边,又确定是触电死亡。你说,还能有什么意外情况吗?”
“听起来确实不可能有意外情况,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啊。”我说,“没事,您辛苦了,我再回去想想。”
2
回去和林涛、大宝他们述说了本次工作的结果后,林涛和大宝并没有对这个dna的异常情况有多少关注。因为案件的事实从多方面都得以印证,一个dna结果异常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毕竟,dna证据也不是证据之王。
我的心里却总是有那么个疙瘩。从常理来看,案件确实没有问题,但是怕就怕在极端的巧合。在我的工作经历中,极端的巧合往往会导致工作的失误。比如多年前发生的一起意外高坠案件,因为案件调查、现场勘查的极端巧合,加之尸体损伤的极端巧合,就让我误判成一起伤害致死的案件,浪费了不少警力。[1]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哪怕可以99.99%确定的案件,只要有0.01%的异常,我都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就是因为还有极端巧合的可能性存在。
可是,如果张玉兰死亡的案子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么极端巧合会在哪里呢?我一时也想不明白,所以就在这种焦虑思考的过程中度过了难熬的好几天。
终于,又来了指令电话。
从我以往的经验来看,办案子是缓解焦虑的最好办法。每次当我自己出现焦虑症状时,一旦出现案件,我就会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案件侦办中去,焦虑症也就不治而愈了。
但是这一次,指令内容一点也不吸引人,是一起看起来明显是意外的案件。但因为网络上有了相关的信息,为了防止舆情发酵,指挥中心才指派我们前往现场进行指导。
“什么情况啊?”大宝坐在车上,问道。
“说是老夫妻二人,在家中因为油漆中毒,死亡了。”我说。
“啊?这种清楚的案子,也要我们去,那每年全省几千起非正常死亡,我们怎么跑得过来?”林涛坐在后座上,一边清点着勘查装备,一边说着。
“闲着也是闲着,看上去虽然是个意外事件,这不就怕有什么意外嘛。”大宝说。
“嗯,主要还是有人在网上透露了这个案子的信息,网友们对油漆也能毒死人表示质疑。”我说。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油漆里有苯、甲醛,不都是有毒物品吗?”大宝说,“前不久,我们不还办了一起因在油罐车内清洗空的油罐而发生的苯中毒死亡事件[2]嘛。”
“抛开剂量说结果,都是耍流氓。”我说,“我挺好奇的,现场是有多少油漆,居然能毒死人。”
“师父说,案件刚刚报案,结果存疑呢。”林涛说。
“说是这个家庭情况也很特殊。”我说,“家里很穷。具体的,等到了就知道了。”
案发现场是在丽桥市的郊区,距离高速口不远,所以没多少时间,我们就抵达了现场。
丽桥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强局长早已等候在现场外面,见我们的勘查车里跳下来这么多人,吓了一跳。
他笑着过来和我握手,说:“不至于吧,这个简单的事件,你们这么兴师动众。”
“人民群众的事,无小事。”我也笑着回答,说,“你这么大领导,不也亲临现场了吗?”
“嗯,就是觉得这家子挺惨的。”强局长说,“看现场之前,我先把背景资料向你们汇报一下。”
站在现场警戒带外,强局长把死者的情况和发案的情况和我们先介绍了一遍。
死者是夫妻二人,男的叫焦根正,58岁;女的叫崔兰,49岁。这一对夫妻都是残疾人。焦根正19岁的时候,因为被工地脚手架砸伤,导致双眼角膜云翳,全盲了,双腿也因为这次事故留下了残疾,走路不利索。残疾之后,一直相不到对象,后来在40岁时,经人介绍,和同村一个智力低下的女子崔兰结婚。崔兰是自幼智力发育迟滞,基本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两人结婚后一年,生下一女儿焦宝宝,两年后又生下一儿子焦成才。
17岁的焦宝宝很健康,目前是丽桥市郊区中学高三的学生,据说学习成绩不错,为人处世也很好,和班上同学们关系不错。15岁的焦成才和他母亲一样,智力发育迟滞,目前也只有4岁孩童的智商。
一家四口人,三个残疾人,生活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焦宝宝的身上。
虽然政府的扶持和补助能解决焦家四口的温饱问题,但是想要生活更加好一点的焦宝宝,一边上学,一边在附近的工厂打钟点工,回到家里还要照顾父亲、母亲和弟弟的饮食起居,可以说是每天都忙到脚后跟打后脑勺。焦宝宝10岁时,焦根正的腿疾更加严重,也几乎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从那个时候起,焦宝宝就承担了家庭的所有重任。
一晃过去了七八年,焦宝宝多年如一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自己的亲人,她的孝顺行为,是全村人的楷模,大家一说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竖起大拇指。因为每个人把自己代入这个悲惨的家庭,都会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到焦宝宝这样。
案发当天,焦宝宝和往常一样,早晨7点钟离开家,去学校上学。中午下课后,于12点多回到了家,准备给父母和弟弟烧饭,可是推开父母的房门后,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油漆气味,而此时,父母分别躺在窗边地上和床上,纹丝不动。
吓坏了的焦宝宝连忙去隔壁邻居家打电话报警,120和派出所民警抵达后,120医生进入了现场,因为整个房间仍有不少油漆味,医生连忙将焦根正夫妇拖出了房间,可是此时两人均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现场房间狭小,医生考虑是地面上被打翻的一桶劣质油漆所致。劣质油漆本身甲醛和苯含量超标,加之被泼洒到地面,更大程度挥发,使得空气中甲醛和苯浓度超高,从而导致两人气体中毒。支持这一依据的,还有市局法医的初步尸表检验,法医未发现任何损伤,排除了两名死者曾遭受过外界暴力,排除了机械性损伤致死的可能性,也排除了颈部或者口鼻受压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可能性。
两名死者都有窒息征象,但是气体中毒或者突发疾病也可以造成尸体出现窒息征象。而不可能那么巧,两人同时突发疾病而死亡,所以市局认为,医生判断的急性气体中毒致死的可能性大。
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没有丝毫疑点。
“焦根正是盲人,我们分析他下床的时候,一脚踢翻了床旁边的油漆桶。”强局长说,“他的脚底、裤腿都沾染了油漆,地面也有大量油漆拖擦痕迹和油漆赤足迹。一桶油漆都泼出来,挥发确实会加快。”
“即便是劣质油漆,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有毒气体吧?”我依旧不太相信,一边穿戴好勘查装备,一边走到了警戒带旁边。警戒带把面积不大的两座小房子全部围了起来,警戒带外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身边坐着一个看上去面容呆滞的男孩,她紧紧牵着男孩的手。
我知道她就是焦宝宝,于是蹲在她身边问道:“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女孩抬起她稚嫩的脸庞,说:“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住了。”
“为什么家里会有油漆?”
“这,我不知道。”女孩有些惶恐地说道。
“那这桶油漆,应该是你爸爸买的了?”我问。
“不知道,是这桶油漆把爸妈害死的吗?”女孩哭了起来,她一哭,身边的小男孩也跟着哭了起来。
“现在还不清楚,你们别着急。”林涛连忙说。
我和林涛一边进入现场,一边问身边的派出所民警,说:“卖假冒伪劣油漆的商家,你们不准备调查一下吗?”
“调查了,人已经控制了。”民警说。
说是一个小院,其实只有几平方米大小。两间小平房面对面,平房边缘有围墙相连,圈出了这个院子。
根据派出所民警的介绍,这两间小平房,比较大的那一间,是焦根正夫妇居住的房间,而另一间较小的,是焦宝宝和焦成才两人居住的房间。因为院落空间狭小,放不下厨房、卫生间,所以他们只能在较大的平房内安装了炉灶,用瓶装液化气来提供火源做饭。而卫生间则实在没有地方安下,所以平时是使用痰盂,而洗澡则只能用大盆。
这个时代,还过这样不方便的日子,总让人觉得很是恻隐。
“据焦宝宝说,她早晨起来上学,因为比较早,就没进父母房间。”民警说,“弟弟也是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但今天,她中午回来,就发现不对劲了。”
我走进了较大的房间,果然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油漆味。正对着大门的,就是一张床,床后的柜子上,一台破旧的台式风扇正在嗡嗡地转动着。
“这天还不至于吹电风扇吧?”我说。
“没有,是我们进入现场的勘查员觉得油漆气味太重了,正好看见里面柜子上有电风扇,所以打开吹到现在,加强通风,也安全些。”民警说。
我点头认可,这是最简单的保护现场勘查员的方法了。
虽然房间很小,很破旧,只有十几平方米,但是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单被褥都很干净,说明这个家里的唯一劳动力焦宝宝是个很勤快的姑娘。房间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床后方的一个柜子。柜子上摆着一台电风扇和一张全家福,虽然全家福上的母子二人都没有看向镜头,父亲的双眼都是白眼珠,但这并不影响全家福体现出的那种亲情温暖。房间的东北角,用布帘圈起来一个只有两三平方米的区域,里面是一个破旧但很干净的双灶燃气灶,灶台下方放着三瓶液化气,其中一瓶连接到了燃气灶,另两瓶应该是备用的。燃气灶上放着一口黑锅和一个不锈钢水壶,都打理得很干净。
除了电灯和电风扇,这个房间就没有其他电器了,甚至连电视机都没有。当然,这家里唯一有可能看电视的,只有焦宝宝,可是她没有时间看。
房子的地面是水泥地面,地面上有成片的清水漆,旁边有一个倒伏的油漆桶。
我蹲了下来,向床底看去,毕竟只有床底是一进门不能一目了然的地方。我看见床底下有一个类似木头架子的东西,就拖出来一点看看。原来这是一个大约半米长的,手工做的类似东方明珠塔似的东西。从手工来看,做得不错,但仍是木质的手感,没有刷过油漆。
我顿时就明白了这桶油漆的意义所在。
“油漆是很好的固定鞋印的东西,地面上也确实有很多鞋印,只是有一部分被拖拽尸体出屋时形成的痕迹盖住了。”林涛说,“不过,我可以仔细分析一下地面的鞋印,排除焦宝宝和120医生的,看有没有其他人的。”
我点了点头,走到了房屋西侧的窗户边,这也是这间小房子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是不锈钢推拉窗,半扇固定、半扇可推拉打开或闭合。据说是为了乡村建设,村委会给每户人家都换了这种密封性很好的窗户来加强保暖性。窗户的锁扣是打开的,但窗子是密闭的。窗户外面,有用作防盗、刷着红色油漆的铁质栏杆,让这个小房间看起来就像牢房一样,但也同时达到了很好的防盗效果。
“焦宝宝是怎么描述案发当时情况的?”我问民警。
民警说:“焦宝宝是中午12点多到家的,当时弟弟在对面房子里玩,她就推了一下这间房子的房门,发现房门是从里面锁着的,于是敲门,敲了几分钟,没人应,她就很害怕。因为父母都是残疾人,所以这个房间的门钥匙她房间里有,于是她去了自己房间找出了钥匙,打开了门,结果发现焦根正躺在西侧窗户下面,崔兰躺在床上。两人都是睡觉时候的衣着,穿着毛衫,但是都没有知觉了。”
“嗯,从油漆的走向看,确实是有人从床边踢翻了油漆桶,然后摔倒了,油漆有向大门和西侧窗边方向拖擦挪移的痕迹。”林涛说。
“应该是焦根正和崔兰在油漆桶边睡了一夜,已经有了中毒迹象,焦根正挣扎着下床,可是他腿脚不利索,加上中毒,踢倒油漆桶后,就在地面上爬行到了窗边。”一名正在勘查现场的技术员说道,“窗边有赤足印,说明他扶着墙站起来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打开窗户,就晕过去了。120医生来后,把他拖出房间,所以油漆又有向门口延伸的痕迹。”
“听起来很合理,但是他为什么不选择往门那边爬呢?开门不就逃离了?”我问。
“有窒息征象,第一时间找窗户或者第一时间找门逃离,都是有可能的。”大宝说,“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气体中毒,只是喘不过气罢了,他还得考虑到他老婆没起床呢。说不定,他认为开窗透气,就不憋气了。”
“嗯,也有道理。”我点点头,走到房间的大门,看了看门锁。
门锁就是普通的暗锁,从外面可以用钥匙打开。门的外侧,还装着一把明锁,估计是焦宝宝认为一把普通的暗锁不安全,所以出门的时候再加一把明锁。
暗锁看起来没有任何撬压的痕迹,也没有损坏,加之唯一的窗户外侧还是有防盗窗的,所以可以说这是一个封闭的现场。
“如果足迹可以做相应排除,就可以确定没有外人侵入了。”我说。
林涛则在一边说:“初步看完了,只有赤足迹一种,鞋底纹三种。我估计啊,赤足迹就是焦根正的,鞋底纹分别属于焦宝宝和两个医生。这个,过一会儿做排除就行。”
“案件确实很简单,很明了。”陈诗羽一直在门口听我们说话,“家属对死因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希望尽快办后事,希望政府能给一些补助。”民警说,“这个不是焦宝宝提出来的,是焦根正的弟弟提出来的。这个弟弟啊,之前从来不管他哥哥家任何事,此时跳出来了,估计想从政府补助里抠一些甜头吧。”
“行了,那我们去看看尸体。”我说,“林涛你把地面痕迹研究明白,再仔细看看窗户,咱们估计今晚就能回家了。”
“尸体在哪里?”大宝摩拳擦掌地问道。
“我听吴法医他们说,要把尸体拉去做什么虚拟什么的。”民警说。
“虚拟解剖?”大宝说,“可以啊!相当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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