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胶带缠尸(2/2)
“是啊,今早的案子,死者死后被断头,领子上都有淡淡的血印痕,这案子咋一点血迹也没有?”大宝说,“头上这么多挫裂口,即便没有大血管破裂,也会流下不少血啊。就算死者是仰卧位或者俯卧位,流下的血也会沾染到领口或前襟一点吧?”
“除非死者是倒立着被打的。”韩亮调侃了一句。
这一句惊得我一个激灵,又陷入了沉思。
“这个,确实不好解释。”大宝也想了想,说,“还有吗?”
我打断了思路,接着说:“还有,第四,你去看看死者头顶部的创口,是锤子形成的吗?”
大宝绕到了解剖台的一端,看着死者的头顶,说:“这,感觉没什么规律啊。”
“是吧。”我说,“我觉得不像是锤头形成的,像是砖石伤。”
锤头形成的损伤和石头形成的损伤都是钝器伤,但是因为一个形状有规律,一个形状没有规律,所以很容易鉴别。
“你说的第四点,不能推翻我的结论。”大宝说,“用锤头和用石头是一样的。所以我还是觉得我的推论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种。除了血迹解释不过去,其他都可以解释。血迹这种事,也许有一些特殊情况,比如死者原本是穿了另一件外套的,后来被脱掉了,我们看到的是里面的衣服,所以没血迹。”
“确实,我现在也想不到好的推断来反驳你。”我说。
大宝得意扬扬。
按理说,切开头皮是需要绕开头部创口的,可是死者头部的损伤太密集了,无论如何也无法绕开,只能在拍照固定好创口之后,破坏创口切开头皮。
严重的头皮损伤下方多伴有颅骨骨折,死者的顶骨也有多条骨折线,但是程度并不是非常严重。当我们锯开了颅盖骨,才发现刘文健的颅骨较正常人的颅骨要厚。
“颅骨厚,骨折轻,充分保护脑组织,所以凶手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没死吧。”大宝说道。
我没说话,按照解剖术式,剪开硬脑膜、取出脑组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死者的小脑附近似乎有一些出血。
这么深的位置,怎么会有出血呢?
我连忙把硬脑膜从颅底撕下,充分暴露了颅底。
“枕骨大孔附近怎么会有骨折?”我讶异地说道。
“是啊,这个位置不容易骨折啊。”大宝也觉得很蹊跷。
“嘘。”我让大宝噤声,因为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些想法了。
大宝一脸迷茫,安静下来看着我。
“怎么样,死因是什么?”黄局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结束了前线的指挥工作,立刻赶来了解剖室。毕竟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法医。
“死因是溺死。”大宝惯性似的小声说道,然后用食指竖在唇前,似乎也害怕黄局长会打断我的思绪。
“溺死?”黄局长没注意到大宝的动作,接着说,“扔水里的时候,没死?”
“入水的时候,肯定没死。”我说,“不过,不一定是扔水里的。”
“啊?什么意思?”黄局长和大宝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思忖了一下,心想从哪里说起,然后说道:“在现场的时候,我说过,头顶部的损伤一般都是打击伤,因为摔跌是摔不到头顶部的。”
“是啊。”黄局长说。
“但是刚才韩亮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一下。”我说,“比如啊,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倒立入水的话,头顶部不就可以形成这样的摔伤了吗?”
“你什么意思?”黄局长来了兴致,问道。
“让我有这种想法的,就是因为这个奇特的损伤。”我引着黄局长走到解剖台的一端,注视尸体被打开的头颅,说,“你看这些挫裂口,一共13处,却没有一处形态相同或者相似,各有各的模样。”
“哦,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了。”黄局长说。
“我不知道,你说。”大宝急了。
我接着说:“我们知道,特定的致伤工具在同一位置留下的损伤形态应该是相近的,即便是有不同作用面的工具,也只能形成几种不同形态的损伤。比如扳手,用扳手的面砸,会形成片状损伤,中间还有螺纹;用扳手的棱砸,会形成条状的损伤;用扳手的尖端砸,会形成两个小创口。仅此而已。但是这个死者头部密集的损伤,居然形态如此不规则、多样性。即便是用石头砸的,只要不是砸一下换一块石头,那就不可能造成这么多完全不同形态的头皮损伤了。”
“有道理。”大宝若有所悟。
“是吧?所以,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凶手换不同的工具,不断打击他的头部。因为这种行为,毫无意义啊。”我说。
“除非是有十几个人,一人拿块石头,一人砸一下。”大宝说。
“你说的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如果不是连续击打,很难在同一个位置留下密集的损伤。”我说,“前提是,我们没有发现死者上身有被约束的痕迹。”
“对啊,他不可能不反抗、不躲闪。”黄局长说。
“大宝开始推测是不是第一下就把人砸晕了,后面就连续砸了,现在看,死者的颅内损伤并不严重,看不到脑挫伤,仅仅是小脑附近有一点出血,不太可能是第一次就被砸晕了。”我说。
“理化那边也排除了常规毒物中毒致晕的可能性。”韩亮看了看手机,说。
“是啊,没有致晕的因素,他为什么不躲闪?躲闪是下意识行为啊。”我说。
“那你给出的解释呢?”黄局长听我还没说出结论,有些着急了。
我说:“别急,师兄,你再看看死者颅盖骨的骨折。他的颅骨很厚,颅盖骨的骨折都是线形骨折,程度不严重,但是多条骨折线都能和头皮创口对应上。只是有个问题,骨折线没有截断现象啊!”
《法医病理学》中明确写过:线性骨折有两条以上骨折线互相截断为二次以上打击,第二次打击的骨折线不超过第一次打击的骨折线,这就叫作“骨折线截断现象”。通过骨折线截断现象,可以分析打击的次数和顺序。
可是,死者头部的多条骨折线,并没有骨折线截断现象的出现,所以我们不能说他是被多次打击。
“你是说,它们可能是一次性形成的?”黄局长瞪大了眼睛。
“是啊。”我说,“我们做个假设,假如这个人倒立入水,恰好水中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的13处凸起和死者的头顶部作用,不就可以同时形成这13处损伤了吗?13处损伤一次形成。”
“石头上不规则的凸起,这个倒是合理。但是,你怎么证明你的观点?”黄局长接着问。
我又用止血钳指了指死者的颅底,说:“你看死者的颅底也有骨折。这个位置是外力不能作用到的。但是,如果死者是倒立入水,头部受到石头的撞击,颈椎因为惯性作用,撞击枕骨大孔,就有可能造成枕骨大孔附近的颅底骨折。如果不是这种可能性,你还能想到什么方式,仅仅造成枕骨大孔附近的骨折吗?”
黄局长和大宝足足想了2分钟,也没有办法反驳我的观点。
“是不是?想要解释尸体上所有的损伤,这是唯一一种可能。”我说,“福尔摩斯说过,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剩下的唯一一种,即便再难以置信,那也是真相!”
“可是尸体被捆绑了双脚、封住了嘴巴啊!”黄局长说。
我哈哈一笑,说:“你去看看我的微博,我还专门写过‘反绑双手上吊’‘封嘴自杀’的相关科普呢。你想想,如果真的是有别人去做这件事,为什么只封嘴巴、只捆双脚,而让双手处于自由状态呢?其实一个人若想捆绑自己的双手也是可以的,但是死者可能觉得太麻烦,就没有捆。”
“你是说,他是为了防止自己下意识求生,所以故意封了嘴巴,不让嘴巴呼吸,逼着自己吸入水溺死;为了防止自己下意识游泳,又捆了双脚。”黄局长说,“这种情况,我以前也是见过的,死者坚决要死。”
“他会游泳的,对吧?”我问。
“是的,会。”黄局长说。
“那一切就合理了。”我说。
“你说合理有啥用?”黄局长说,“这种架势,捆了双脚和嘴巴,头上又那么多伤,你让我去告诉死者家属他是自杀,我怎么说服他们?他们又不懂法医学。”
“是啊,如果是命案,破案倒是容易。”大宝说,“如果是自杀,还是奇特状态下的自杀,想要找到充分的证据证明,可比办一个命案难多了。”
黄局长点头认可,说:“立案容易,撤案难啊!没有充分的依据,上头不可能同意撤案的。”
“别急啊,证据肯定是有的。”我指了指从大门口进来的一脸慌张的林涛说道,“林涛,胶带上是不是只有死者的指纹?”
林涛先是一愣,连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现在怀疑凶手有可能戴了乳胶手套,因为如果他戴了纱布手套,我就能找到纱布的纤维碎屑,可是没有啊!除了死者自己的指纹,什么都没有!那只能是乳胶手套了!”
“不是乳胶手套的问题。”我说,“死者是自杀的。”
为了让林涛尽快回过神,我又把判断自杀的依据和他说了一遍。看着林涛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知道我们得抓紧寻找其他证据了。法医发现的问题只是证据的一小部分,如果没有其他更加直接的证据支撑,形成不了完整的证据链,这样的结论连我们自己人都说服不了,更不用说对刑侦毫无概念的死者家属了。
“可是,除了监控和手机,还有什么可以作为证据吗?”黄局长问。
“找到死者的落水点。”我说,“落水点一定有大量的证据可以发现。而且,如果不知道落水点在哪里,我们就无法找到河底形成死者头部损伤的大石头。正常情况下,小河的河底都是淤泥,只有找到了大石头,才能彻底印证我的推断。”
“我在现场的时候就说了,落水点找不到的。”黄局长说,“什么时候搁浅的不知道,水流也是不稳定的,上游那么长,总不能在河岸两侧一米一米地找鞋印吧。”
“能找到。”我微笑着说,“你忘了一个关键的因素。”
“倒立!”韩亮最先反应了过来。
“对。”我说,“死者处于倒立的姿态入水,那就不可能是在岸边跳入水中的,而肯定是在某一座桥的中央,从桥上跳入水中的。”
“明白了!”黄局长恍然大悟,“所以,我们不需要找岸边,只需要在上游的几座桥上进行勘查,就能找得到落水点了!”
“趁着天色还亮,分头行动吧!”
我让林涛、韩亮和黄局长一起先赶去现场上游查桥。而我和大宝开始整理缝针,缝好尸体后,就去现场和他们会合。
我相信,那座死者最后逗留的小桥上,一定有证据可以印证我的观点。
4
缝合好尸体,大宝和我一起坐在市局的勘查车上,向现场赶过去。
“减速运动,不都应该有对冲伤[14]吗?”大宝坐在车上嘀咕着。
“谁说的?”我说,“如果是摔在枕部或者额部,大脑因为惯性作用前移或者后移,和颅骨碰撞是容易形成对冲伤。但是摔在顶部,想在颅底形成对冲伤就很难了。你想想大脑的结构,颅底是小脑,填满了小脑窝,还有小脑天幕作为遮挡,脑组织无法上下移动,就不会形成对冲伤了。”
“也是,不过小脑确实也有出血。”大宝说。
“小脑的出血,是颅底骨折造成的,并不是对冲伤。”我说。
说话间,车辆已经行驶到现场上游的一座石桥旁。这是林涛给我发的定位,因为他发现了桥的护栏上有足迹。
我和大宝走上石桥的时候,林涛此时腰间正套着一根安全绳,整个人已经翻到了石桥的护栏之外,用光源照射着护栏外的桥边,拍着照。
“发现了?”我问。
“是啊!真是神了!”林涛给我竖了竖大拇指。
我摇摇头,说:“不神,尊重科学、尊重逻辑,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了。”
“重点是不要先入为主。”大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你说龙番那个孩子,会不会也是自杀?”
“你一开始先入为主是凶杀,现在有了这个案子的提示,又开始先入为主是自杀了?”我拍了拍大宝的后脑勺。
大宝尴尬一笑,说:“我闭嘴,等检验结果。”
“你发现什么了?”我问林涛。
“石桥的护栏上,有足尖向外的足迹,鞋底纹和死者的一致,符合他翻越护栏的时候留下的。”林涛说,“护栏外有多处足迹,足尖向外,可辨认的纹和死者的一致,对应位置的护栏上,有灰尘减层痕迹[15],和人体的臀部大小差不多。桥面离水面8米,可以形成倒立姿势。”
“他坐在护栏上,双腿在护栏外。”大宝抢答道,“往前一扑落水的。”
“对,胶带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缠的。”我说,“桥的护栏外,没有剩余的胶带吗?”
林涛摇了摇头。
“看来,我们得抽水或者打捞了。”我说。
“找胶带?”大宝问。
“主要还是得找到形成头顶损伤的大石头。”我指了指桥的正下方,说,“大概就是那个位置。”
“可是,这是小河啊!又不是池塘,怎么抽水?总不能把一整条河都抽干吧?”大宝说,“打捞可以吗?”
“如果真的是大石头,蛙人也弄不上岸啊,太重了。”黄局长皱起了眉头,说,“在水下拍照也不现实,拍不清楚具体的位置,就无法说服死者家属。”
“这简单啊。”韩亮听我们讨论的时候,就已经在手机上搜了一圈了,微微一笑指着屏幕说,“围堰抽水法!”
所谓“围堰抽水法”,就是先由蛙人探清水下的情况,如果真的有大石头,就划定一个范围。把这个范围用沙袋围起来,形成一个独立的区域,再用抽水机把区域内的水抽到沙袋之外。
因为清河的水比较浅,所以这种方法是可行的。
虽然沙袋堆积的围堰有可能往里渗水,但是只要抽水机抽水的速度够快,就可以保证围堰内的水越来越少,最终露出大石头。
只要大石头露出来,在桥上往下进行拍照,就可以明确大石头和桥的关系了。这也是说服家属的有力证据。
“天快暗下来了,明天再抽?”我问黄局长。
为了立即查明真相,黄局长哪还等得了明天。他坚定地摇摇头,说:“我安排后勤部门,马上调集所有的照明设施,现在就干!”
这个决定正合我意。
一个小时后,三辆刑事勘查车和六辆交通指挥车开赴了现场,九辆特种车的车顶大灯把现场的河面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
韩亮此时成了监工,正穿着胶靴,站在河岸边,指导着水下的蛙人给围堰奠定基础。沙袋源源不断地从岸上被抛入水里,水里的作业者把沙袋在水下大石的周围垒起来。
当然,这一切,站在桥上的我们暂时也看不见,只能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就在此时,一辆轿车抵达了现场,程子砚从车上跳了下来,说:“一直看视频看到现在,基本把死者临终前几个小时的路径给摸清楚了。”
根据程子砚的截图和视频,我们看见刘文健下午1点钟从家里出来后,一直徒步行走。从他行走的步态来看,他当时处于一种极度抑郁的状态,甚至会时不时被马路牙子绊一个踉跄。
看上去,他就这样毫无目的地行走着。
到了下午6点钟,他在距离我们所在石桥10公里处的大路监控中消失了。至此,就没有其他监控记录到他的行踪了。
“他的精神状态肯定是有问题的。”程子砚说。
“是啊。”我说,“但是这个证据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走了5个小时,都是一个人在独行,并没有其他人伴随或者尾随。”
“是的。”程子砚点点头。
“唉。”我叹了口气,说,“真的不知道这个孩子遇见了什么事。说出来,也许就没事了,为什么要走上绝路呢?”
“好!快了!快了!”
我们听见韩亮在河边的叫喊,连忙探头向桥下看去。
此时目标水域已经可以看到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沙袋了。这说明围堰很快就要突破水面了。我见围堰的面积大约有5平方米,还真是不小。
河水只有1.5米深,几个大个子站在水下的大石头上,胸口都露在水面之上。沙袋出了水面,垒起来就快多了,很快我们就能看到一圈桶装的沙袋墙高出了水面半米多。
“可以了!准备抽水!”韩亮一边喊着,一边帮身边的消防同志搬运抽水泵。
几台抽水泵一瞬间同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把平静的河面都震得簌簌发抖。肉眼可见,围堰之内的水位迅速降低,很快,一块底面积约有2平方米的水泥废弃物露出了水面。
“嚯,果真有这种有各种凸起的大石头。”大宝趴在栏杆上,说道。
“这应该是建造这座水泥桥时的水泥废料,当时没有当作建筑垃圾运走,就直接扔河里了。”黄局长说。
“这天儿下水,可是有点冷啊。”我见围堰距离岸边有几米的距离,说道。
“你有时候真的怪笨的。”黄局长哈哈一笑,带着我们下了桥,走到了岸边。
不一会儿,民警就用木板,在岸边和围堰上搭了一座简易的木板桥。
“围堰里的水,只有10厘米深,加上淤泥,穿上胶鞋就可以了,何必下水啊。”黄局长嘲笑我道。
我有些尴尬,又有些紧张,害怕自己的体重把木板桥给压塌了。
好在比较顺利,我和大宝都顺利地通过木板桥,从围堰沙袋上跳进了这个“大水桶”里。
围堰中心的大石头果真不是石头,而是表面凸凹不平的水泥块。水泥块已经被水浸泡了很久,无法从凸起上找到血迹或毛发,但是至少可以印证我的推断是正确的:如果有人以倒立姿态撞击到水泥块上,肯定会一次性形成很多个头皮创口。
我让林涛对水泥块进行全面的拍照固定,自己则踢了踢在淤泥里蹦跶的鱼,思考着说:“法医推断被验证了,痕检也可以确定他翻越护栏的动作,桥边并没有留下其他人的痕迹。监控也确定他一直一人独行。现在就看侦查和电子物证了。可惜,尸体被水泡了,所以创口内什么都没有,不然在创口内找得到水泥颗粒的话,做个同一认定也是个有力证据。”
“嗨!胶带!胶带!”我突然听见了大宝的叫喊声,回头看去。
大宝正蹲在水泥块的旁边。
水泥块的边缘是翘起来的,边缘和河底淤泥之间,有一些水草,一卷胶带正好挂在一丛水草上。
“嗨!这就运气好了!”拍完照的林涛也从水泥块上跳了下来,说,“正好挂在了水草上,所以没有随水流漂走。”
“看看断口处有没有死者的指纹。”我也很兴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物证袋。
“还有,可以利用断口,来和尸体上的胶带进行整体分离痕迹鉴定。”林涛也兴奋地拿起相机拍照。
所谓“整体分离痕迹鉴定”,就是痕迹检验部门对一完整客体,在外力作用下,分离成若干部分时,利用分离部位呈现的细微痕迹迹象,进行同一鉴定的实验。
“你的发现太关键了,意外惊喜。”我拍了拍大宝的肩膀说。
“要不是你的推断,就找不到这座石桥,找不到这座石桥,也就没了这些物证。”大宝说。
“互相吹捧,共同进步。”我费了好大力气,从围堰内部重新翻上了围堰的边缘,顺着木板回到了岸上。
完成了围堰取证的工作之后,我们一起回到了市局。此时已经凌晨3点多了。不过大家都不困,因为案件的真相已经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无论是从尸检、现场勘查还是调查情况来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专案组会议室里,陈诗羽已经坐在里面了。
“你怎么也没睡觉?”林涛一边清理着衣角的泥巴,一边问道。
“你们的工作我都听说了,侦查这边也有发现。”陈诗羽顶着黑眼圈说,“死者自己的银行卡里,原本有一万多元存款,三天前转走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家还有一张存折,里面有二十多万元,在事发前一天的晚上,也被转走了。”
“果然有财务问题。”我并不感到意外。
“这二十多万元,是刘文健的父母从他刚出生开始就攒的压岁钱。”陈诗羽说,“二十年来,刘文健每年收到的压岁钱,都存在这个存折里,算是家庭成员共有财产,大家都知道存折密码,这是他们家的一个习惯。”
“这个不重要,我关心钱转到哪里去了。”我问,“这可能涉及死者自杀的原因!”
“对,这个也必须查清、查透!”黄局长下了指示。
“有点麻烦。”陈诗羽说,“从银行那边,只能确定这些钱是进了一个叫作‘约一约’的手机app里,我们查了,这是一个社交软件。但是具体要查钱从刘文健的账号转去了哪个账号,要么就要恢复刘文健的手机,要么就得彻查这个黑软件。”
“嗯,看来十有八九,是电信网络诈骗了。”我说,“可惜死者没有安装国家反诈app,不然这些黑软件都能被识别了。”
“手机要恢复,黑软件也要端掉。”黄局长说,“我来向省厅请示,请求专门的人去办了这个黑软件。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查清死者自杀的原因,给家属一个合理的交代。”
“我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来问问吴老大他们,电子物证处理得怎么样了。”我说。
一整天连续的工作,疲劳感终于击败了我最近的睡眠障碍。回到宾馆,头一沾枕头,我就睡着了。
还没睡到四个小时,一大清早,我就被吴老大的电话喊醒了。
“你咋知道我要找你?”我睡眼惺忪地接通了电话。
“不知道你要找我,但是我得赶紧告诉你,这人感觉像自杀啊!”吴老大的声音很急促,说道。
“把‘感觉像’三个字去掉。”我说,“我们的证据也可以定性了。你这是,电子物证做出来了?”
“手机还没有完全恢复完。”吴老大说,“但是那团信纸,我倒是给它展平了。被水损坏得比较严重,但是还原了上面的字迹,写的是‘但愿天堂没有欺骗’八个字。这就是死者写的遗书啊!”
“欺骗?”我沉吟了一下,说,“估计是电诈。对了,你要重点恢复一下死者手机里的一个叫作‘约一约’的app,应该是通过这个app实施诈骗的。”
“嗯,恢复得差不多了,上午给你们结果。”吴老大稳下心来,说,“你接着睡吧。”
可想到刘文健临死前给自己留下的这八个字,我算是彻底睡不着了。
一个普通的孩子,究竟该有多绝望,才会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这绝对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以他家的条件,二十多万元并不是天文数字。他为什么不能把遭遇电诈的事情和父母说,和警察说?为什么就这样轻易放弃了生命呢?
在宾馆里等待了一上午,也没有消息传来,于是我喊上林涛和大宝,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去市局整理物证,做了一个ppt,把各种证据汇总,把逻辑捋顺。这个ppt不是用作案情汇报的,而是用来给市局向死者家属解释用的。
刚刚做好ppt不久,黄局长回到了会议室。
“怎么样?”我问。
“案子破了。”黄局长拿起茶缸咕咚咕咚灌着水说。
“案子?不应该是案子撤了吗?”我说。
“命案已经通过了部里的审核,撤了。”黄局长说,“电诈的案子,破了。”
“这么快!”我惊讶地说道。
“好巧不巧,电诈的犯罪嫌疑人也是云泰的。”黄局长说,“不需要跨区域合作,办起来当然快!我们中国公安的效率,那可是没得说!”
“说说看,怎么回事?”我说。
“不是什么高深手法。”黄局长说,“这个黑软件是通过色情网站传播的,我们分析,刘文健可能在浏览色情网站的时候,下载了这个app,通过app认识了嫌疑人。根据在嫌疑人家里搜出来的电脑资料,这个人专门是利用‘裸聊’来进行电信网络诈骗的,证据确凿。”
“是这女的害死了刘文健?”大宝说。
“不,是男的。”黄局长一边说,一边掏手机。
“男的裸聊?”我和大宝异口同声。
黄局长像是预料到了我们的疑问,打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展示给我们看,说:“图片有点少儿不宜。”
照片中,是一个面容娇美、皮肤白皙的女性赤裸着上半身正在搔首弄姿。
“这不就是女的?”大宝纳闷儿。
黄局长划动了一下手机,展示下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光头、瘦弱的男子,被两名警察押着。
“是同一个人。”黄局长简短地说。
这家伙,把我们几个人都惊掉了下巴。
“在嫌疑人家里,我们搜出了假发、女装和硅胶衣。”黄局长说,“硅胶衣,你们可能没看过,就是穿上以后,加之视频app的美颜滤镜,看上去就和赤裸的女子一样了,懂了吧。”
“所以,就是这个男的,利用黑软件,诱骗刘文健和他‘裸聊’,然后录下刘文健裸体的视频,再来敲诈他,从而获取巨款?”我梳理了一下。
“是的,从刘文健这里骗来的钱,不算是巨款。”黄局长说,“嫌疑人交代,他最大的一笔,骗了两百多万。”
“两百多万!”大宝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多人傻钱多的人?”
“唉,好在我们出手快,抓到了嫌疑人,这样死者也算是瞑目了。”黄局长说,“哦,对了,黑软件,也已经定位了,是外省的,很快部里就会协调当地警方,一网打尽。”
“只是可惜了刘文健。”我叹了口气,说,“怪不得他会留下那几个字呢,可想而知他的羞愧和悔恨。”
“刘文健自杀了,我们才知道这些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敲诈了,却也不敢报案呢。”林涛说。
“所以要宣传国家反诈app嘛。”大宝说道。
趁着天还没有黑,我们准备乘车返回龙番。
走到市局门口,一名民警正在和一对中年夫妇交谈着,远远望去,就知道是之前来认尸的刘文健父母。
刘母抱着臂膀,蹲在市局大门口,哭泣着。
“哭,哭,哭什么哭!这样的孽子,不要也罢!”刘父双眼红肿,仍恶狠狠地说道,“不知道从小到大你是怎么管他的,干出这么丢人的事情!这事情要传出去,我的老脸还往哪里搁?”
“文健都没了,你还说这种话!”刘母抽泣着说道,“儿子没了,要脸有什么用?”
“你们放心,我们公安机关对案件情节会予以保密的。”民警在一旁安慰道。
“那人能判死刑吗?”刘父咬着后槽牙问。
“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民警不敢直接回答。
“怎么能不判死刑?害死了人还不判死刑吗?”刘父说,“还有你们公安局,不是整天宣传反电诈什么的吗?宣传有用吗?我儿子还不是被害死了?”
“这也是我们整天宣传的意义所在啊,至少更多的人不会上当受骗。”
“别的人关我屁事?我儿子被害了,你们公安局就是要负责任!”刘父不依不饶。
韩亮叹了口气,踩了一脚油门,驶出了公安局大门。
“悲剧发生,却首先想到丢脸。”大宝“哼”了一声,说,“统统责怪了一遍,也不找找自己原因,人家都说了,‘子不教,父之过’。”
“‘子不教,父之过’。”我重复了一遍,想起了家里的儿子,叹气道,“不管孩子不对,管得太紧也不对,究竟什么样的距离才是最好的呢?”
“我觉得啊,他可不是管孩子管得紧,他是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脸面。”陈诗羽说。
“说得好,你想想该怎么管小小秦,我也要想想该怎么管小小宝了。”大宝对我挤了挤眼睛。
“幸存者”案[16]结束,宝嫂康复后不久就怀孕了,如今小小宝也是满地跑了。
“反正我觉得,刘文健的死,和他父亲关心的脸面有关系。”陈诗羽说。
“这就是我们之前提出的问题所在了。”我说,“刘文健被骗的二十多万,对他们这个家庭来说,不至于要寻死的地步,而他为什么要寻死呢?我想大概就是因为怕丢脸,怕给他的父母丢脸,怕父亲责怪他丢家里的脸面。”
“是啊,逼死他的也许并不仅仅就是这二十多万。”陈诗羽也感叹道。
“说到裸聊,学生性教育也是需要重视的一件大事呢。”韩亮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是啊,感觉现在学生学习的生理卫生课程,也就是浮于表面,不敢讲得过深,否则家长肯定反应激烈。”我说,“学生性教育绝对不能仅限于生理卫生,更重要的是性心理的教育。”
“真的希望教育部门能重视起来,让心理专家分析分析,该怎么教育才好。”大宝说,“我们这一代的家长,已经没有那么封建了,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吧。”
陈诗羽坦坦荡荡地说:“你要是都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孩子更觉得这是个羞耻的话题了。避而不谈,最后反而容易出事儿。我觉得,孩子提出的性方面的问题,家长应该正面回答,以朋友的方式交谈,不要担心尺度的问题,才会让孩子觉得性没有那么深邃、那么隐晦。”
林涛瞥了一眼陈诗羽,笑着说:“纸上谈兵。”
“我觉得小羽毛说得对,该和孩子说的,总是要说的,总不能一直回答孩子是充话费送的,或者是从垃圾桶捡的。”程子砚附和道,她的黑眼圈看上去和小羽毛像是同款。
“可见我们家长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呢。真希望能有一套系统、权威的教材。”我说,“给孩子的、给家长的,能有专家出来教教我们。这样我们也能少走点儿弯路啊。”
勘查车在高速上飞驰,向龙番市驶去。
这个案子结了,但那无名男孩的案子,还在牵着大家的心绪。
注释
[1]尸僵: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尸体现象,法医经常运用。几乎在所有的尸体上都会出现,而且有着较强的规律性。人体死亡后1~3小时,尸体上就会开始出现尸僵,尸僵形成时,先是固定一些小关节,然后逐渐扩展到大关节,紧接着把所有关节都牢牢固定住。随着死亡时间的延长,尸僵又开始逐渐缓解,最后尸体再次呈现软绵绵的状态。这一特征,对法医粗略推断死亡时间有着重要意义。
[2]尸斑:指的是在尸体上会出现淡红色、鲜红色、暗红色的斑块,斑块连接成片,位于尸体低下未受压处。尸斑的颜色和状态有时也能提示死亡时间和死因。
[3]“一”字形:是一种解剖术式,直线切法,即从颈部一直划开到耻骨联合,打开胸腹腔。
[4]蕈状泡沫:指在尸体口鼻腔周围溢出的白色泡沫。蕈是一种菌类,这种泡沫因为貌似这种菌类而得名。蕈状泡沫的形成机制是空气和气管内的黏液发生搅拌而产生,大量的泡沫会溢出口鼻,即便是擦拭去除,一会儿也会再次形成。比如人在溺水的时候,因为呼吸运动,水和气体在气管、肺之中混合搅拌,就会形成蕈状泡沫。
[5]生活反应:人体活着的时候才能出现的反应,如出血、充血、吞咽、栓塞等。
[6]硅藻检验:任何水里都有硬壳保护的硅藻。法医在对尸体内部器官进行硝化后,即用浓硝酸将软组织破碎、破坏后,软组织硝化殆尽,有硬壳的硅藻则会保存下来。法医对硝化后残留的物质进行显微镜观察,如果死者的肺里有很多水中的硅藻,只能证实死者尸体曾在水中;而如果这些肺中的硅藻随着血液循环到达了肝脏和肾脏,便是生前溺死的一个参考证据。法医主要是用这种方式来参考判断死者是不是生前溺死。
[7]玫瑰齿:是法医对窒息征象中“牙齿出血”现象的一个浪漫型表述。教科书上认为,因机械性窒息、溺死、电击死的尸体,在牙齿的牙颈部表面会出现玫瑰色,经过酒精浸泡后色泽更为明显。
[8]植物dna:和人的dna鉴定一样,植物dna鉴定同样可以对植物进行同一认定。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六季《偷窥者》中的故事“幽灵鬼船”,就是法医发现了一片附着在尸体上的树叶,通过对树叶的dna鉴定,找到了树叶所属树木的位置,并且顺利破案。
[9]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二季《无声的证词》一书。
[10]远抛近埋:这是分析命案凶手远近的常用手段。一般有藏匿尸体行为,比如埋藏尸体的,说明尸体埋藏地点离凶手比较近;而抛弃尸体,没有明显藏匿行为的,说明凶手是从别地来的。
[11]约束伤:指凶手行凶过程中,对受害者施加约束的动作时,有可能控制了双侧肘、腕关节和膝、踝关节等身体部位,造成受害者的这些关节处产生皮下出血。
[12]若想看老一辈警察是如何在没有dna鉴定技术、没有监控设备、更没有网络的条件下破案,可详见法医秦明复古悬疑系列《燃烧的蜂鸟》一书,里面有很多类似用胶带取指纹的经典技术。
[13]组织间桥:创壁间连接的尚未断裂的血管、神经、纤维等组织束。钝器强力作用于体表时,由于挤压、撕拉或牵引作用,可使皮肤破裂,皮下组织、肌肉,甚至骨受到损伤,但韧性较大的血管、神经及纤维组织等常不断裂,像桥一样连接于两创壁之间,形成组织间桥。常见于挫裂创和撕裂创,是区别钝器创与锐器创的重要特征。
[14]对冲伤:在一些高坠、摔跌事件中,死者的头颅一侧着地,和地面形成了碰撞,头皮会有血肿,颅骨可能会出现骨折,颅内会有相应的出血和脑挫伤。同时,在着地侧的对侧脑组织也会发生脑挫伤和出血。
[15]灰尘减层痕迹:指的是踩在有灰尘的地面上,鞋底纹或者其他物体(比如此案中的人体臀部)抹去地面灰尘所留下的痕迹。
[16]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五季《幸存者》一书。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