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树犹如此(1/2)
第61章 树犹如此
鸟鸣声将阿南从睡梦中唤醒。
她醒来后看见窗外瓦蓝瓦蓝的天,西南的天空比江南江北的都更为高远,蓝得比琉璃还深邃。
吊脚楼下方已经传来了声响,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向下一看。
寨子里空地上,男人们正围着昨夜聚宴剩下的牛骨架,削刮上面的碎肉。
她立即朝下面叫了一声“给我留点生肉”,然后匆匆梳洗,跑了下去。
用芭蕉叶包了一堆碎肉末,她兴冲冲地起身,身后传来朱聿恒的询问声:“阿南,你要这些干什么?”
“当然是要派上大用场啦。”阿南笑着示意他跟自己来。
翻过一座山岭,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他们上到了高处向阳的地方。
西南地势高,日头滚烫。阿南将碎肉或铺或挂在地上树上,很快,那些肉的气息便被日光催发,顺着风四处飘散。
几只马蜂很快闻到肉香而来,落在肉片上大快朵颐起来。
朱聿恒这才知道,原来她是要引马蜂到来。
而阿南按手在唇边,示意别出声,她拔下一根头发,绑上一根手指长的红绸,然后将头发打了个活结,轻手轻脚地将它套上马蜂的窄腰,一拉头发,立即便系紧了。
专心吃肉的马蜂毫无察觉,顾自大嚼肉末。
朱聿恒如法炮制,给其他几只马蜂也系了标识,静待它们回去。
不多久,小小的肉碎被吃完,一群蜂各自飞回巢中。
寨子里几个身手最好的猎人立即跟了上去。小小的红绸在青翠山野中格外醒目,他们可以轻松循着那抹红色向着深山寻去。
阿南笑着朝朱聿恒一挥手:“走吧,我们回去等着消息就行。”
两人带着侍从,沿着羊肠小道往下走,很快接近了寨子边缘。
错落而建的寨子除了吊脚楼外,大部分是土掌屋,夯黄土为墙,捶茅茨混土为瓦,男女老幼在其间忙碌。
在人群之中,阿南一眼便看到了正在与妇人们一起制作漆器的土司夫人。
彝寨的漆器色彩明丽,在西南地区远近闻名。寨中割漆、制胎、髹饰分工合作,人人都是好手,就连土司夫人也不在话下。
她熟练地蘸漆在杜鹃木盆上绘画纹样,朵朵茶跃然而上,古朴雅致,令阿南不由得叫绝:“夫人画的茶可真美!”
“我们寨子又叫茶寨,我们姑娘的银饰啊,绣的样啊,绘的漆画啊,都爱茶纹样。毕竟,我们寨子有一株远近闻名的百年茶王呢。”土司夫人说着,见阿南颇有兴趣的样子,便解下围裙,笑道,“就在不远的溪边,正是开时节,走,我带你去瞧瞧。”
她带着阿南出了寨子聚落,正向溪边走去时,却有个妇人红肿着眼睛,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对土司夫人哑声说了什么。
虽然听不懂这边的土话,但阿南一下便可以看出,那妇人焦急恐惧已极。
土司夫人也是脸色大变,忙对阿南道了歉,指明了茶的方向,便立即跟着那妇人去了。
阿南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看见寨子里或许是出事了,哪还有心思去看,当即一拉朱聿恒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
朱聿恒心领神会,与阿南一起悄悄跟着那几人,往寨子后方的林中走去。
只见林中有两个男人正在土坑中架设柴火,坐在坑旁的一个女人悲痛欲绝放声大哭,要不是旁边人将她死死拉住,她差点便要跳入坑中。
阿南悄悄站到旁边的石头上,朝坑里面一看。
里面柴火堆上放置的,赫然是一具尸体。
她“咦”了一声,跳下石头朝她们走去,开口问:“原来你们寨子的人故去了,是要焚烧掩埋的吗?”
土司夫人回头看见她,不由得苦笑:“是啊,南姑娘,我们这边的人,确是火葬习俗。”
阿南朝坑中被柴火堆叠的尸身看了看,又问:“那怎么不曾举哀,就这么仓促烧掉了?”
土司夫人显然不愿多提及,只摇摇头道:“贵客远来,何必观看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呢?请赶紧离开吧。”
阿南却抬眼看向林子后方,看见那边一座废弃的土掌屋内,似乎有人在里面探头探脑,便几步走到屋前,见门上了锁,又想去窗口看看。
土司夫人立即将她拉回,示意她不要接近。
但阿南已经瞥到了里面那几人的模样,见他们脸上手上全都溃烂发黑,这下哪还有不知道的,立即退离了窗口,侧过头又看了看那坑内的死者,问:“这是……染疫病了?”
“唉,也不知道是病,还是造了孽,被鬼怪给缠上了!”土司夫人见他们已经察觉,便也不再遮掩了,干脆带他们到那个痛哭的女人身边,说道,“村里第一个出现异样的,就是她的男人,如今不过十来日,也是第一个死掉的。”
说着,她又用寨中的土话询问,那女人含着泪,掩面一边哭一边哭诉。
土司夫人逐句翻译,道:“她男人十天前进山采药,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山崖滑坡,冲出了一堆骷髅白骨,上面还戴着些白银首饰。他就把那些东西从骨头上扒下来,洗洗干净带回家了……谁知道,回家当晚他就全身肿痛,抓破的地方溃烂流脓。很快,他回寨后凑在一起吃饭谈天的人也犯病了,那些人的家里人也全身都烂了……”
说着,那个女人抬起手,拉下粗布衣袖,展示手上的一个银镯子。
阿南见那上面的纹古拙,看着像是挺久之前流行的纹饰,正想凑上前研究一番,却在看到女人手腕的同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女人戴着镯子的手臂上,已经显露出细微的黑色溃烂痕迹。
土司夫人及其他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急退。
那女人举着自己的手臂,看到大家的反应,迟疑了一下,忙查看自己的手腕背部。
土司夫人掩鼻抬手,身后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立即将那女人连推带搡,拉到了旁边另一座关闭女人的废弃屋内。
那女人嗓子嘶哑,绝望地哭喊着,撞着门,却没有任何人敢理会她。
与她接触过的众人都奔到河边,急急忙忙地洗手洗脸,恨不得跳下去把全身都清洗干净。
阿南问:“寨子里出了这怪病,大夫怎么说?”
土司夫人抹着脸上水珠,叹了口气,朝着那屋内一抬下巴:“寨子里两个大夫都染上了。前几日听说朝廷的人要来,是以我们赶紧将发病的人都关在这边废弃屋内,免得他们全身溃烂的模样惊扰了贵客。谁知……谁知刚刚听说有人死了,我过来一看,才知道她男人竟死得如此之惨!”
就在此时,关押男人们的屋内又传来一阵捶门与号叫声,骚动混乱。
阿南取出帕子将自己的面蒙起来,靠近窗口朝内一看,屋内一个人扭曲地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断了气。只是死者那腐溃的面容上眼睛圆睁,显然死得极为痛苦,死不瞑目。
土司夫人惊惶喃喃:“这……这不岂就是冤鬼索命吗?好好的大活人,干吗要贪图死人的东西!”
阿南道:“依我看,鬼怪之说不太可信,采药人应当是捡到了多年前染疫身亡死者的首饰,上面尚带着病疫,才传染开的。”
土司夫人慌了手足:“这可如何是好?”
“与病患死者接触过的人,都要单独隔离起来,送饭时最好也要蒙上布巾,捂住口鼻。”阿南说着,又猛然想起什么,赶紧问土司夫人,“不知道那戴着首饰的尸身是在哪里发现的?”
“这可说不好,采药的人往往要翻许多座山,去悬崖峭壁和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采到最好的草药。”
阿南提示道:“刚刚他女人不是说,是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吗?神女山在哪里?”
“那是我们触目所及最高的山峰,往西再行百余里便可看见。”土司夫人立即朝着西方一指,道,“神女山传说是天上的神女所化,常年积雪不化,没人能爬得上去。”
“天上神女……”阿南向着西面看去,若有所思。
朱聿恒与她心意相通,拉着她去溪边洗手,压低声音问:“或许,神女山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座山,而压在雪山上的那团狰狞黑气,就是疫病?”
“嗯,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西南山区闭塞,又并没有什么能影响中原的地势,就算发生了什么动乱,也不可能影响到大局。那么,为什么傅灵焰在设置颠覆北漠政权的大阵时,会选址于此处呢?”
朱聿恒缓缓道:“因为,常年不化的冰雪,可以让封存于其中的疫病永远存在,只需要开启阵法,便能融于汩汩雪水中,流经下方所有丛林……”
六条奔腾如怒的江河,会将这可怕的疫病带到下游所有的聚居地,再从聚居地向四周而扩散,一传十,十传百,从人烟稀疏的茶马古道到都市繁盛的云南府,届时再南到广州府,中至应天城,北上顺天,西往江城,只要有人、甚至有活物的地方,便能将瘟疫带往九州各地。
届时,这可怕的疫病将迅速蔓延。此病发作如此迅速,只要接触便能置人于死地,死相又如此恐怖,大夫也必将束手无策,怕是会成为灭绝大祸。
“难怪……”阿南望着面前奔流的江水,想起昨夜她去探望司鹫之时,竺星河对她所说的话。
他说,这次的阵法,就算来亿万人,也只能是来的越多,局面越可怕。
越多的人,便能携带越多的疫病,传染的范围将会越大。
朱聿恒显然也与她一样想到了此事,两人的目光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毕竟,这与以往面对的危机都不同。
以前他们面对的,是具体的、肉眼可见的后果,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却是虚无缥缈、看不见也抓不住的病魔。
无从着力,无法下手。
但,阿南望向西面,苍莽的丛林挡住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一往无前的目光:“既然这疫病是在滑坡后出现的,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地动滑坡,所以让阵法中存在的东西提前泄露了。”
朱聿恒赞同,又道:“此病发作如此迅猛、传染如此厉害,看来,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赶在阵法发作之前,将其彻底摧毁!”
两人在溪边洗净了手,正要回身上岸时,忽有一阵风吹过,阿南见水面上大片娇艳的红色瓣浮动着,就如大片晚霞在水面涌动而来。
她惊讶地一抬头,看见了前方溪边一棵茶树,茶灼灼盛开。
那棵茶斜斜长在溪水边,枝干粗大横斜,上面开出千万朵灿烂的殷红朵,在日光与波光的相映下如一树红玛瑙,光彩照人,娇艳欲滴。
茶枝干遒劲,主干上遍布蛀虫痕迹,而分支则多有膨胀,显然是一棵百年老山茶了。幸好下方有三根巨大的杉木搭成架子支撑着它,它才不至于被身上太过巨大的量压倒。
见她打量着这棵茶树,土司夫人便从岸上向她招手示意,道:“南姑娘,这便是我们寨子的百年茶王了。”
这茶如此美艳,却衬着寨子中诡异的疫病,令阿南心情也有些沉重,难以投入欣赏。
阿南与朱聿恒正回身往岸上走时,却见土司夫人的目光落在身后一个男人的身上。
这男人就是刚刚掘墓的人之一,此时他正在刺啦刺啦地抓着自己的手掌,就连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顾不上了,只拼命地抓挠着,手掌眼看便血迹淋漓。
身后土司闻讯,正带人匆匆赶来,一过来便看到了这人的异样,立即喝问:“你的手怎么了?”
那男人如梦初醒,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那具尸体,顿时体若筛糠,明白自己也将面临被扭塞到废屋内的命运,吓得步步后退。
土司一挥手,众人便要上去将他抓住,谁知他忽然往旁边一窜,抓过土司夫人挡在面前,狠命一推。
土司夫人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前摔倒,顿时脸颊擦得红肿一片。
而那人跑了两步便到了岸边,眼看前头无路,不管下方是湍急滂沱的江水,纵身便跳了下去。
横断山中,山峦如聚,波涛如怒,转眼便将他卷走,失去了踪迹。
看到病人逃跑,众人忙将土司夫人扶起,她捂着脸颊伤处气愤不已。
阿南立即对土司道:“赶紧向下方寨子发警告,不要接触陌生人,不要捞尸体,这段时间人畜都要注意!”
土司自然知道事态严重,那人明显已经染疫,无论跳下去后是死是活,这病情都将扩散开去,影响到下游所有寨子。
寨中几个汉子匆匆骑马出发,沿着河流向下游奔去,紧急向各个寨子发警告去了。
朱聿恒也抽拨了身边侍卫,让他们立即返回云南府求助,并提醒及时防护,控制疫病。
下游的寨子听说此事,都是大惊。不到半日,隔壁寨纷纷派人到来,查看情况。
土司夫人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与土司一起接待了他们,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又说如今寨子中的大夫也都染上了,请他们带来的郎中小心查看废屋中的人,以免再出事。
说着,土司转头看向夫人,正要商量什么,却见她一直在抓挠自己在地上摔肿的面颊。
旁边人都感觉异样,连土司夫人自己也知道不对劲,但她奇痒难耐,实在难以控制,一时越抓越重,脸上顿时挠出道道血痕。
正在众人错愕之际,阿南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双手紧攥住,让她无法动弹。
虽然制止住了她,可土司夫人的脸已被抓破了,脸上的皮肤比手上更薄,红紫肿胀,显得格外可怖。
事到如今,她自然知道自己也染疫了,饶是半生风雨心志坚定,此时身子也不由得瘫软了下来。
朱聿恒急忙走到阿南身边,见她的手上戴着软皮手套,显然是做好了防护才去碰触对方,略微松了口气。
土司夫人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见无法脱出阿南的桎梏,神志才清明过来。
她苦笑着对阿南道:“没事的,姑娘,你们先把我手绑上,我……我若真的发病了,可以自行了断。”
她病发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情,虽然众人都不忍,但总算她自己比较坦然,让他们将她绑在废屋内,免得自己把脸抓挠溃烂。
如今情势危急,自然无法再拖延下去,寨中立即撒石灰,蒸衣物,燎房屋,以免疫情扩散。
土司夫人被绑在屋内柱子上,虽知自己惨死在即,但她半生风雨,又是五十多岁知天命的人,心境也算平和。此时不哭不闹,正怔怔隔着窗户看着外面小溪。
阿南去探望她,在窗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夫人正在看着的,就是那棵开得气势非凡的百年茶树。
她心下微动,转头看向土司夫人,却听她低低开了口,哑声道:“这棵百年茶树,听我阿姥说,她当小姑娘的时候,便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阿姥就是奶奶,阿南算了算,心想,土司夫人的奶奶若是还在,应当也是百来岁的人了。
“阿姥跟我说,她当年送阿公去神女山挖冰川时,就是在这棵茶树下告别的。阿公给她折了一朵茶戴上,说,等赚了钱回来,给你买一支绢,不会枯萎不会谢,永远在你鬓边红艳艳……”
阿南诧异问:“神女山?夫人的爷爷去那边挖冰川?”
“是,六十多年前,外头来了一群人,说是奉朝廷之命,要去冰川上挖东西。因为他们出的酬劳高,虽然不知道挖什么,但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心动了。阿姥和其他女人一样,送别了自己的丈夫……可再也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阿南立即追问:“夫人,您能详细说说吗?当年他们在雪山上做什么,那边情况如何,这对我们而言很重要!”
土司夫人恍惚回忆着,说道:“阿公去了不久,便死在了那里,只有骨灰送了回来……听说,他是在雪山上干活时染病了。同去的寨里人医治及时活了下来,可他却没了,连随身的东西都被烧了。对方虽然给了一笔安家费,但阿姥一个人要拉扯大我阿妈我舅几个孩子,生活自然会十分艰难,于是她带上我阿妈,去了雪山脚下,找那群人的头头……”
阿南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么说,她见到傅灵焰了?”
“傅灵焰?”土司夫人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原来那位女头领是叫傅灵焰?”
阿南见领头的果然是个女子,忙道:“可能是。您继续说,夫人的奶奶当时去了那边,情形如何?”
“当时为了赶工,所有人都住在雪山上临时开凿的冰洞中。阿姥辛辛苦苦爬上去,却被人阻拦在外,我阿妈更是摔倒在雪地中,放声大哭。正在此时,我阿妈看见上方的雪峰中,有一个穿着黑狐裘的小孩子手脚灵便地爬了下来……”
那男孩清俊可爱,年纪不过六七岁,却一个人在雪峰上来去自如,周围的人看见了也并不在意。
他走到摔倒的小姑娘面前,见她哭得难看,便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脸,笑嘻嘻地道:“羞羞,好大的人了还这么哭!”
土司夫人的娘亲当时不过十来岁,见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过来嘲笑自己,想起自己的爹,不由得更加伤心,放声嚎啕。
后面有人抬手轻拍小男孩,斥道:“别闹,小姐姐的爹没了,她一家人以后没法生活,咱们得给想想法子。”
那声音有些疲惫,但入耳十分温柔。
娘俩抬头一看,才发现这群人的头领居然是个女人,而且长得极为美貌,跟传说中的雪山天女似的,光艳无匹。
不过横断山脉中零零散散的寨子颇多,她们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当家的寨子,因此赶紧上来,磕磕巴巴地将自己一家人的境况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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