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月牙鸣沙(1/2)
第45章 月牙鸣沙
一路行去,月出东方之际,一成不变的昏暗沙漠中忽然奇迹般闪现出一弯湖水,在月光之下波光如镜,静静安憩于沙丘怀抱之中。
天上地下,两弯月牙一大一小,彼此相映。泉边的楼阁之中,此时已是灯火通明,在月牙泉中上下倒映,如琼楼玉宇,缥缈仙阙。
可惜,在这般美景中,却出现了一个他们并不想看见的人。
“提督大人亲往沙海巡视,辛苦辛苦!下官已备了薄酒,望提督大人千万莫要嫌弃,大人,请!”
敦煌将军马允知,仿佛忘记了自己如何在朱聿恒这边一再碰壁,笑容满面地率众站在道旁迎接,一副盛情款款的模样。
阿南朝朱聿恒挑挑眉,朱聿恒给她一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表情,敷衍地朝马允知点了一下头,说:“有劳马将军。”
见他没有像之前那般斥责自己,马允知喜不自胜,忙道:“不敢不敢,能为提督大人效劳,那是下官的福分。”
朱聿恒沿着月牙泉向旁边阁内行去,问:“马将军案牍劳形,怎么有空来这边?”
“下官正要请提督大人帮忙,看看我敦煌为圣上西巡所备是否合适,更望大人能指点一二,以免下官出了什么纰漏……”
听他又提起此事,朱聿恒不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耳边已经传来丝竹乐声,面前月牙泉的弧形水面之上,忽有明灯亮起,照彻了湖面上一片绚烂景色。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忽然漂来一座莲台,莲台之上灯光渐亮,众人才发现,那灯正持在一个身披五彩轻纱的舞姬手中。
此时那舞姬提着手中宫灯,向着岸上的朱聿恒盈盈一拜,随即提着宫灯摆了一个袅袅飞升的姿势。
湖面风来,吹起她遍身的轻纱,踩在浮莲上直欲乘风而去,也送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她借着乐声翩翩起舞,便如千佛洞壁画之中那些散的仙女般,姿态柔美飘逸。
莲在月牙泉上漫无方向地飘荡,美人手中的灯随着动作而火光明灭。月光灯光在湖面上闪烁不定,波光倒映着她婀娜轻盈的身姿,水面上下照影相对,浑如姑射神人。
周围所有人都沉浸在曼妙的舞姿之中,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他们在这个沙漠腹地望见了海市蜃楼,窥见了奇迹仙踪。
阿南悄悄凑近朱聿恒,低声笑道:“哇,这个马允知,欺压人有一套,讨好人也有一套啊,在这种边疆当个游击将军真是屈才了!”
朱聿恒微皱眉头,一言不发。
马允知显然对自己安排的惊喜十分得意,他示意侍女们将手中的灯笼高举,将月牙泉上的情形照得更清晰一些,光影汇聚中,莲台之上的婆娑舞姿更显动人。
马允知抚须自得,待一曲即将舞毕,忙小步趋至朱聿恒面前,笑问:“提督大人,您看这小小布置,应当不会惊扰圣上吧?”
月光下朱聿恒的神情有些疏淡,声音也自偏冷:“马将军真是有心了。只是圣上大概更愿意看到你将这些精力放在敦煌一地的百姓身上。”
“这个自然,卑职也是希望圣上对敦煌留个好印象,让我方百姓沐浴天恩哪!”
朱聿恒淡淡一哂,此时丝竹之声已经渐歇,岸上人以丝绳牵着莲台近岸。舞姬提起轻纱裙裾上了岸,朝着朱聿恒盈盈下拜:“拜见提督大人。”
北国佳人冶艳夺目,就算面容低垂,也依然看得出她那妩媚的眉眼,浓睫高鼻格外抢眼。
谁知朱聿恒未曾搭理她,目光从她脸上扫了过去,连一瞬也未曾停过,反而望向了阿南,轻声道:“沙漠风大,你还是先进阁内吧,免得被水风吹到了。”
“我哪有这么娇弱。”阿南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美人儿几眼,被她气恼地翻了个白眼后,才发觉这个美人脾气和外表一样咄咄逼人。
她挑挑眉,转而去打量那朵莲去了。
本以为这莲浮在水上,应该是木头所制,可她一打量才发现,这莲居然是石头所雕,浮在水上既稳且沉,顿时兴趣大发。
眼见朱聿恒被一群人簇拥进阁内去了,阿南没跟上去,而是上手摸了摸石莲。
那美人心下正自郁闷,当下便打开阿南的手,道:“别乱摸,小心弄脏了我的!”
“你的?”阿南笑笑,敲了敲石头,顿时了然——这是用浮石榫接拼凑起来的莲。
浮石多出于火山之处,石中充满孔窍,因此比寻常石头轻上不少,自然能浮在水面之上。
只是搜寻这么多、这么大的浮石,并且做出这么大一朵莲,实属不易。
而这个美人能在这样的浮石莲上稳住下盘翩翩起舞,也肯定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阿南朝她一扬唇,见她只恼恨地瞪着自己,也懒得逗她,几步追上了人群,进了阁内。
高阁三层,临泉而建,颇有气势。阁内铺了猩红毡毯,陈设鲜香炉,侍女手捧果盘,正候在楼梯下,迎接来客上二楼。
在马允知的殷勤引导下,朱聿恒一行人上了二楼,尚未走完楼梯,只见眼前一亮,灯火通明的二楼,正中间陈设着通天彻地十二扇云母屏风。
那屏风由五色云母雕镂镶嵌而成,匠人巧手借助云母天然生成的颜色纹,拼接成莹莹放光的一条夭矫巨龙,飞舞于祥云之中。
阿南抬手抚摸屏风,赞叹不已:“这也太美了吧,真是巧夺天工!”
“姑娘,云母轻薄,下手小心点。这可是我敦煌一镇献给圣上的贡品,毁坏了一星半点,你担得起责吗?”马允知这边训斥着阿南,转头他便变了脸,满脸堆笑对朱聿恒道,“这是新发现的云母矿,特地雕琢进献。”
阿南却存心拆他的台,指着屏风上的龙眼,说道:“这龙的眼睛,好像做得差点。”
朱聿恒仔细看去,只见焕发云母辉彩的整条龙,果然只有眼睛灰白蒙蒙,大失气势。
马允知悻悻答道:“这个得等待圣上画龙点睛。”
原来是准备好的马屁呢。阿南叹服着此人的功力,笑着越过屏风。
后面是宽阔的楼阁,摆了十八人大圆桌尚不见拥挤,旁边分列四对交椅茶几,外面还有挑出来的飞檐栏杆,正对下方月牙泉,景致如天上仙宫。
侍女们沿着楼梯而上,摆放酒菜。朱聿恒示意她与自己在阁中交椅上坐下,先喝一盏茶休息。
阿南啜了一口,抬眼看见外面是被灯光照亮的月牙泉湖面,水波粼粼,在沙海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真没想到,在这般沙漠中,我们居然也能赏景喝茶。”阿南正说着,忽听得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如万千海潮铺天盖地涌来,要将他们连同这沙漠中小小的泉眼一同掩埋。
阿南错愕抬头,见朱聿恒和旁边众人都是面不改色的模样,顿时了然:“这就是鸣沙山的声音吗?”
朱聿恒点头,与她一起起身,并肩看向后方。
月光之下,沙漠如起伏时被瞬间冻住的大海,凝固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
鸣沙山的沙子在月光下白亮如雪,而未曾被照亮的那一边则是漆黑如影。在这对比强烈的黑白山峦之上,是横亘长空的银河,如仙子们泼洒了一片凌乱珍珠,漫天光彩幽莹。
而天河之下最亮的这座沙丘,因为搜检巡逻的护卫们从上面滑下,正发出呼啸咆哮声,让站在楼阁之上的他们都感觉到了隐隐震动。
“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么一座山丘,下面到底埋藏了什么,会发出这么大的雷霆声响?”
朱聿恒见栏杆低矮,便示意她别往外探身太多,一边道:“听说距玉门关百余里,还有一处魔鬼城,里面怪石林立,每逢大风吹过,便有鬼哭狼嚎之声,可见世事的奇妙之处,我们常人难以想象。”
“那咱们有空一起去看看?”阿南开玩笑道,“照影鬼域中嘛,或许过去一探,里面也能呈现出一朵青莲来呢?”
朱聿恒想起短短时日出现的三处青莲踪迹,不由摇头苦笑。
后方马允知带着那个舞姬走近。她毫不忸怩,落落大方地请朱聿恒上座,又侍立在他身后斟酒布菜,殷勤万分。
朱聿恒并不动筷,而韦杭之已经走到她身旁,将她夹的菜与斟的酒全部撤掉了,又对马允知说道:“马将军大概尚未知晓,未经查验的陌生人,不得近提督大人身旁伺候。”
他是东宫副指挥使,对一个地方游击说话自然老不客气,马允知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能赶紧示意美人退下。
美人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强自笑意盈盈,施了一礼就姿态曼妙地离开了。
马允知讪笑解释:“这……梁鹭绝无问题,不然我也不敢让她出现在提督大人面前……”
听得梁鹭二字,阿南觉得有些熟悉,正在想着,却听身后韦杭之低声提醒道:“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
他负责皇太孙安全,所以周围一应人等,不论是否会出现在殿下面前,他全都曾经摸过底细。
阿南诧异地回头看他,问:“什么,她居然就是那个梁鹭?”
梁鹭和梁垒这对双胞胎姐弟,虽然长相都是浓眉大眼圆脸宽颐,但他们的神态举止也未免太过迥异。梁垒看来就是个淳朴的乡下少年,可这个姐姐却看来颇有气势,绝不像是出身农家的模样。
朱聿恒对此并无兴趣,只低声询问阿南,西北这边的菜式是否符合她的口味。
“好吃!”阿南开心地手抓羊肋排,还给他撕了一根递过去。
皇太孙殿下擦净手,极自然地接了过去。
马允知在旁边偷偷关注,内心受到了极大震撼。他埋着头,苦苦思索皇太孙的口味。
这女人一身尘土脸上带伤,既没有绝世姿容,皮肤还黑,何德何能与皇太孙如此亲密,甚至连他出巡都带在身旁寸步不离?
在沙漠中折腾到深夜,一行人都有些疲惫。
阿南与朱聿恒的房间就在旁边,侍女帮她弄洗澡水。沙漠之中弄一浴桶水颇为费劲,她便裹上袍子,去楼下观赏了一会儿月牙水月。
脚步轻响,她抬头看见韦杭之从楼上下来,对她打了个招呼:“南姑娘。”
阿南见他神志清明,不由敬佩:“你怎么日日夜夜不用睡觉,永远这么尽忠职守?”
韦杭之道:“我夜间已很少当值了,但殿下今夜在陌生地方留宿,我肯定要各处巡视一遍。”
“赶紧去睡吧。”阿南说着,见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往柱子上一靠,问,“有事吗?”
“没什么……”韦杭之移开了目光,在她面前笔直站了片刻,才道,“今日发生的事,我至今尚在后怕……若殿下当时有个闪失,我们东宫一众侍卫除了自戕,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啊,我也跟他说过了,以后不可如此冒险了。”阿南语气有些无奈,心道,你还没见过他更不要命的时刻呢,这男人看起来沉静淡定,可骨子里那股潜藏的狠戾强悍,每每令她心惊,甚至有些惧怕。
韦杭之也知道殿下行事任何人无法阻拦,更何况他当时是为了救阿南,她更无立场帮他劝阻殿下,因此只点了点头,抿紧了双唇。
“放心吧,我以后会尽力注意他的,看能不能把他性子磨一磨。”阿南说着,又随口问,“韦指挥使跟殿下多久了?我看这天底下,你应该是与他最近的人了吧?”
“七年。”韦杭之居然真的开口回答了她,令阿南有些诧异,“十七岁时我被圣上亲自选拔为贴身侍卫之一,从此后改名换姓,再也没有亲人与家族,此生只有殿下。”
“改名换姓,所以其实你本来不叫韦杭之?”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殿下要去任何地方,我便是他踏足的依凭。”
所以,因为皇帝一句话,他的父母便失去了孩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阿南有些别扭,继而一想,把这么好的儿子献给了朝廷,那么他的家人肯定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说不定还受人羡慕呢。
朝他笑了笑,阿南道:“好的,我知道了,关爱你们殿下就是关爱你们一群兄弟的命,我一定督促他好好保护自己!”
韦杭之是个正经人,见她这嬉皮笑脸的模样,便只沉着脸向她点了一下头。
其实阿南想问他,这么好的身手,却只能沉默地为另一个人奉献一生,值得吗?
但她随即又想起,她当初在公子身边时,也并未觉得那样的人生不好,甚至,她也愿意将一辈子彻底燃烧殆尽,只为照亮公子脚下的路。
但很快,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黑夜让她情绪低落了,这些当年往事,全都已经没有意义,记忆也变得意趣寥寥。
阿琰射出的那支回头箭还在她心中。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终究是要重新出发了,纵然再留恋过往,又有何意义呢?
回到楼上,洗澡水已经备好。
阿南正要脱衣服,却听隔壁阿琰的房间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走出去,听韦杭之已在门口询问:“提督大人可有吩咐?”
“唔……无事,退下吧。”
阿南听朱聿恒的声音有点模糊,便叩了叩门,问:“阿琰?”
他在里面似松了一口气,说道:“进来。”
阿南与韦杭之相望一眼,便跨了进去,却见朱聿恒在内室指了指门,便把门关好了,才走过去,问:“怎么啦?”
朱聿恒有些别扭迟疑,将桌上药瓶递给她,低声说:“我抹不到后背,反手太用力时,凳子倒了。”
阿南一看他后背,顿时心惊不已,今日将她在流沙中救出时,为了护住她,他的后背重重撞上了水道洞壁,如今早已是淤青一片。
她心疼地将他按在圆凳上,取过水和布将他后背擦干净,再将药膏倒在自己的掌心,在他的背上揉开涂抹。
朱聿恒的毒刺发作时,她曾解开他衣服帮他吸掉毒血,而在海岛上时,她也多次帮朱聿恒换药,早已看遍了他的裸身,因此两人也并未觉得有太大不妥。
等妥帖地将所有青紫处揉上药后,她才问:“干吗不让韦杭之帮你?”
朱聿恒道:“我身上有‘山河社稷图’。”
阿南想着刚刚韦杭之在外面与自己交心的话,轻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是只信我啊?杭之跟了你可有好多年了。”
“毕竟,我身边潜伏着内应,所以跟着我越长久的,嫌疑越大。”朱聿恒淡淡道,“阿南,我是在朝堂风雨中长大的,除了祖父与父母外,这世上没有可信的人。”
阿南帮他拢好衣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灯下他晦暗的神情,想安慰句什么,而他的手已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凝望着她道:“不过,现在我能稳妥放在心中的,有四个人了。”
阿南心怒放,翻过手一拍他的手背,朝他一笑:“那就好,不枉我也这么信你!”
反正提起这茬了,她干脆坐了下来,问:“对了,那个内应,你有头绪了吗?”
为了保证埋在他身上的毒刺与阵法同步启动,他身边必定有一个操控的人存在。否则,应天的毒刺不可能提前发动,而钱塘湾的阵法也不可能引动身在西湖的他。
朱聿恒道:“此事圣上与我父亲都在替我探查,但至今未有任何线索。”
阿南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没有呢?把你毒刺发作时,每次都在身边的人筛查一遍不就好了?”
“只有三个人。”朱聿恒肯定道,“其他的,顺天、开封、杭州、渤海,跟随在我身边的人,全都不同。”
“哪三个?”
“第一个,韦杭之。”
“呃……”阿南觉得有点牙痛,“下一个呢?”
“卓晏。”
阿南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阿晏确实……但是我实在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其他人如诸葛嘉,我去开封视察水患自然不会带神机营的人;瀚泓是内官,没有随我去开封与渤海;楚元知,他这两年没去过顺天,甚至曾潜入宫中的竺星河,也从未去过开封……”
“你忘了说第三个了。”阿南提醒。
朱聿恒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在灯下望着她:“是啊,还有一个人,与我一路同行,每次我出事时,她都在我的身边。”
阿南自诩对他身边人十分熟悉,却一时没想到这个人,正在苦苦思索时,看见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才明白过来,这第三人,就是她。
她不由啼笑皆非:“好好讨论,性命攸关的严肃问题呢!”
“其他的,确实没有了,我已详细筛过很多遍了。”
他这般肯定,阿南也只能喃喃道:“难道说……是我弄错了,对方利用的,是别的法子?”
“而且,你们三人全都没有可能在我年幼时下手,毕竟那时候,杭之不过六岁,阿晏与我一般大,而你,尚未出生。”朱聿恒皱眉道,“我父王曾查到邯王与蓟承明有私下接触,但宫中档案证明,我在乳母那边出事时,蓟承明受宫中派遣不在顺天。”
“这么说,当时那个荷包的线索也断了?”
想着当时阿南说自己“查人查事你天下无敌”,如今却一筹莫展,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不由沉默。
“怕什么,先把摆在面前的青莲阵法找到,跟幕后凶手算账的事咱们先推一推。总之我觉得,只要揪住青莲宗,一切迎刃而解!”
昨日累得脱力,第二天早上阿南起来对镜一照,发现没睡好的自己果然脸色发暗,脸颊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昨天受的伤全都显出来了。
一想到月牙泉现在美女如云,自己却是这般模样,阿南赶紧撑起盒盖,准备先给自己弄个漂亮妆容。
“南姑娘,你醒啦?”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外面有个姑娘敲了敲门,捧着热水推门进来。
阿南见是昨晚帮梁鹭拉石莲靠岸的女孩子,便朝她一笑,问:“是你呀,梁鹭呢?”
“她啊……”鹤儿神情有些古怪地觑着她,道,“鹭姐去服侍提督大人了……”
阿南一看她那神情,不由笑了,说:“怎么,你以为我是提督大人带来的侍妾,怕我吃梁鹭的醋?”
鹤儿干笑了一声,说:“不会不会,姑娘看着不是这样的人。”
“看脸也不像吧。”阿南摸着脸,转了话题问,“现在敦煌流行什么妆容呀?我今天没法见人了。”
“放心吧姑娘,你这脸上青肿不严重,我帮你把妆弄浓艳些,绝对漂漂亮亮的!”
鹤儿帮她洗漱后,抬手便帮她在脸上鼓捣。
阿南托腮看着镜中的自己,与她搭话:“有个事情我有点奇怪啊,梁鹭家里不是从山东转来的匠户吗?怎么她会是月牙泉的舞姬?难道你们马将军一声令下,良家子都可以充作歌舞伎家?”
鹤儿忙道道:“这与马大人无关,是鹭姐早年被乐户收养,因此才入了那边的籍。”
“咦?梁鹭不是在梁家养大的?”难怪她那气派与梁垒看来一点不像,而且对家人似乎也没有太多感情似的。
“是啊,听说梁家爹娘以前可穷了,她娘是逃荒去的山东,生了姐弟双胞胎后没吃没喝的,奶水哪儿够养活两个孩子呀?无奈下,他们将姐姐送给了一对打鼓的老夫妻。”鹤儿一边给她描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直到现在,梁匠头领了矿场,日子好过了,儿子也长得挺好,才又想起女儿来……”
阿南皱了皱眉头,问:“但梁鹭已经随那对夫妻落了乐籍?”
“是呀,而且她养父母已去世了,便随他们回了家,可太祖定的户籍政策,说是朝廷根本,咱们谁改得了啊?另外这不是有风声说圣上要西巡嘛,可敦煌这边是军镇,根本找不出几个歌伎,就召了她先来这边。鹭儿姐也跟我说,她在家里对着陌生的家人和陌生的地儿,待着也难受,还不如跑来这边,跟我们一群姐妹整日唱唱歌跳跳舞,还开心点呢。”
“原来如此……”阿南顿觉梁鹭对家人疏远是情有可原,“真是一笔糊涂账。”
鹤儿手脚很快,迅速帮她理妆完毕,拿镜子让她看看是否满意。
敦煌这边的妆容受了异域影响,飞扬艳丽,阿南英气鲜妍的五官与其正相配。而为了遮掩阿南脸上的青肿,妆容又格外浓艳些,黛眉红唇衬上胭脂底织金裙裳,鬓间是鲜艳欲滴的簇金嵌宝石榴,令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阿南对着镜子一照,十分满意,抬手在镜前转了转,闻到衣裳上熏的熟悉香气,不由笑了出来——
还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她从困楼中脱身时,还调戏过阿琰,问他身上的香气是什么呢。
“这衣服和首饰,是你们准备的?”
鹤儿抿嘴笑道:“我们可备不起,是提督大人随身的人送来的。大概是因姑娘的衣服残破了,他们昨晚连夜去敦煌取的。”
难怪就连香气都一样。
阿南开心地朝镜中的鹤儿一笑,提起裙角蹬蹬蹬下了楼:“我走啦,多谢你了,下次再来找你和梁鹭玩!”
月牙泉边晨雾霭霭,众人正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看见光彩照人的阿南从楼上下来时,所有人都只觉眼前一亮。
就连垂手恭送朱聿恒的马允知,都结结实实地惊到了,心道这女人盛装打扮原来这般抢眼,难怪皇太孙殿下正眼都不瞧别的女人一下。
而朱聿恒望着阿南,眼中有些微火光灼烧,许久未曾挪移。
阿南自然也看到了朱聿恒眼中的亮光,她大大方方地朝他一笑,提起裙裾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纱巾上缀的金铃声响清脆,与她的笑容一样轻快:“阿琰,好看吗?”
她毫不羞怯,朱聿恒亦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很好。这艳烈的颜色很衬你,也只有你压得住。”
阿南打量他今日穿的朱红圆领袍,肩背压团金麒麟,衬得阿琰更显尊贵凛冽。
“你也很好看。”她笑道,快乐地翻身落鞍,一扬手打马率先冲了出去。
从月牙泉出发,众人直奔矿场而去。
自阿南在矿区发现青莲异状后,诸葛嘉便率人介入调查。可刘五遭遇意外,至今在矿下生死不知,当日卓寿究竟为何独自一人先行离开,至今尚无法取证。
朱聿恒身上有伤,在房中休息。阿南去矿场一看,时隔两日,现场狼藉状况与上次看到的差别并不大。只是地下涌出的水已经退去,留下的水纹痕迹也已经因为救援踩踏而彻底消失。
矿场众人挥汗如雨,各个矿洞入口连续不断地运送出一筐筐的泥土,已经在旁边堆起了小山。
矿场边缘,还有几具蒙着布的尸体停在草棚下,显然是刚挖出来的。
阿南正看着,猛然一个滚了满身泥土的身影从矿洞爬了出来,旁边人给他递了巾子,他胡乱擦了几下,露出眼睛鼻子,阿南才看出来,正是梁辉。
他坐在矿洞口,大口喘着气,示意众人围上来。
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梁辉在地上草草绘了几条线当作地图,对着众人道:“看到没,就是刚堵住咱的那个拐弯处,李老四,你带两个人拿杠杆下去,把那大块岩石给撬开。赵三儿,这可是刚盖下来的泥土,为了防止二次坍塌,你得给它撑住了!篾席不够,得上竹排和大杠!”
众人忙不迭点头,抄起他说的东西,鱼贯进入矿洞。
身后梁垒拿着个包裹过来,递到梁辉面前:“爹,你都下去两三个时辰了,先吃点东西再下,这是娘烙的饼。”
梁辉呼哧呼哧喘匀了气,接过他递来的湿布擦了手,然后抓起里面的煎饼卷上大葱,大口嚼着。
阿南见状,忙上前给他递水,又抽空询问下面的情况。
“难说,这都两天过去了,才挖到一多半。”梁辉说着一抬眼,认出了自己面前的阿南,错愕道,“咦,姑娘,你不就是那个……我外甥女的干妹妹吗?”
“是啊,舅父喊我阿南就行。”阿南说着,在他旁边蹲下,道,“我是来找刘五的,那日出事时我就在这里,看到地下好大的水涌出来,这是挖了哪儿的地下水道了?”
“刘五在那边呢,也不知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梁辉指了指那边草棚下的尸身,道,“我跟这些矿脉山道打了几十年交道了,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情况。日他娘,怎么在沙漠里还挖到了龙王庙!”
阿南指了指西面,说道:“虽说沙漠中无水,但您看……龙勒水就在不远,而且那边还有月牙泉的泉眼呢。”
梁辉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摇头道:“矿洞渗水已有十天半月了,若真是挖到了月牙泉的地下泉眼,那月牙泉必定会水位下降,可这没听到消息啊。”
阿南刚从月牙泉而来,想了想月牙泉边那水满满当当地盈溢岸边,哪有任何水位下降的迹象?
梁辉心中记挂着下面,几下吃完了东西,胡乱擦了擦手又下了矿洞。
阿南转头见梁垒正收拾地上的东西,便问:“梁小哥,你也要下去?”
梁垒望着父亲的背影摇摇头,道:“矿上的规矩,爷俩都在这边的,我爹下去了,我就不能下。”
阿南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是担心父子俩同时在矿下遇难,一家人便绝根了。
望着这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世间所有生灵的矿洞入口,即使是几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的阿南,也只觉一股冷气从中间冲出,令这冬日更显阴寒。
她后退几步,不防后背撞上了一个人,忙回头道歉。
后方是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女人,根本没理会她,冲到矿道口朝下看了看,嘶声问梁垒:“你爹呢?”
梁垒迟疑道:“我爹带人下去清矿道了……”
话音未落,那女人的巴掌已经没头没脑朝他砸了下去,梁垒对上士兵时身法超俗,可此时被她抓得脸颊都破了也不躲避,只呆呆地站着任她胡乱抽打自己。
阿南忙上前卡住女人的双臂,将她拖了回来,皱眉问:“你这人真没道理,怎么上来就打人?”
“呸!他爷俩害死我男人,还跟我讲道理?我跟他们拼了!”那女人猛地挣起来,还要疯狂往前扑,阿南忙将她抱住,和周围人一起将她带到棚下。
女人扑在刘五尸首上痛哭,阿南听众人议论,才知道女人以前嫁过矿下苦工,在矿洞垮塌时被压死了。所以她二嫁的时候找了管库房的刘五,以为这次日子该能安生了,谁知这次为了赶工挖云母,矿下人手不够,梁家父子作为工头,便让刘五帮忙下去运送东西,结果一去不复返,女人二度做了寡妇。
众人说着,唏嘘不已,给女人找了辆驴车,帮她将刘五的尸首抬上去。
女人却不依不饶,坐在地上大哭,非要梁家父子偿命。
阿南见诸葛嘉在旁边棚下,便将手中三大营的令牌朝他一晃,摊开手:“借点钱。”
诸葛嘉清冷秀美的眉眼难免跳了跳:“你怎么日日在我这儿打秋风?”
“因为是自己人嘛,你看我会向马允知借吗?”
诸葛嘉狠狠飞她冷眼,终究还是掏出了两块碎银丢给她。
阿南将碎银交给那女人,她千恩万谢,一边抹泪跟着牛车往家里走,一边指着矿洞口对阿南说道:“姑娘,那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可要小心点!”
阿南眨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妇人已经凑到她耳边,哑声道:“梁匠头老婆偷人,被我男人发现了,他们父子肯定是因此恼恨,才害死了我男人的!”
阿南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内幕,赶紧拉住她的手,说道:“婶子,话可不能乱讲啊!”
“我没乱讲,这是我男人生前亲口对我说的!他亲眼看见唐月娘私下与男人拉拉扯扯,还摸出了挺大一块银子塞到对方手里!我男人就绕过墙去,想看看唐月娘跟谁在那儿,谁知一转过墙,那男人早就跑了!”妇人咬牙切齿,恨恨道,“莫不是那两父子知道矿洞要漏水垮塌,所以故意把我男人引进去?不然怎么出事时他们俩全都没事,我男人竟死了!”
阿南只能代为解释道:“那天他们家里亲戚来了,一家人都不在矿上,哪能对你丈夫下手呢?再说这是天灾,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妇人想来也是这个理,只能又抹了几把泪,扶着驴车哭天喊地地走了。
而阿南目送她离去后,久久伫立在矿场,面对这片这随时能吞吃掉性命的地下世界,陷入了思索。
朱聿恒在屋内略为修整,出来寻找阿南,一眼便望见了苍黄大地之上,她身着红衣,让整片苍凉大地渲染上明媚光彩。
正要向她走去,身后的韦杭之近前来,低低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神情微变,转身便与韦杭之走到了矿场的草料房一侧。
在墙角之上,用白灰刻画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涂鸦标记。
看起来,这白灰出现的时间应该并不久,涂痕还并未被太多灰迹覆盖。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他会意,抬脚将那标记彻底抹去。
朱聿恒转身回到矿场,不动声色地向阿南走去。
竺星河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这边,并企图召唤阿南回归。
海客们与青莲宗纠葛甚广,他虽不确定究竟有多少,但至少,他们知道阿南会来矿场、会来检查与卓寿失踪有关的刘五,因此才会在刘五看守的草料场留下标记。
由此,是否可以反推,卓寿的死亡,竺星河与青莲宗或许会知道内情,甚至插手或者下手,都很有可能。
“阿琰!”阿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抬头看见她朝他勾手,面露诡秘的神情。
毕竟刚刚做了瞒着她的事,朱聿恒走过去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怎么啦?”
“我听到一件事情。”阿南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把唐月娘和男人私相授受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然后抬手拍拍身旁的马匹,道,“所以,听说金姐姐和楚先生都去梁家了,梁垒昨日猎到了好大只灰雁呢,我也要过去蹭肉吃!”
说着,她对朱聿恒挤了挤眼,暗地示意他一起去摸摸底细。
“去吧,带两壶佳酿,以免空手过去礼节不周。”朱聿恒哪有不懂她心思的,貌似随意道,“我这边事务倒是告一段落了,其实也想去凑个热闹,替楚先生贺喜。”
阿南故意为难地看向梁垒,梁垒此时摸着脸上抓痕,神思还有些恍惚。他在乡野长大,也不甚在意朱聿恒是什么身份,便道:“那自然欢迎之至,提督大人别嫌弃我家简陋就行。”
梁垒还要等他父亲从下方出来,阿南与朱聿恒两人便先行前往梁家。
沿着平原一路往前,冬日荒漠天气晴朗,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阿南一路奔驰,蓬松的鬓发微松,颊飞霞色。
抬手拭去额上微汗时,她摸到了那只石榴簪有松动迹象,便将其抽出,紧紧绾好发髻,看看手中红宝石榴又忽然笑了。
“阿琰,你还记得不,我把你赢到手的第二天,你帮我折的就是一枝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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