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2/2)
胡宗宪放下了手里这本唐诗,又拿起了大案上另一本唐诗,翻开折页:“我喜欢岑参。他有一首诗前四句可以明我心志。”说着捧读了起来:“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边塞苦,岂为妻子谋!”
海瑞这才似乎明白了胡宗宪先给他念诗的意图。心中有了感慨,问话便已亲近:“卑职可否向部堂请教那三件事了?”
胡宗宪浅浅一笑:“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海瑞:“听部堂适才念诗已明心志。卑职能否理解织造局和巡抚衙门将沈一石的家产卖给贵乡谊并非部堂本意?”
胡宗宪点了点头。
海瑞:“那部堂为何不制止?”
胡宗宪:“我无法答你。”
这便不能再问了。海瑞接着问第二件:“今年五月九个县闸口决堤,部堂以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失修的罪名处斩了马宁远、常伯熙、张知良还有李玄,是否另有隐衷?”
胡宗宪:“这件事的案卷都已上交刑部。按《大明律》,这样的案件如需再查,必须先请示朝廷然后到刑部调阅案卷。”
这是不教之教,海瑞怔了一下,接着说道:“承教。”
胡宗宪:“最后一件呢?”
海瑞:“请问部堂,郑泌昌、何茂才以通倭的罪名将倭酋井上十四郎和淳安的百姓齐大柱等判令立决,部堂大人为何愿意亲派总督衙门的人前来帮我平反冤狱?”
胡宗宪:“既是冤狱,自当平反。”
海瑞:“既然平反,为何不追查到底?”
胡宗宪:“海知县现在不正在追查吗?”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那几个被你救出来又被你‘鞭挞的黎庶’现在都立了功,已编入戚将军的军营,你不想去看看他们?”
海瑞之所以爽快答应赵贞吉来送军需,其实也是为了能在胡宗宪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这三件事问得如浪打空城,海瑞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的气场笼罩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
“来人。”胡宗宪向帐外喊道。
亲兵队长走了进来。
胡宗宪:“你带几个人送海知县去见齐大柱那营官兵。”
“是。”亲兵队长应着转对海瑞,“海知县请。”
敲门声像擂鼓一般,伴以大声的吼叫:
“开门!”
“开门!”
房间里吹了灯,本是黑黑的。可窗纸早被那些士兵捅了好些小眼,外面营房的灯光便从洞眼中烁射了进来,恰又射在床上。齐大柱在床上搂住自己的女人,只扯过一床单被盖在身上,丝毫不理睬那些敲门砸户和鬼叫狼嚎。
那女人在底下推起了他的双臂,轻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齐大柱依然跨在女人的身上:“你不懂,叫出来他们就不馋了。”
“不行。”那女人撑住了他,“我都是他们的嫂子了,今天这个日子我也得请请他们。让开。”
“这倒是个理。”齐大柱仍然不肯离开,“可也没东西,请他们吃什么?”
女人:“你走开就是。”
齐大柱这才慢慢从她身上跨开,自己穿好了衣裤,又扯起那床单被挡在破窗户和床的中间。
那女人便在单被那边也穿好了衣服,接着点亮了灯。
门外见到里面灯亮了,敲门声更急了,吼叫声更响了。
那女人又拢了拢头发,竟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坛酒和一笸箩生放在小桌子上。
齐大柱望着她:“哪来的?”
女人:“你的军饷买的。请他们进来吧。”
“好婆娘!”齐大柱夸了一句这才走到门边。
门越敲越急了。齐大柱伸出一掌用暗力顶住了门,将门闩倏地一抽,立刻闪开了身子。
几个士兵顷刻从门外摔进了门内。
“不是想看吗?看吧。”齐大柱望了望地上那几个正在爬起的人,“没见过女人的东西,都进来吧!”说完这句他望向门外,不觉变了脸色。
一群士兵簇拥之中,站着海瑞!
“海大人!”齐大柱扑通跪了下去,才磕了一个头,又倏地站起,几步过去拉住自己的女人,“这就是海大人,我的恩公。磕头!”说着把女人拉下来并排跪了,两人一齐向海瑞磕了三个头,又拉着女人站了起来。
海瑞依然站在门边,望了望齐大柱,又望了一眼那女人。
齐大柱:“恩公放心,我齐大柱不会干给你丢脸的事。这是戚将军做的媒,明媒正娶!”
海瑞这才露出一点笑容,徐步走了进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一个个悄悄跟着走了进来。
那女人立刻端过来一把凳子,又用衣袖把凳面擦了擦,摆在桌子的上方:“大人请坐。”
海瑞站在凳子边便伸手在衣袖里掏了一阵子,显然没有东西,又伸到衣襟里去掏了一阵子,显然还是没有东西。一笑黄河清的海瑞这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我记得身上本有块碎银,怎么没有了?齐大柱,你关饷没有?”
齐大柱:“昨天关的饷。大人要多少钱?”
海瑞:“借我两吊钱吧。”
“有!有!”齐大柱立刻走到床边掀开席子,床头却只有一吊钱。他也有些尴尬了,望向婆娘:“怎么只有一吊钱了?”
那女人:“你一共发了两吊钱,买这些东西不要钱吗?”
海瑞:“一吊就一吊。拿给我吧。”
齐大柱双手捧着钱奉给海瑞。
其他的士兵纷纷掏出了身上的钱:
“海大人要钱我们还有。”
“拿我的。”
“拿我的。”
许多双手都捧着各自的一吊钱伸向海瑞。
海瑞:“你们的我就不借了。”说着从齐大柱手里拿过那吊钱对那女人:“这点钱也算不上贺礼,你扯块布做件衣吧。齐大柱,我会还给你的。”
齐大柱低下了头,挺强壮的汉子眼中有了泪。
那女人慢慢跪了下去,又向海瑞磕下头去。
海瑞也不好搀她,慌忙说道:“刚磕的头,不用磕了。”
那女人还是端端正正又磕了三个头,依然跪在那里:“大柱是我的恩人,大人是大柱的恩人。大人,我们一辈子都会报答你。谢大人的贺礼。”说着双掌并拢伸了上去。
海瑞提着那吊钱的绳头将钱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这一时间,屋子里分外地安静,所有的人都不出声,那些被海瑞救过的人有几个都流出泪来,又赶忙去擦。
海瑞望了望齐大柱,又望了望一屋子的士兵,说道:“大喜的日子,我在这里你们也喝不好酒。好好干,杀敌卫国吧!”说着径直向门外走去。
一屋子的人开始都懵在那里,省过来后全都拥了出去。
十天的工夫,杨金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头平时梳得油光发亮的黑发这时白了一半,且蓬松地散乱着,两个眼圈都黑了兀自睁着两只大眼,坐在床上就是不肯躺下。
俗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几个干儿子被他折腾了十天十晚,这时已都累得不行,见他疯了也没有人再怕了,只为职分所在不得不守候着他。因此一个个不但没有了平时的殷勤,而且都冷着脸显出老大不耐烦,站在那里各自打哈欠、捶腰背,心里在咒他怎不快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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