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2)
第25章
那绸翼风一般飘了下来,高翰文的眼睛一瞬间凝固在了这个空间里。
那张大床因铺盖了一张恰合尺寸的红氍毹,俨然成了一张大大的琴台。
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大衫,跪在琴几前的竟是一位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着的女子!
惊鸿一瞥,高翰文目光慌忙移开时还是瞬间感觉到了那个女子低垂的眉目间轻闭的嘴角处就像《广陵散》,那颗心捧出来无处置放!
“你有福。”沈一石的声音让高翰文又是一愣,面对幻若天人的这个女子,沈一石的声音竟如此冷淡,“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那女子,芸娘慢慢升直了上身,两袖交叉在身前一福:“我从头弹,请大人指点。”
纤纤十指又轻放到了琴弦上,《广陵散》的乐曲在四壁镶着檀木的空间又响了起来。
沈一石这时轻步向门边走去,轻轻拉开了一扇门隙,侧身走了出去,又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这里只剩下了怔怔站着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动渐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这个时期,特别在太湖流域一带,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业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盛阶段。这就有形无形作育了一批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官绅商贾,皆结妓蓄姬,又调教出了一批色艺超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苏州、杭州这几个繁华之地,高烛吟唱。构栏瓦肆纷起仿效,昆曲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油燃火,竞一时之胜!以致当时官场谚云: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民间亦有谚云:宁为苏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
高翰文本是苏南书香大户,从小骨子里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书香子弟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熏陶,加之聪明过人,于度曲染墨不止擅长,而且酷爱。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这个心思,把那些吟风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陆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凭着对当时这种风气的把握,加上对这个人身世的了解,才把他带到了这里。——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污,却绝不会以清高而拒雅致。
此刻,高翰文的眼睛闭上了,心神却随着芸娘的琴声从这间封闭的琴房里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这时乐曲恰好弹到了高翰文进门时听见的那个乐段,芸娘的手停了,波光流转,望着高翰文的胸襟处:“刚才大人说这一段应该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说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谱上都没有记载。请大人指教。”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高翰文心中那头鹿此时怦然大动。一时忘了答话,忍不住向这女子望去。
恰在这时,芸娘的目光从高翰文的胸襟处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觉得头皮触电般一麻,立刻躲开了她的目光,望向旁边,却不见了沈一石!
毕竟十年理学,“良知”便像一根缰绳,时刻在拽住那颗放心。明珠在前,背后却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觉,大声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门口,正要去拉那扇门,那门从外面推开了,沈一石一脸正经走了进来:“大人。”
高翰文审视着他。
沈一石:“当年嵇康在临刑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生围听,竟无一人领会。以致嵇康有那句‘《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前几年也曾听一些琴友谈起,《广陵散》只能一个人弹,一个人听,多一人便多了一分杂音。后来我们试过,果然如此。今天真人到了,指点了职下这位琴女后,在下还有好些话要请教。不知职下有没有这份福气。”
听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高翰文大出意外,那份警觉立刻消释了不少,脸上顿时露出了知音之感:“沈先生,我冒昧问一句。”
沈一石:“大人请说。”
高翰文:“你在织造局当什么差?”
沈一石:“平时和织师们琢磨一些新的纹图案,主要还是跟外埠商人谈谈生意。”
高翰文:“可惜。”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望了一眼琴台前芸娘的方向,接着询望向沈一石。
“是职下失礼,忘了向大人说明。”沈一石歉然一笑,“她叫芸娘,是我的亲侄女。长兄长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高翰文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便感到失言了,紧接着说道,“野有饿殍,无奈不是雅谈时。沈先生,还是去说说织造局丝绸的事吧。”说完,向门外走去。
沈一石眼中敛着深光,徐步跟出门去,走到门外又突然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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