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是神。(1/2)
助手觉得,那个教士疯了。
紧接着,他也觉得自己离疯也不远了,居然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做出了如此不合时宜的举动。
裁判官皱眉看了他一眼:“阁下,我还以为以你的身份,不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抱歉,裁判官阁下。”助手有些尴尬地答道,“……这壶茶实在是太烫了,我要是再吐慢点儿,舌头上恐怕就被烫出了一个水泡。你们请继续,请不要因为我而中断审判。”
裁判官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对那个教士说道:“不是你说神女是女巫,她就是女巫。凡事要讲证据。你必须拿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神女和西西娜是共犯,再说,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西西娜是女巫。”
为首教士也知道自己没有证据。
但他必须给西西娜和艾丝黛拉定罪。
汩汩而下的冷汗已经把他的黑法衣打湿了。
这是背水一战。
没有证据又怎样?上法庭前,他看了不少与女巫有关的档案。四万多名女巫,大多数被定罪时都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有邻里的几句指证。有的指证甚至找不到证人,只有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在乡间流传,就能以“女巫”的罪名,把那个女子送上火刑架。
为首的教士知道这种行为是邪恶的。他作为教士,不该为了金钱,而把一个无辜的人送进监牢里。可艾丝黛拉要是不下地狱,下地狱的人就会变成他——神赦部的至高神使,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当然有证据,”为首教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地说道,“不知道诸位是否还记得,艾丝黛拉神女进入至高神殿的原因——法庭上,克里斯托弗神使试图刺杀她,却被一道神力直接赐死,艾丝黛拉也因此成名,得以进入至高神殿,成为唯一的神女……但问题是,谁能证明那道‘神力’,的确是神赐予的呢?”
说到这里,为首教士似乎也觉得这个推论有道理,表情愈发坚定:“我查阅了当时的档案,发现克里斯托弗神使在刺杀艾丝黛拉神女前,曾一直默念‘她是女巫,她是女巫’,还承认曾派出三拨人马去刺杀她,但都被她古怪地化险为夷了。这三拨人马的姓名,不知为什么,档案上没有记录,不过,我传信问了当时在场的教士,他们虽然已记不清那三拨人的姓名,却记得有两名女子被传上法庭,其中一个女子金色头发,容貌出色,像极了西西娜。”
“所以,我推测艾丝黛拉是女巫,”为首教士越说越自信,干脆省略了“神女”的称呼,“当时的真相很有可能是这样的:杀害七百名少女的人,其实是她。弗莱彻司铎发现了她的恶行,刚要上报给教区神使,却被她拦截了下来——”
“慢着,”埃德温骑士打断道,“当时的审判我也在,知道一些档案上没有记载的细节,比如,艾丝黛拉小姐是被司铎推荐到教区神殿当神女的。既然她才是真凶,那司铎为什么要推荐她?”
“也许是弗莱彻司铎为了让她自投罗网,故意写了一封推荐信,想把她引到教区神殿去。但他没想到艾丝黛拉是如此诡计多端,一下子就识破了他的计谋,并把他变成了自己的替罪羊。”
“我还有几个问题,”埃德温骑士眉头微皱,“弗莱彻司铎杀死那些少女,是因为垂涎她们年轻美好的肉体。艾丝黛拉小姐和那些少女差不多年纪,我想不出她杀死那些少女的理由。”
“这可能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为首教士信誓旦旦地说道,“谁知道她的年纪是真是假?她看着像十七八岁的少女,实际上很可能已经五六十岁,甚至上百岁。她杀死那些少女,大概率是为了留住这副青春美丽的相貌,就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些血腥女爵,为了挽回消逝的美貌,甚至不惜饮下婴儿的血液一样。”
“艾丝黛拉小姐能背完整本颂光经,只有少数几个极为虔诚的教士才能做到这点,这又怎么解释呢?”
“女巫通常都擅长炼金术,也许是她炼制出了一种能增强记忆力的溶液,又也许是,她用障眼法给你制造出了一种她能够背完的错觉。”
“最后一个问题,”埃德温坐正了身子,面色严肃地说道,“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我当时成功借到了神力,回溯了证物上的画面,的确是弗莱彻司铎残忍地杀害了那些无辜的少女。我以骑士的荣誉发誓,我借到的是真正的神力,回溯出来的画面也是真实的,绝非巫术制造出来的幻象。”
为首的教士噎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想好了理由:“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证明艾丝黛拉的确是一个实力强大的女巫,不然也不可能在阿摩司殿下身边潜伏那么久。正是因为她诡计多端、实力强大,才会一下子害死两位神职人员。请问诸位,同一个教区,神使和司铎都是杀人犯的概率是多少?——几乎是零!但就是这样罕见的情形,却都被艾丝黛拉碰见了,真的是她的运气太差,还是这一切都是她设好的阴谋?”
最后一个字落下,已有不少人开始点头,觉得为首教士说得有道理。
每一个教士都是神学院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精通神殿史和神学理论,碰上竞争激烈的一年,甚至会要求他们苦修课的成绩也是优秀。
如此苛刻的条件下选拔出来的教士,怎么可能一下子出现两个杀人犯,还在同一个教区?
要是教士这么容易出坏人,那大街上早就都是坏人了!
这么想着,人们不由对艾丝黛拉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频频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她。
眼睛蒙上偏见后,无论看见什么,都不会再显得洁净。
他们忽然发现艾丝黛拉有一张女巫般艳丽的面庞,双唇也像女巫般泛着不正派的红色,头发更是像女巫一样漆黑,因为过于漆黑,在灯光下甚至流溢出神秘而妖异的蓝棕色。再看她的肤色,如此苍白,仿佛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的女妖,几乎让人感到不祥。
假如这种面相的女子都不是女巫,那什么样的女子才是女巫?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一边低声议论,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艾丝黛拉。对于一个贞洁的神女来说,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几乎有了侮辱的意味。
为首的教士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猜得没错,“女巫”是绝境翻身的关键。这个罪名,不需要实质性的证据,就能给女子定罪。
他不是天生的坏人,看见艾丝黛拉就这样被烙上了“女巫”的字样,也有些难受。
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艾丝黛拉不获罪,获罪的就会是他,还有他身后的教士,甚至其他教区兜售赎罪券的教士,都会因为这场审判而受到牵连。
牺牲艾丝黛拉和西西娜两个人,换来神殿的和平与稳定,他觉得非常值得。
这场审判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就怪艾丝黛拉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命运的弱者,命中注定的牺牲者,如同占卜牌中被倒吊的勇士——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了起来,血液逆流冲向头顶,再过一会儿,就会因为脑部充血而死去,然而他却在感激神明,让他以一个全新的角度看见了周围的景色。
在为首的教士看来,女人就是那个倒吊人,牺牲与逆来顺受是她们必须习惯的命运。
为首教士看着艾丝黛拉,在心中默念道,认罪吧,认罪吧,就当是为了神,为了神殿,为了那些前途无量的年轻教士。
裁判官看向艾丝黛拉:“艾丝黛拉小姐,你对这样的指控是否有异议?”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的目光更加直白地射向了艾丝黛拉,侮辱的意味比之前更加明显。
为首的教士诚恳地劝说道:“承认吧,艾丝黛拉小姐。假如你坦然承认女巫的罪名,我们可以为你的身份保密,让你体面地死去……”
话音未落,观众席就爆发出一片不赞同的声音:
“我不同意!女巫就该被送上火刑架!”
“那七百名少女何其无辜!假如她真的杀害了将近七百名少女,只是对她处以火刑简直便宜了她!”
“对付这样的人,可以恢复锯刑,让她坐在行刑的椅子上,被活活锯死——”
说话的都是一些看热闹的工人,他们的神经早就被填不饱的肚子、无止境的黑夜、迟迟不发的工钱折磨得濒临崩溃。他们发黄的面色充满了戾气,却不敢对拖欠工钱的老板发火,也不敢对曲折的命运发火,只敢对素昧相识的艾丝黛拉发火。
他们虽然和为首的教士不在同一个阶层,思想却和为首的教士奇迹般重合了:女人是命中注定的牺牲者,当他们感到不快时,女人就是他们的发泄怒气的工具。唯一的神女又怎样,只要是女人,就要当他们的牛马,就要为他们受苦,就要帮他们火中取栗。
坐在最前方的王公贵族,尽管没有像工人们一样大吼大叫,看向艾丝黛拉的眼神,却已经显出轻蔑的神态。
就在这时,一个如银铃般甜美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说完了吗?”
裁判官看了旁边的阿摩司一眼,见他无任何表示,也拿起秩序之槌,敲了敲审判席的桌子:“安静,都给我安静,闲杂人等都闭嘴。艾丝黛拉小姐,你说吧。”
喧闹的法庭渐渐安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带着嘲讽、轻蔑、侮辱望向了她,甚至连那些眼睛前的烟斗和烟灰缸也在看着她,甚至有人直勾勾地朝她的领口看去,俨然已将她当成最低贱的街头女郎。
不过,那个看向艾丝黛拉领口的人,只是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进行污秽的想象,眼睛就传来了强烈的刺痛。
他不由痛呼一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竟看见手指间流满了鲜血。
他不禁慌了,腿软了,显出恐慌的神色,想要大声呼救,喉咙却像被砂石堵住一般,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声调。没办法呼救,也站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越流越多,几乎打湿了他的外衣。
奇怪的是,他的周围全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双目流血倒在了地上。
艾丝黛拉走上被告席,与西西娜并肩站在了一起。
她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她想要认罪,而是她刚学会的共情告诉她:这么做,可能会让西西娜感到宽慰,继而对她更加忠诚。
果然,西西娜立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艾丝黛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回握了过去,发现西西娜的手上全是冷汗。
即使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群起而攻之的关头,西西娜仍然选择相信她。
虽然她还是无法理解这种忠诚,却在慢慢懂得要为这种忠诚负责。
既然要为部下负责,那他们就不再是棋子,这一切也不再是单纯的棋局,每一颗棋子都有了各自的意义,每一步都有了她想要达成的目标。
当输赢有了意义,游戏就变成了鲜活的生命。
艾丝黛拉看着她们紧握的两只手,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西西娜手上的温度。
西西娜是活着的。
她也是。
两秒钟以后,艾丝黛拉松开西西娜的手,转身望向观众席,以一种演说家的姿态,平静地说道:
“这位教士对我的指控纯属无稽之谈。第一,我并不是女巫,我借到的是真正的神力,这一点我后面会证明。
“第二,赎罪券的弊端,并不是所谓的‘女巫做法’引起的。只要赎罪券继续流通于市场,它的弊端就会一直存在。
“想必这些天,各位已经体会到了赎罪券的缺点,工人们拿不到工钱,共产生产不出货物,兜售赎罪券的掮客们卖不出囤积赎罪券,即将面临破产的风险。
“然而,”她语气加重,如同君主般冷漠严厉,使人一激灵,“这些只是赎罪券影响最轻微的弊端,影响最严重的弊端是,人们不再虔诚了。
“试想,只要破财就能赎罪,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畏惧犯罪?当金钱与信仰挂钩,只要有钱就能升入天堂,那神殿引人向善的意义又在哪里?教士不再念经,也不再做弥撒,整日在街头兜售赎罪券,那神殿与世俗的银行区别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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