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来历不明的臭味(2/2)
在大胡同练摊儿卖衣服很辛苦,铁架子搭的货台,基本上是半露天,冬天冷死,夏天热死。二梆子给大老乔看摊儿,那可不像自己的买卖,起早贪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他得对得起乔哥。三伏里的桑拿天,站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汗流完了就流油,中午人少的时候,坐到台子后头,抱着电扇吹也不管用,每天回家都累得不行了,冲个凉躺下就睡,顾不上再理会晚上那股死鱼般的臭味了。
有一天白天下起了大雨,这种天气不用出摊儿,二梆子在家睡到下午,快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他一整天没吃饭,出去吃了粉炒面,说话往回走,天已经黑了。路边有摆牌摊儿的,夏天人们夜晚消暑纳凉,有人专门摆牌摊儿,路灯底下放几十个小板凳,一副牌几块钱,再卖点茶水冰棍,六个人凑一堆儿打六家,也不是赌钱,谁输了谁最后把牌钱结了就成,一群爷们儿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膀子,周围还有好多看热闹的。二梆子路过牌摊儿,恰好遇上几个熟人,坐下打到夜里十一点多,他打扑克比较投入,激动起来连卷带骂,搬家以来脚心长痦子——点儿低,牌路不顺,让人数落了几次,心里不太痛快,一想转天还得早起出摊儿,不能打得再晚了,起身走到家,进屋一看傻眼了。
原来家里的墙皮让黑猫挠得满是道子,这屋里的浆全是二梆子和对象两人刷的,看着是个念想,他本来就气儿不打一处来,当即揪着黑猫扔出了门外,关上门回屋躺到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发愁,想想前途一片渺茫,买房借的钱没还上,给大老乔看摊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今后的出路在哪,恍恍惚惚之际,大概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这屋中的臭味也变得越来越重,比往常都要强烈。
潮湿闷热的三伏天,屋里没空调,开着窗户,但这腐尸死鱼般的恶臭,呛得人脑袋都疼,二梆子忍不住了,骂骂咧咧爬起身来,一睁眼发现周围全是雾,自己站在一条土路上,这时候意识很清醒,知道可能是在做梦,可梦里怎么也能闻到那股尸臭?
二梆子当时以为是做着噩梦,如同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想醒醒不过来,这条土路前后走不到头,还有很多岔路,也找不着方向,分不出哪边是南哪边是北,心里很着急,他闻到臭味儿好像是从前边传过来的,跟这股怪臭往前走,寻思土路上可能有个什么东西的尸体,腐烂之后发出的这股臭味,是人还是动物就不知道,他迷迷糊糊地只想过去看个究竟,走到近处,就看有个白乎乎的东西,形状像人,但是底下没有脚。
二梆子这时候感到害怕了,心想这是鬼还是什么,赶紧转身往回走,这时听不到后头有动静,但是凭着那股死鱼一样的尸臭,知道那东西在身后跟过来了,他心里越急,脚底下越使不上劲儿,两条腿生锈了似的拉不开栓,紧走慢走也甩不掉,能感觉到那白乎乎没有脚的东西,一直在自己身后跟着,离得已经很近了。
吓得二梆子都快尿裤子了,身后那阵寒意犹如是冰块放在脊梁上,满身寒毛直竖,这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声猫叫,二梆子身上打个激灵,猛地坐起来身来,发现那只小黑猫正趴在窗台上,两眼通红地盯着自己,“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天气热得像下火,二梆子的身上全都是冷汗,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很清楚,可能是这只猫被扔出家门之后,又从纱窗里溜了回来,刚才不知是噩梦还是怎么回事,但要不是小黑猫招呼自己,都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看来这房子真不干净。
二梆子还没活够呢,再也不敢多待了,赶紧搬回老爹老娘那住,过几天看见大老乔,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
大老乔是那种特别迷信的人,家里财神菩萨供了好多,他说这房子不能住人了,但是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有死鱼味儿,二梆子那天晚上是发噩梦还是真魂出来了,遇上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这些事都挺古怪,咱得找人给看看。
二梆子也是这么想,应该找个高人瞧瞧,按说新房不该有鬼,但这地方肯定不干净,他是再也不敢住了。二梆子本家有个表姨,那些年当房虫子,买了房倒买倒卖,这位表姨看上一套吊死过人的房子,因为有人在屋里上吊死了,所以是凶宅,价钱很低没人买,二梆子的表姨不信邪,谁劝都不听,图便宜买了下来,请僧人做了法事,可居着仍是不得安宁,再想转手卖也卖不出去了,表姨也开始走霉运,出门摔断了腿,又打官司破财,所以二梆子很信这些事,有些事不信也真是不行。
问题是高人到处有,想找却找不到,天桥上倒是有摆摊算卦的骗子,找来也不管用啊,还是大老乔给帮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老头,这片新楼没盖之前,人家就在附近住。他说这地方以前是几条河交汇之处,河岔子上有座白塔,也没坟地什么的,这座塔的位置,就是现在二梆子家的所在,至于这河岔子上的白塔有什么讲儿,老头就说不清楚了,反正至少是打他爷爷活着那会儿就有。
老头又说后来河水改道,河岔子全干了,那座白塔还剩半截,上面的塌毁了,解放后周围的房屋逐渐多了,但那半截石塔附近还是荒地,地震那年塔基裂开,还有人下去看过,塔底下除了烂泥,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也从没有过类似死鱼的臭味儿,再往后荒地盖了新楼,如今正是二梆子买房的这地方。
二梆子得知此事,一是意外二是吃惊,河岔子倒没什么,可那里为什么会有座白塔呢?哪朝哪代开始有的?是不是镇妖的宝塔?
【下】
二梆子家里条件不能说不好,反正是普普通通,爹妈都是工人,他辛辛苦苦在滨江道练摊儿攒了些钱,家里帮衬一部分,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部分,凑钱买了套房,买完房对象跑了,又遇上那些事,他是不敢再住了,想转手卖掉,没准就有那命硬的能压得住,哪怕钱少点他也认头,可这房子一直没人买,连过问的都少。
二梆子那时吓破了胆,住回家里的老房子,每天骑自行车到大胡同替人家看摊儿,路程可就远了,夏季天黑得晚,收摊至少是晚上八点半之后,再骑自行车到家,少说一个半钟头。有一天他寻思要抄个近道,老桥底下有条小道,总从那过但一直没走过,人一旦倒了霉,事事都不顺,他在天黑之后抄近道不要紧,却险些搭上小命。
这地方本来就是城乡结合部,城区改造拆迁,很多老城里的居民,都被迁到了偏僻的外环线,城改大的趋势如此,城区的平房大杂院,被一片接一片夷为平地,随后盖起高楼大厦,那是谁买得起谁住,老城里以前都是些平民百姓,没几个做买卖当官的,二梆子家也在旧房拆迁时搬到了郊区,那周围荒地很多,河床上还有平津战役时留下的碉堡。
这条近道属于乡下的土路,路旁杂草丛生,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汽车开不过去,只能走自行车,有简易的路灯,只要不下大雨,晚上也能走,二梆子听人说过,骑自行车从这条路回家,蹬起来虽然费点儿劲,但是能省半个小时。这天晚上他真是累了,正好是周末,那是大胡同最热闹的时候,忙到天黑还没顾得上吃晚饭,饿得前心贴后背,只想赶紧回家吃饭睡觉,骑车经过这条小道的路口,没多想就进去了。
二梆子蹬着自行车顺路骑行,这时晚上九点来钟,天已经黑透了,道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棵木制的电线杆子,上面吊着昏暗的路灯,路灯之间本来离得就远,又坏掉了一部分,使得一些路段很黑,与道路走势平行的是条河道,另一边是长满树木的土坡,由于地方很偏僻,到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人了,只有二梆子一个人蹬着自行车,越走越是荒寂。
河边不时传来蛤蟆的叫声,周围不见半个人影,二梆子心里不免发怵,自己哼哼着曲子给自己壮胆,估摸着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发觉地形有变化,边骑车边向路旁看了一眼,原来这附近是片坟地,石碑坟丘林立,旧坟上面都长草了,但是有的坟土还挺新,看样子刚埋过死人不久。
二梆子以前胆子不小,也是有名的“楞子”,楞子是天津话,形容这人浑不吝,打起架来敢下黑手。在滨江道练摊儿那两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可自从出了那件事儿之后,他真是吓坏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但凡遇上点儿风吹草动就出冷汗。这条路白天看着还行,晚上却特别渗人,事先也不知道路旁有这么一大片坟地,当时有心掉头回去走大路,可又寻思太绕了,眼瞅着走了一多半了,就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正在二梆子犹豫的工夫,就听坟包子后面的草丛“悉悉索索”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又像是有人在那吃东西,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晚上快十点钟,这黑灯瞎火的时候,谁会在坟地里吃东西?
二梆子听坟地里的动静诡异,脑瓜皮子当场麻了,也顾不上是前是后了,拼命蹬着自行车想赶紧离开。这条路上灯光昏黑,看不清路面崎岖坑洼,出去没十米,连人带自行车都跌进了路边的一个泥坑,当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得亏是后半夜有俩人路过,一看有个人掉坑里,满头满脸除了泥就是血,赶紧给抬出来送了医院,自行车前轱辘也变形报废了。
二梆子仗着年轻,伤得倒是不重,但得知自己摔在坟地旁的大坑里人事不省,心中也觉后怕,跟人家说起晚上的经过,路过坟地,听到那里面的死人爬出来吃东西,大伙都是不信,真有那事你二梆子还能活得到现在?有对那一带熟悉的住户猜测,那片坟地里还有新坟,附近庄子里死人一般不送火葬场,都埋到坟地里下葬,白天有去上坟的,会摆些瓜果点心之类的供品,那吃的东西拿到野地里就没法往回带了,尤其是点心,夜里常有野狸去坟地里偷吃供品,二梆子听见的响动,很可能是野狸闹出来的动静,晚上从那路过遇上这种事,咳嗽两声就行了。
从这开始二梆子诸事不顺,觉得自己这些霉运,都是那套不干净的房子带来的,夜里做梦时常惊醒,而那片大楼始终没什么人住,附近开饭馆发廊的也都维持不了多久。好在后来二次拆迁建高架桥,他总算是拿到了一笔拆迁款,还清了欠债。前两年经某朋友引见,在大悲禅院里找到一位懂这些事的老师傅,二梆子把前前后后的情由,都跟老师傅说了。老师傅告诉二梆子:“那条河岔子从明朝设卫的时候,就造了一座白塔,有好几百年,据说是为了镇压河妖,但是那座塔的风水不好,正处在几条河岔子当中,挡住了几路鬼魂投胎的去路。所谓人鬼殊途,阳间的路是给人走的,阴间也有鬼走的路,鬼走到塔下就再也找不到路了,因此每到深夜常有哭声。解放前常有大户人家做善事,到大悲院请和尚来此念经超度。别看现在这座石塔没了,但肯定还有以前的孤魂野鬼,夜里闻到死鱼的臭味,那就是以前淹死在河里的水鬼出来找路了。二梆子你那时候时运低落阳气不盛,晚上睡觉走魂儿,也不知不觉走上那条路了,你把遇上的那个东西带出来,或是让它把你拽走,都得不了好,多亏家里那只猫一叫,把你的魂儿给叫回来了。”
当然这只是那位老师傅一面之词,谁也没法核实,反正二梆子很信服,二梆子还说他姥姥活着的时候经常讲:“小猫小狗识恩情,你喂过它养过它,它就记住了你的好,懂得报答你,有时候可比人强多了。”当初要不是把那只小黑猫捡回来,也许从早就没二梆子这个人了,可见为人的道理,真是一分仁厚一分福。
二梆子这些年算是六必居的抹布,苦辣酸甜咸都尝遍了,见了我和大娟子,说起小时候的事就没个完了。他说咱这拨独生子女真不容易,这倒不是矫情。爹妈那辈儿和爷爷奶奶那辈儿也苦,爷爷奶奶底下五六个孩子,那年头也穷,一个个拉扯成人有多难啊。到了爹妈那辈儿,赶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十六岁就到山沟里修理地球,好不容易才回到城里,要说难哪代人不难啊?问题是人家全是先苦后甜,咱这岁数的却是先甜后苦,也没个兄弟姐妹,像大娟子小娟子这样俩孩子的毕竟是少数,各家都是一个,当眼珠子似的供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小太阳小皇帝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可长大到社会上满拧,谁知道你是谁啊?小时候大伙家里条件都差不多,现在可是在这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里谁有本事谁游得远了,没本事没能耐的淹死也没人可怜。这年头除了破烂没有不涨价的东西,你想要房想要车,爹妈给不起,社会凭什么给你?家里没权没势没背景,认识的哥们儿朋友也都是在一个穷坑里混的,社会资源有限,想一个人从这穷坑里爬出去实在是太难了。
二梆子那天喝大了,唠唠叨叨倒了好多苦水,他在大胡同给大老乔看了半年摊儿,后来考了个驾照开出租,把那套房子卖掉之后,运气有所好转,如今开了个出租车公司,有了老婆孩子,生活和收入也都稳定了。
我跟二梆子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这要说起来还有个完吗,我混得还不如你呢,连个媳妇儿都没找着。二梆子说:“大娟子不是挺好的吗,长得也好,做事又勤快又麻利,你把她娶了得啦。”
我赶紧把二梆子嘴给按上了,酒后的话不能当真,大娟子那脾气冲,跟她当朋友还行,我们俩要在一块过日子,肯定天天打架。
当晚我们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海阔天空侃到夜里两点半,后来二梆子还让我去他家里做客,看了他的老婆和小孩,当然还有他养的黑猫,那时已经是只老猫了,猫眼还是贼亮贼亮的,俨然是二梆子家的第四口。再往后因为做生意的缘故,二梆子全家搬去了西安,由于手机的更换和丢失,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今天我把“来历不明的臭味”这个故事写下来,以纪念我在韦陀庙胡同白家大院里的老邻居,以及那个一去不返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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