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 淮(2/2)
秋长风一笑,走上画舫。孟贤眼珠子差点掉在脚面上,才待也跟随上前,方才还巧笑嫣然的丫环突然板起了脸,伸手拦住孟贤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并不想见你。”扭头望向秋长风道:“秋公子,他也要上船吗?”
秋长风笑道:“这位公子还有别的相好,没空来的。”
那丫环脸色一缓,笑道:“那公子请便吧。”
孟贤脸臊得和猪肝仿佛,讪讪回到小船上,早问候了秋长风亲人几遍。等小船走远,一口浓痰吐到了河中,骂道:“秋长风,你不给老子面子,老子给你好看。”
那浓痰又急又劲,不等入了河水,嘣的一声响,一箭射中孟贤身边的船舷,离孟贤只有几尺之远。
孟贤吓得差点掉到河里,扭头一看,见到一艘大船就在他身边不远,那枝箭,显然是那大船上射出来的。孟贤见到这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有人射箭,简直不可思议,才待破口大骂,突然见到云梦公主出现那船舷上,向他招招手,不由得大惊,这才知道是云梦公主和他打招呼,可这种招呼,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慌忙叫船家划船靠近了大船。
公主秦淮河上相招,孟贤心中不由得也有了分旖念,不待想入非非时,就听云梦公主冷冷道:“秋长风呢?”
孟贤四下一望,只见到甲板上隐约有寒光闪烁,习兰亭、叶雨荷都在云梦公主身边,心中微冷,忙道:“他去见个女人,叫做什么媚娘。”
云梦公主眼中满是鄙夷,“那你怎么不去?”
孟贤忙挺起胸膛道:“那种地方,小人不想去的。”
云梦公主呵斥道:“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让你跟着秋长风,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如跳河死了算了。还不快去?”
孟贤骇了一跳,慌忙下船去找秋长风,可心中奇怪,不知道云梦公主到秦淮河上做什么?难道说……
云梦公主神色不屑,咬着红唇,半晌才骂道:“那个死人脸不是个好东西。丢了书,竟然还去风流快活,真的要色不要命了。”
不知为何,听秋长风上了媚娘的画舫,她心中竟有些不舒服的意思。她当然不肯承认别的,只觉得秋长风事事讨厌。
叶雨荷神色清冷,向习兰亭问道:“习先生,那媚娘是什么来头呢?”
习兰亭微笑道:“那媚娘本是秦淮名妓,三年前曾为秦淮河的花后。但中得花后后,却未嫁入侯门,反倒一直留在秦淮河。这几年风头不如如今的秦淮八艳了。但素有名气,如今想登她的船儿,没百两黄金不可的。”心中却有些奇怪,不知道秋长风如何能上得船去?
他看得出,秋长风身上绝不会有百两黄金的。
云梦公主斜睨习兰亭一眼,“习先生这么熟悉,想必也上过媚娘的船了?”
习兰亭只能咳嗽,叶雨荷解围道:“习先生,什么叫花后?”
习兰亭停了咳,解释道:“秦淮河这十年来,每年都有花国论后盛事,品评秦淮河最出色的女人。花国论后会选出一后四妃,每个都有倾国倾城之貌。只要秦淮女子有人能当此殊荣,立即身价百倍,不要说金银珠宝不愁,都可能有公子王孙追逐迎娶……”他本侃侃而谈,但瞥见云梦公主铁青的脸色,立即住口不谈。
云梦公主跺脚怒道:“就是有你们这些无耻的男人,才会开什么无耻的花国论后。你们以为女人是什么,玩物吗?”
习兰亭垂首不语,叶雨荷叹口气,知道这冲动的公主又在抱打不平,可偏偏这种事情,千年来屡禁不止的。岔开话题道:“公主,这个媚娘和我们调查的事情无关,不用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了。”
习兰亭立即接道:“不错,叶捕头在客栈附近,居然发现忍者的暗记,那些忍者好像要在这秦淮河附近相聚,我们全力追查此事就好。若能将那些忍者剿灭,皇上来了,定然喜欢。”
云梦公主一听,立即忘记了花国论后一事。恨恨道:“不错,那些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一定要给他们好看。”
她被忍者所擒,又被鬼面人惊吓,早就怀恨在心。叶雨荷身为浙江捕头,对忍者端有几分了解,出客栈后,无意发现忍者的行踪,立即告诉公主。云梦公主一听,当然要报复,因此让卫铁衣去调兵,她却和叶雨荷一块到了秦淮河上,搜寻忍者行踪。
一想到或许能给忍者迎头痛击,她忍不住心中窃喜,再也想不到许多。可习兰亭、叶雨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担忧之意。
公主无知无畏,可习兰亭他们想得多,反倒益发的惊怖。
忍者来此,究竟目的何在?是为了公主、《日月歌》,还是为了别的?
天子、上师到了南京,忍者也随即而到,这本是繁华喧嚣的南京城,蓦地变得风雨欲来起来……
风雨未来,繁星在天,明月皎皎。
可漫天的繁星、皎洁明月的光彩,似乎也不如灯下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子坐在那里,慵慵懒懒,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可她坐在那里,浑身上下,仿佛有些说不尽的情感。
她极美极艳,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的并非她的美艳,而是她的一双眼。她的眼眸半开半闭,似乎晨睡未醒,又像是三更将梦,那双眼看着人的时候,说的不再是秦淮河的红粉繁华,而是人生的寂寞。
那女子正在看着秋长风。
秋长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也在望着对面的那个女子,眼中露出唏嘘之意,却微笑道:“媚娘,我们好像有一年未见了?”
媚娘启齿微笑,笑容中也带着寂寞,“一年零二十七天了。”她当然和秋长风很熟,熟得分别多少日子都记得。
旁边那俊俏的丫环突然想要落泪,可却拎起酒壶给二人满了两杯酒,娇笑道:“好朋友一年多不见,当痛饮几杯。秋公子,你不知道,我家姑娘,想你才病的……”
还待说什么,媚娘突然望了那丫环一眼,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责备之意。
丫环立即住嘴,她明白姑娘的心思。
秋长风神色略带异样,转瞬如常,举起酒杯道:“为了这一年零二十七天,当尽一杯。”他举杯一饮而尽。
媚娘嫣然一笑,水袖掩住檀口,轻尽一杯,姿态如歌般优美。可优美中,似乎又带了分伤悲。她感觉那甜美的醇酒,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秋长风亲拎酒壶,为媚娘满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希望媚娘……”
媚娘没有端起酒杯,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有心事?”
秋长风手有些僵硬,强笑道:“我还是瞒不过你。”他会看尸体,亦会观人,可知道眼前这女子观人之术,绝不在他之下。
媚娘本是寂寞的眼眸中,突然带了分关切,“我知道你有心事,一直都有心事,可你从来不会对别人说的。就算对我,你也不会说上太多。可是……”微笑道:“我是你的朋友,你还记挂着我,既然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不妨说说。反正……我听过就忘了。”
她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想,其实你说过什么,我都不会忘的。她不想想下去,端起了酒杯,才待饮下,就听秋长风道:“我又碰到了她。”
媚娘手一抖,酒水溅出了几滴在衣袖,浑然不觉。不知许久,才问道:“她还好吗?”她当然知道秋长风说的她是谁,这是秋长风的秘密,她三年前就已知道。
灯火下,秋长风目光如灯火般闪烁,“她很好,可她还是不记得我。”
媚娘心中一酸,微笑道:“你没对她说起从前的事情?”
秋长风摇头:“没有。”
媚娘一怔,“为什么?”她早知道眼前这男人,看似平静若水,但感情如火。这股火,多年来,反倒益发的炽热,可只为一人而热。
秋长风嘴角带分涩然的笑,“还不到时候。”
媚娘反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
秋长风端着酒杯,却忘记了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她一直很厌恶锦衣卫,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恨。”
“然后呢?你难道就不做锦衣卫了吗?”媚娘轻声问。
秋长风沉默良久,才摇头道:“我不能。最少现在不能。”他说的犹豫,但骨子里面有股坚决。
为什么不能不做锦衣卫,他没说,媚娘也不再问,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脸色苍白的男子,只盼时光停顿在此刻。
她有心酸,有感慨,有柔情,有寂寞。
她等了一年零二十七天,等来相见一面,却在听他述说着别的女人。这种心境,谁能晓得?
她只是将酒拌着心情喝下,突然笑道:“今日秦淮河花国论后,你在这里,可以好好看看。”
说话间,秦淮河不远处突然嘡嘡几声锣响,转瞬有鼓声雷动。
雷声一起,有烟花飞天入云,灿烂夺目,有如祥瑞麒麟,有如花团锦簇。只是片刻的工夫,秦淮河上,天上人间,有如仙境般,原来花国论后之会已然开始。
可就算那般绚烂的景色,秋长风也没有去看,在他的心中,多年前,就和绚烂无缘了。
他甘心平淡,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平淡。
《日月歌》出来后,他就知道,平淡的日子过去了。
媚娘也没有去看船外,其实她也不想看什么花国论后,那早和她无关,她只想让秋长风多留片刻。就算得中花后能如何?花开后——不过是花落。
秋长风目光微闪,不待回答,舱外有人高声喊道:“媚娘姑娘,我家荣公子奉上黄金二百两,请姑娘过去一叙。”
媚娘不语,丫环却气冲冲地出去,叫道:“我家姑娘今天不见客。”她真想不到,有人不经许可,居然擅自就上了画舫。
舱外那人声调突然转冷,“媚娘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荣公子给你面子你不要……”
那人话未说完,一人已站在他的面前,冷淡道:“不要能如何?”
来人正是秋长风。他前一刻还在船舱喝酒,可倏然就到了甲板上,身形如电闪。丫环精神一振,媚娘却还是坐在舱内,神色间带了分萧索。
船舱外呼喝那人人高马大,身边还跟着两个壮仆,本来准备软求不得,就来硬的,不想面前突然站了一人,不由得后退一步。
见眼前的秋长风脸色苍白,那人冷笑道:“好呀,原来是养个小白脸在船上……怪不得荣公子的面子都不给……”他一把伸出,就要抓住秋长风的脖领,不想自己衣领一紧,已被秋长风重重摔在船上。
那两个壮奴大惊,慌忙上前,就要挥拳,可不等动手,胸口就被重重踢了一脚,倒飞出画舫,跌入河中,哇哇怪叫。
那人高马大之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心中怒极,伸手拔刀。
锵的声响,单刀出鞘,那人未待出刀,手腕一麻,那刀不知道怎么又落在秋长风的手上,架在了那人的脖上。
刀光泛寒,映照着秋长风苍白的脸色,深邃的一双眼。
人高马大那人脸色铁青,只感觉刀锋的锐利几乎要割破血脉,颤声道:“大爷饶命。”他蓦地发现,眼前这看似单薄的男子,比金刚还要难惹。
秦淮河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抚掌笑道:“秋兄好身手。这人吃了豹子胆,敢得罪秋兄,若不宰了,那秋兄不很没面子?”
秋长风不用看,也听出是孟贤的声音,哂笑道:“我就算再有面子,又怎及孟兄的面子厚?孟兄去而复返,难道不怕相好埋怨吗?”说话间,手一挥,单刀倏然入了刀下那人的刀鞘。
人高马大那人一激灵,平日他就算插刀回鞘,看起来都没有秋长风干净利索,骇然对手的身手,吓得双腿发软,刀虽离颈,却不敢稍动。
孟贤听出秋长风嘲笑他脸皮很厚,却还安之若素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小弟见秋兄有事,哪里还管那些衣服?秋兄若不想出手,小弟效劳好了。”说话间跳到画舫上,偷偷向船舱内张望。
秋长风轻淡道:“不敢有劳孟兄了。”转望那人高马大之人道:“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那人骇破了胆,竟不敢违背,诺诺站起,回到来时的船上。他的两个手下也早就湿漉漉的爬上来,失魂落魄。
秋长风纵上那船,孟贤慌忙跟上,听秋长风对那丫环道:“转告媚娘,我走了。”
那丫环焦急,还待拦阻,可船儿早就去得远了。丫环着急,奔回船舱道:“姑娘,秋公子走了……”见媚娘只是漠漠地端着酒杯,一把抢下道:“姑奶奶,你在秦淮河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他。他要走,你为什么不留他呢?”
媚娘凄然一笑,缓缓地又拿起秋长风用过的酒杯道:“他能当我是朋友,我就很开心了,还能奢望什么?”
丫环不满道:“黄公子送上黄金千两,无价的珍珠在等姑娘,姑娘拒绝黄公子,只为和秋公子当个朋友。可姑娘你可知道,男人等待的心是有限的,你让黄公子一直等,只怕黄公子也会不耐烦的。你嫁人了,难道就不能和秋公子做朋友吗?”
媚娘涩然道:“我若嫁了人,就要安安分分,再要见他,只怕千难万难。”
灯光下,她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凄凉哀婉。
丫环急道:“那你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他想要找你谈心,你就陪他谈心,甚至不让我说出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说出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可你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媚娘笑了笑,笑容中带着难言的孤单落寞,“珠儿,你不懂的。”轻轻满了杯酒,和着苦涩、夹杂着相思咽下去,她不再多说。
因为懂的人,终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都不明白。
一朝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种心情,是那些韶华中的少男少女,很难体会的心境。
可等到有一日终于体会了,却已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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